如若从整个地球乃至整个宇宙来看,空间内部的所有好运与坏远是否是等量的,或者说,是可以抵消的。
我常在思考这一问题。譬如我今天倒霉跌了一跤,在地球的某个角落可能就有人彩票中奖或考试好运;或我在成功升学的同时必会有人家门不幸。如此这般,世界才会保持平衡,至少在运气上保持平衡。但这未免过于唯心主义,我又何德何能简单地窥探出这足以撬动地球的支点。否则我就能彻底躺平,只是坐在家中摇摇椅上便可等到他人坏运抵消而来的好运降临。
不过既然是想象,不妨大胆点,极限点。设想上天开了个玩笑,将坏运全由一人受了,而其抵消出的好运全到了一人头上。不过我向来喜欢好运,对坏运小子就不赘述。
如果真存在这么一个好运小子在这个社会,接受了几乎所有人无法经历的幸福,首先,他应当降生于一个什么家庭呢?一个官官人家,父亲是政绩斐然的总统,掌握着巨大社会权力;母亲来自书香门弟,是知名作家或杂志社核心成员。要不是个家财万贯的富豪,再不就是声名赫赫的学者。他从小就备受关注备受恭维,在他面前的是无忧无虑的现实、绚烂辉煌的前景。不可,这样的家庭对他期望太大,身上负担也非同小可,况且一般来说这种境遇是一种牢笼。那诞生于偏远山区一处贫苦人家?更不可,无知是致命的,贫穷是难以逆转的。他最好出生于中上层阶级,父亲来于稍有权势,但并非身居要职,他或许较为严肃,一本正经的同时又带点恢谐幽默,对孩子的要求能尽量满足,顾家又敬业。母亲不一定有文化,但必定很有知识,她通晓相夫教子的一切技巧。家庭在她的巧手之下必是幸好福美满。
爱,就这般悄然流淌。在每一次轻柔抚摸与温暖目光中。襁褓中的他,像一颗被爱意浸润的种子,在时光土壤中静待绽放的时刻。摇篮轻晃,将温柔编进婴儿的梦里,化作生命最初的底色。
而后到了该入学的年纪,但不需要成绩出众,每门功课随意考个六七十即可。他的父母并不担心,深知孩童时期唯一要紧事就是玩。班主任对他的顽皮也是听之任之,每每向家长汇报不过说这孩子很聪明,只是不够努力。
他大可尽情享受童年了,去玩一局用尿和泥盖房子,不洗手就抓爷爷的大胡子;与好友玩一场奇特冒险,涉入野草丛生的废弃庙宇,坐在坍圮灶台上轮流当神仙;去河里抓鱼,赤脚走在河里却莫名被螃蟹钳住脚趾;在滩涂打泥巴大战直至夕阳西下,父母们着急忙慌却无处可寻而焦头烂额,但他们突然携一身泥回家,父母也只释怀,牵上他们的手问跑哪去了,眼中尽是爱意温存。他却笑笑不语,只因这是孩子们共同的秘密。
不过他终会完成学业,步入初高中,以至大学。那时,他的学习情况会突飞猛进,天赋在此刻显露。上课随便听听就能掌握,知识总会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进入大脑并在那形成持久记忆。但不必成为年少成名的神童,那只会无端造成压力,他只是成绩较拔尖的学生,而已。父母不会给他随意报补习班,兴趣班,但他会自己广泛涉猎。当然,什么运动,什么乐器都不在话下,上手就会,稍加学习便是优秀。于是学校各种晚会有他的表演,各种典礼有他的演讲,而这一切机会都是自己争取到的,无关乎他的家庭背景。
当然,他还有一群要好的哥们。是的,他无论到哪都会有人与他搭伙结伴,这群人不需要成绩优异,或在某领域有特殊能耐,他们就是普通人,身份各异,因义务教育而聚到一起。唯一的相同点在于,他们都是那般真诚,相互体谅,相互照顾。他们还是照样玩,不过也玩得更高级。可以拆一块表,研究内部运作方式,还去玩一把没有钥匙的锁,或没有锁的钥匙。
接着步入成年,在十八十九岁的年纪步入了鼎盛的青春期,他开始长到一米八了,毛发开始旺盛,喉结开始突出,展现出了独一无二的男子气概。英俊潇洒,风流倜傥都不足以描述他,雄姿英发也还差一点。他的动静坐卧无不溢出男子汉的光彩,难免,他收到许多姑娘们的爱慕。那些不停追求他或不露声色暗恋着他的姑娘已是成群结队,她们或大大方方向他递上情书,或偷偷藏于路边草丛欣赏他运动的矫健身姿,就连年轻的教师们也得后悔自己早生了许多年。
