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母亲的读书梦

原创首发

作者:王玉才

      情知老丧如喜,但悲痛的泪水还是控制不住地滚出眼窝,流过腮边,滴湿前襟,尤其是在客散房空,独开心窗时。

      所有生命的结束,都是一首悲歌。而母亲那缕光芒的消退,显得尤为悲壮。

      我的母亲,是亿万普通农民之一。九十载人生,于世界是忽略不计的微尘,而于我们家却是创世纪的基路伯天使,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她有九条命,命命都为拯救我们而献出。她不知道什么叫抗争,什么叫追求,但一生都在抗争、在追求,直至二零二四年七月九日中午十二时四十分,放开紧攥我的手,两声大叫之后,才嗑然西去。

      母亲生于一九三五年十月初五。在全中国处于水深火热的年代,她家有一条木船,往来长江南北,生活还算宽裕。到上学的年龄,回到岸上念书。二年级时,因课间和同学瓦瓦蛋子——一种儿童游戏,弄脏了小手,被私塾先生用戒尺打肿了,便哭着不再念书,又回到船上浪迹于苏州河,在上海、苏州的戏院,以卖瓜子为名,蹭戏听。她常跟我们念叨她的苏州河,她的戏,晚年还能说上几句台词,我们印象最深的是薛平贵寒窑认妻。十二三岁上,害了天花,九死一生,病中与我父亲定了娃娃亲,说来奇怪,定亲后,病便好了,留下了一张麻脸和一双见风流泪的病眼。十五岁上,外公找到我爷爷说:养子不读书不如养窝猪!我爷爷五个儿子一个女儿,个个都是种田能手,面朝黄土背朝天,笃信:三百六十行种田是上行。家里虽然是佃农,租了三十多亩地种,但地主也得客气二分,因为他们勤劳,种得好,收成大,地主收获也稳得多。他们家还养有一条大牯牛,后来还从地主手里买过来二十亩田,但连媳妇带孙子十几个人,无一人识字。爷爷听了外公的话,点头称是,却并无行动。外公下了最后通牒:不念书就回亲!爷爷又征求了远在抗美援朝战场的四叔的意见,这才下定决心送父亲去上学。父亲放牛念书两不误,跑了五年学堂,到二十岁成婚,识的大字不知有没有一笸箩。

      母亲在大家庭中过了一段平静的日子。但是,好景不长。随着农业集体化的深入,到一九五八年上半年,这个大家庭再也挺不住了,所有生产资料归了集体,勤劳填不了辘辘饥肠。爷爷告别故土,率领二伯父、三伯父、大姑几家人北向到海下垦荒求生。父母当时还没有小孩,以为凭四只手养两个人,可以撑一段时间。但他们错了,到下半年就撑不下去了,不得已,他们将所有家当留给了外婆,期望来春再相见。但外婆很快饿死了。那个冬天一只金戒指换不来一根胡萝卜。

        母亲保住了小命。但到了春天,大家庭又陷入食物危机。二伯父和我父母两家不得不各挑了一副担子继续向海边摸去。海边荒地多,但产量低。我的父母勉强可养活自己,便留了下来,而二伯父家因有三个孩子,仍然不能果腹,便又转向安徽一路讨饭求生去了。

      我十岁时,我们家成了六口人的大家庭。父亲像一台永动机,奔波在队里家里,水上陆上,赚取能赚的每一粒可以果腹的食物;母亲当着穷家,按时按点上工苦工分,没日没夜缝补操持家务,偷闲还到农场插秧割麦捞外快;我们负责看家、放牛、挑猪菜。一家人像蚂蚁一样,穿梭忙碌,苦苦经营自己的小世界。只有母亲眼中不时闪过泪光,惦记着苏州河上的繁华。

      这一年,小学办到了家门口。母亲便让我去念书。父亲以失望的眼神,看着一个刚得用的劳动帮手,坐进了教室,养白了面皮。后来有人说你们全家都要感谢邓公,不是恢复高考,那有你们的出路啊。我点头。他们不知道的是,没有毛公的公办小学下放到队办,我连小学都上不了。更重要的是,没有母亲的坚持,我们什么书也念不成。

