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讲《鲁迅杂文的言说环境、方式与命运》

一、我们活在这样的地方,我们活在这样的时代(100——110页)

1、《而已集》(1927年):血泊中的悲愤与幻灭

核心背景:1927年国民党“清党”与大革命的失败

关键事件: 蒋介石发动“四一二”反革命政变,随后广州发生“四一五”大屠杀。鲁迅当时正在广州中山大学任教,亲眼目睹了国民党如何血腥屠杀昔日的同盟者——共产党人和革命青年。他尽力营救被捕学生而无果,最终愤而辞职。

思想冲击: 这一事件给鲁迅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他过去信奉的“青年必胜于老人”的进化论思路被彻底“轰毁”。他看到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残酷现实。

写作环境与心境: 文集的名字“而已”源自他1926年写的一段题辞,充满了极度的悲愤、无奈和讽刺。此时的鲁迅,心境是幻灭、沉痛和冷峻的。他的批判矛头直接指向了国民党的白色恐怖和帮闲文人。

2、《三闲集》(1928-1929年):论战中的淬炼与转向

核心背景:1928年的“革命文学”论战

关键事件: 鲁迅定居上海后,受到创造社、太阳社等一批提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年轻作家(如成仿吾、李初梨等)的猛烈围攻。他们批评鲁迅是“封建余孽”、“二重性的反革命”,讥讽他的写作是“有闲,有闲,第三个有闲”。

思想发展: 这场围攻迫使鲁迅为了应战而系统地阅读、翻译了大量的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著作。这个过程使他从之前基于经验和直觉的社会批判,获得了科学的理论武器。他一方面反驳对方脱离实际的空谈,另一方面也深化了自己对文艺与革命关系的思考。

写作环境与心境: 文集名《三闲集》即是直接针对成仿吾的讽刺性回应。此时的鲁迅,在激烈的文坛论战中,思想进一步深化,从悲愤中走出,开始进行严肃的理论建设。这场论战客观上为他接受马克思主义、转向左翼起到了关键的催化作用。

3、《二心集》(1930-1931年):明确的立场与决绝的战斗

核心背景:加入“左联”与政治压迫的加剧

关键事件: 1930年,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左联”)成立,鲁迅成为其旗帜性的领袖。这标志着他公开、坚定地站到了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左翼文化阵营一边。与此同时,国民党的文化“围剿”也日益加剧,鲁迅的通缉令被公布,处境十分危险。

思想确立: 此时的鲁迅已经完成了思想的彻底转变。他坦然接受论敌赠予的“二心”的帽子,意为对旧社会、旧阶级怀有“二心”,表明自己毫无保留地站在无产阶级一边。他在《二心集》的序言中,深刻地剖析和批判了自己出身的旧知识分子阶级。

写作环境与心境: 写作环境是白色恐怖下的高压状态。但鲁迅的心境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沉着和自信。他的杂文技艺也达到巅峰,文章更加犀利、深刻,充满了辩证法的力量。

总结

· 《而已集》 是 “破” ,是外部血腥现实对其旧思想的摧毁。

· 《三闲集》 是 “立” 的过程,是通过内部论战和理论学习构建新思想。

· 《二心集》 是 “成” ,是新思想的成熟和公开宣言,标志着鲁迅作为马克思主义战士的最终定位。

这三部文集共同构成了鲁迅思想“向左转”并抵达终点的完整三部曲,是理解他后期思想与创作的关键。

二、 武力征伐与文力征伐(111——121)

要理解“武力征伐与文力征伐”,需结合鲁迅所处的时代语境及钱理群的解读,从以下维度分析:

1、武力征伐:权力的暴力压制

统治者通过书报检查、刊物封杀、书禁、迫害作者(判刑、暗杀等),甚至雇用流氓捣毁书店报馆、造谣恐吓,对言说与写作进行“武力”层面的压迫,这是典型的“文字狱”式权力压制,是专制体制对思想的暴力围剿。例如鲁迅晚年所处的环境,其杂文写作因触及现实批判,不断遭受这种武力层面的威胁与迫害。

2、文力征伐:文化统制的“软暴力”

文力征伐是武力征伐的辅助,需“文人”(知识分子)充当“帮闲”“帮忙”“帮凶”,通过文化统制、话语霸权来实现。

新月派文人:以自由主义精英自居,主张“为艺术而艺术”,排斥鲁迅以社会批判为核心的杂文,认为其“非文学、不入流”,同时维护既有秩序,批判鲁迅“一味不满现状”,以话语霸权挤压批判知识分子的生存空间。(114)

太阳社、创造社文人:以“新兴无产阶级代表”自居,却以“左”的外衣行文化围剿之实,给鲁迅扣上“封建余孽”“没落者”的帽子,甚至污蔑其为“法西斯”,以虚假的“革命”话语对批判知识分子进行围剿。