但他也只是拒绝,善意而巧妙地拒绝,委婉而小心地回避,惹得许多自命不凡的姑娘只能黯然神伤。但是有一天,当他在图书馆找座位时,偶然发现一个陌生姑娘就坐对面。她的娴静如娇花照水,生命和青春对她的宠爱一点儿不亚于他。他完全忘了来看书学习的本意,仿佛是天赐的一场懈逅,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自己。痴痴也望着她,心绪飘忽没了影。而姑娘似乎根本没发现他,她自顾看书目不斜视,好像除了她和她的美丽,世界上并不存在任何东西,甚至连她和她的美丽她也不曾留意。他被姑娘的倏然降临搞得心神恍惚手足无措。或许姑娘也是另一个人幻想中的好运之子,是啊,为了一个幸运的他,也理应有个幸运的她(反过来也同样适用)。他再也看不进书了,很想向她打个招呼,但对面并不给任何机会。然后她走了,拿上书简单地走了,只留下小伙木木地留在原位,空空旷旷的房间只剩下他。他头一回感到了孤单与惆怅,甚至不知道名字、班级,但把她记在了心里。
终于,他费尽心机总算打听到了她的消息。此后在她会出没的各种地方不露声色地散发魅力,姑娘也终于注意到了他。他们俩谈了许多,从春夏到秋冬,从晨星未褪到夜暮降临......总而言之,终成眷属了,他的好运就是这么设计的,也理应是这样。
最后,可以团圆大结局了。一个好运小子应该是如我写的这般。一个介于极优与极劣两者之间位置上的人,既知晓人类文明的丰富璀璨,又懂得生命路途的坎坷艰难;既了解达官显贵奢华而危惧的生活,又体会平民百姓清贫而深情的岁月;既有博览群书并入学府深造的机会,又有浪迹天涯独自在社会闯荡的经历;既能在关键时刻得良师指点如有神助,又时时事事都靠自己努力奋斗而非平步青云;既饱尝过人情友爱的美好,又深知世态炎凉的正常.....
也许你也注意到,在我笔下的这位好运小子似乎不够具体,缺少些真情实感而显得较为潦草,这并非我不能搞得更细致入微,更迷人浪漫,而是我脑中闪过了疑虑和困惑。
谁能在如此称心,如此圆满足如此顺利的世界饱尝幸福?
也就是说,没有坎坷挫折,没有望眼欲穿的企盼,没有撕心裂肺的煎熬,没有万死不悔的追求与等待,当成功到来时会不会有欢呼雀跃的激动,会不会有刻骨铭心的幸福,那种死前回马灯时脑海中闪烁的光芒。是啊,这种幸福与喜悦终会因顺利冲淡了激动,因圆满阻塞了渴望,因称心限制了想象。于是在往后的日子里,在漫长的岁月中,脑中已既定了这种规律,这种幸福来之很易的程序。心已荒芜,麻木与腻烦替代了幸福与知足。当一切成败得失不再能在你心里产生波澜,你所能做的只有一件事,等死。
看来仍需重新摹画这场好运,给他的好运设计点苦头,设计点困难,但不能太苦,太难。或许最好的方式是,苦尽甘来,这样最好。然而,苦尽甘来后又将如何呢?好像又回到了顺利圆满的日子,心又一次荒芜,仍被麻木和腻烦取代。
看来得多加点苦尽甘来,让他的生活就在波折中丰富,在坎坷中充盈,在挫折中不断雕刻。但事实是,没有永远的胜利者,苦尽的终点,未必就是甜。那这终点是什么呢?
没错,是死亡,一个世间万物都会走向的终点。无论如何都没法不碰见它,我没法设计一个不会死的好运角色。当他一生都在追求,一直都在胜利,在无数个苦尽甘来的黑夜后的白天,白天后的黑夜,最终死亡来临的时候他又追求到了什么?这一切胜利又是为了什么?他又如何不感到沮丧与痛苦?像是一生被好运眷顾、被惯坏的孩子,一生平坦顺利,但死神难免释临,告诉他无人能幸免于此,他的一切好运都被废除,只能任凭死神发落处置。死神以一个无可逃避的困境勾销他的胜利,以不容置疑的终判否决他的好运。
怎么办呢?当死亡以绝望的方式来临,胜利显得无足轻重了,但胜利又仍是胜利,它会造福后人,为后人铺平道路。不过铺平道路就会使他因自豪与高尚而心安理得吗?如果不能让后人都幸福或免除痛苦,那这高尚不过成了胜利的一场骗局。人总是要消亡,地球也要毁灭,宇宙会走向衰微。此后的一切好运与胜利有什么价值意义?我们似乎走上了一条绝路,那有什么方式能对付这绝路吗?
过程。起点是生,终点是死,中间这段即是过程。你大可让其鸟语花香或阴气森森。什么光荣呀,胜利呀都不行,唯过程才是绝路的对手。一个只想追求过程的人不会被绝境与死亡剥夺,因为死神也无法让一个精彩的过程黯然失色,坏运也不会阻挡任何人去创造美好的过程。自然而然的,这条绝路溃败了,目标于过程的人总能让这绝路溃败,把绝路送上了绝路。
当梦想令我陶醉,距离成了欢乐,追求使我充实,失败与成功不过是通往绝路上色彩斑斓的花。当生命以美的形式证明其价值,幸福与痛苦均为享受。
现在说我是个好运小子又有谁来鄙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