      兄妹四人都坐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家真的穷得叮当响。几块钱的学费,不知被老师在课堂提站起来多少次,被校长在全体师生面前点过多少次名。我不想念了,母亲东挪西借,又去求人通融,饱受屈辱。最后,借不到一分钱了。向人家张口,人家便说,你们家穷活该,那么大的孩子坐教室,想干什么?是啊,想干什么呢?母亲咬牙坚持着。坚持着,她还是倒了。她得了肾脏炎,头脸肿得一样平,不知从哪里弄的什么东西,像锅油灰,天天往脸上涂;喝了什么草根水,苦得直摇头。她头痛,人事不知了,赤脚医生上门望望说是脑膜炎,抬到大队卫生室躺了个把月。她得有胃病,一吐一口酸水。她得过贫血,头昏走路跌跟头,就干熬着。她得过肩周炎,肩膀疼时在地上滚……可怜的母亲!她不管怎样艰难,一年到头一个鸡蛋都省下来卖钱;一年到头,只在过年买斤把肋条肉淖淖锅。她想尽一切办法筹钱为子女们读书。

      母亲的一生都在与疾病抗争。后来还得过肠梗阻,得过膀胱炎,得过严重的便秘,得过心梗,得了白内障,得了骨质疏松,最后在心脏下壁梗塞致心衰上撒手人寰。

      母亲的半生都在为儿女读书操心。除了学费之外,读书还有许多困难,都是母亲坚持着,才不至于半途而废。上高一的时候,我因为寝室虱子太多,奇痒难熬,无法集中精力学习,曾准备放弃上学。父亲看着我浑身破皮,心中不忍,便同意了。而母亲坚决不同意,她说,多少人想上不得上,你就为虱子就不上了吗?她把我的衣服全部扒下来,用六六粉泡了一夜,又放锅里煮了几开。临上学校,又交给我一包六六粉,叫我撒在床上。专家说六六粉低效高毒高残留,可没有它,我可能就与书本拜拜了。

      我的读书总体是顺利的,都是在不想读而有书读中完成的,弟妹们就没有这样幸运了。二弟初中就要跑到大河北去住堂,因为带帽子初中砍了。高中本可以一举考上,但预考时却鬼迷心窍地答应与同学换卷子,为了帮他人拿到毕业证书——那年毕业考试与预考一起,致使自己差点丧失了高考资格。在同学们紧张复习时,他做了一个月的检查和配合调查。高考分数下来时,他真地名落孙山了一回,比录取分数线恰巧低一分。当我告诉他结果时,他正和弟妹们在河里摸螺,我清楚地记得他弯着腰,垂着两只手臂,听任水珠从指尖滚落,半晌才跌跌撞撞地爬上岸,一头扎进屋里,直至我开学离开家,他都没有出过家门。到我寒假回来再见他时,他的头发全白了,像五六十岁的老爹。母亲看到我又高兴又流泪。那一年恰巧查得紧,不准办复习班。开学许久,才通知二弟去复习,复习不几天,又被赶回来。母亲说,看着二子背着被包回来,天都塌了。母亲除了焦心就是陪着小心,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生怕刺激到儿子。又临考了,母亲不知求了多少家,借了些米让二弟带着,二弟舍不得病中的母亲,偷偷又舀了一瓢藏缸里,竟致霉了。分数再下来时,二弟考了本科,后来直读到博士后,成为博导。书是读尽了,但对我们家庭来说,那时更希望考上的是中专,能在最短时间内解放母亲,不要家庭负担。

        三弟、妹妹读书时,农村学校更摇摇欲坠了,老师纷纷进城,教学断断续续。三弟初中就转了三个学校,在母亲的坚持下,最终艰难地考了个大专。妹妹因此放弃了学业,母亲自责了一辈子,临终还为这事懊恼。

      母亲的伟大是实实在在的。在我们家中,父亲是老黄牛,任劳任怨,但没有方向,没有主见;母亲是掌舵人,指挥着包括父亲在内的所有人。母亲走了,我们很伤心。下葬的当天,送走了亲戚,我们便不能自持,又返回墓地痛哭了一场。回忆母亲的种种伟大,过两天又去痛哭了一场。我们还是觉得母亲走早了,没来得及报答更多,深深地懊悔。

        母亲是位有思想的人。她的最大愿望是过上四世同堂的生活,儿孙绕膝,虽不需晨省昏定,冬温夏清,至少呼之有应,电话不断,嘘寒问暖,隔三差五团头聚面,乐享天伦。但我们一直让他们单住。尤其是父亲成为植物人长住医院后,她一会儿要跟儿女住,一会儿要单住,其实是内心孤独,希望儿女到她那里陪护,但我们却过多地依靠保姆,依靠视频监控,总以为最后的日子还早呢。

        母亲死得悲壮,是她清醒地计划着、看着自己死亡,挣扎着离去。倒下的前一天傍晚,我们在监控上看她还拄着拐杖到邻家去玩,听到她说话中气十足,以为一切平安,不想第二天早早就接到不祥的电话。我们安排她上医院,坚决不去。她不想像父亲那样成为儿女的拖累。十点钟,说话不利索了,开始交待后事,不久便昏睡了。按她的要求,为她穿好送老衣,抬到外间临时搁的门板床上,儿女们拽着她的手,呼唤着,哭喊着。她竟然醒了,便责怪我们,把她喊回头干什么?劝她上医院仍然不去。她摸索着查点自己的送老衣,先说帽子错了,要女儿织的那一顶;又说袜子错了,要那双白的棉的;又问重孙的领窝带没带,摸到了,便又睡着了。晚上,儿孙们赶回来了,呼唤她,她应答着,迷迷糊糊中不忘交待重孙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别被人家笑话。读书,读好书,是她一辈子的前路明灯。隔天,邻居又有人来看望,其中一位有经验的人仔细端祥后说:这老太十天走不了。家人们将信将疑。到下午五点左右,她忽又喊要走要走,叫把家里红纸全部揭掉,门口让开。看看她又是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我们又慌了,直抓住她的手,哭喊着叫她一路走好,并开始烧千张纸!好大一会儿,她念到:又走不成了!我们便相信了邻居的话,将她抬进房内,拆了临时床铺,并央求她上医院,实在不行,在家挂点水。挂点水,她感觉好多了,头能翘起来,没那么昏了;眼睛又恢复到以前状态,能透点亮,看见人影。她重燃了求生的希望,激发了与病痛抗争的勇气。几天后情况又反复时,欣然同意上医院。但这次她失败了。医院做了一套检查,发现病在心脏,曾发生过下壁梗塞。挂水,一天七八瓶水;抽血检查,静脉到动脉。情况好转、反复,再好转、再反复。第五天,医生跟她说,要坚持吃东面,呕了也要吃。她吃了呕,呕了吃,折腾得儿女都流泪了。她又要求回家。第七天,我对她说,再过两天,还不能吃东西,我们就回家。她坚持吃几口粥,这回竟没呕。半小时后,又上气不接下气,吸氧,带面罩,看着她紫了嘴唇,紫了舌头,只有吐气,没有吸气了。我攥着她冰凉的手,呼唤着:妈妈,您等一等,我们立即回家,立即回家。但没等到车来,心电监护上就没了跳动的数字。她最希望的是在儿孙的簇拥下安详地离开人世,但天不遂人愿,想走时走不成,想留时却偏走了。

      我呼唤着妈妈跟我回家,急急地上车。十几分钟后,回到她住了二十多年的老屋,穿上老衣时,她一脸慈祥,平静而满足地躺在床上,像是回到了她梦中的苏州河,悠闲地听着老戏,等候亲友前来送别。

        将她供奉多年的一尊菩萨安顿好,这是她最后的遗愿,至少交待过三次。起初,因没有想到好去处,我没有爽快的答应。她叫我请回去供奉,我说我信毛公,家里车里都是他的像;她叫我送到西边空房子去,我说那里没人供奉,不敬。但这事我没忘。葬礼后,面对遗像,我忽然醒悟母亲其实才是我们家真正的菩萨。观音像应该安排好。多方打听,正准备将她请到大佛寺时,不想三弟媳自愿代婆婆供奉,母亲在天之灵应该深感欣慰了。

      母亲的戏渐渐落下了帷幕。愿母亲一路走好,来世好好读书,不因瓦瓦蛋子而辍学,而后悔终生,辛苦一生,心累一生!

(写在母亲烧七期间,首发于母亲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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