小报文人和媒体合谋:利用商业动机和市民阶层的“看客”心理,将鲁迅等批判知识分子塑造成“政治明星”或“戏剧化对象”,通过炒作、消解批判意义来实现文化层面的征伐,使批判知识分子陷入舆论的围剿。(119)

3、二者的关系:合力构成“文祸史”

鲁迅认为“经验使我知道,我在受着武力征伐的时候,是同时一定要得到文力征伐的”。武力征伐是硬约束,文力征伐是软绞杀,二者合力构成了中国的“文祸史”。鲁迅的杂文写作正是这种“文祸史”的记录,他编订杂文集也是为了“保存这个文祸史上极有价值的故实”,揭示了批判知识分子在“武力+文力”双重征伐下的言说困境与抗争姿态。

简言之,“武力征伐”是权力的暴力打压,“文力征伐”是文化的话语围剿,二者相互配合,共同构成了对批判知识分子的压迫体系,而鲁迅的杂文与抗争,正是对这一体系最深刻的解构与反抗。

总结:

鲁迅身处“武力征伐”与“文力征伐”的双重压迫中。这种双重压迫使他“心理的,以及体力的支付实在是超负荷的,他的生命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地耗尽了”(第121页)。

三、 鲁迅的言说方式与命运(121页——141页)

鲁迅的言说选择与方式

1.在这样的环境下,言说呈现“不准通、不敢通、不愿通、不肯通”的困境。例如官方报道掩盖“官方军警开枪打死乡民”的事实,导致文句“不通”,反映出作者“本可以通,而因了种种关系,不敢通,或不愿通”(第122页),实质是思想禁锢下的言说扭曲。

面对困境,鲁迅选择“力争通”,“说些较真的话,发些较真的声音”(第123页),同时采取策略性表达:

2. “南腔北调”的边缘姿态:其杂文“不入调、不入流”,思维“非规范化”“常在常规思维路线之外,另辟蹊径”,语言“反规范”“故意破坏语法规则”(第124-126页),自觉选择非主流、反体制的言说形式,与“学院派”知识分子分道扬镳(第124页)。

3.对言说的清醒认知:他深知杂文是“在不自由的环境下,争取自由言说,而终于不自由的文体”,其言说在“显、隐,露、蔽之间”,具有“有说与不说,明说与暗说,正说与反说,详说与略说,言里与言外,言与意之分”的复杂性(第126、129页)。

鲁迅的言说命运

1. 被双重消耗却留下价值:他因对抗“武力+文力征伐”而生命逐渐耗尽(第121页),但他的杂文成为“文祸史”的“极有价值的故实”,其边缘性、反体制性的言说风格及在困境中坚持较真言说的精神,成为理解中国文学、思想与文化的关键,为后世留下批判精神与言说智慧的宝库(第126页及后续)。

2.对“不自由”的清醒与抗争:他正视言说的“不自由”,区分“奴隶”与“奴才”,认为“明知道是奴隶,打熬着,并且不平着,挣扎着”才是抗争的姿态(第126页),其言说虽“装腔作势,吞吞吐吐”,却“正是这社会的产物”,体现出在压迫下的真实挣扎与价值(第129页)。

3. 作为知识分子精神资源的命运,这才是鲁迅杂文最根本的命运。它成为了二十世纪以来中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最重要的 “精神资源” 。在每一个历史关头,当知识分子需要独立思考和批判精神时,他们都会回到鲁迅那里去寻找力量、智慧和勇气。鲁迅杂文的命运,与中国现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命运紧密相连。

小结: 鲁迅的言说方式是 “艺术化的战斗” 和 “思想化的诗” 。形式与内容高度统一,艺术性与战斗性完美结合。

四、与当代的深刻联系:为何鲁迅毫不过时?

鲁迅的作品像一面精准的X光镜,穿透了百年来的时间屏障,直接照出了当下社会的“病灶”。

1. “看客”心态与网络围观:

  鲁迅笔下: 在《药》、《阿Q正传》、《示众》中,鲁迅极其痛心于麻木的“看客”。他们围观革命者的就义,把不幸当作戏剧,缺乏同情心和正义感。

  当代联系: 在今天,这种“看客”心态在网络空间被无限放大。我们对热点事件“吃瓜围观”,对他人苦难进行娱乐化消费,在社交媒体上肆意评判却缺乏实际行动。鲁迅批判的这种“事不关己”的冷漠,依然是社会的毒瘤。

2. “精神胜利法”与自我麻醉:

  鲁迅笔下: 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逃避现实、自我欺骗的绝佳写照。他通过虚幻的胜利来掩盖实际的失败和屈辱。

  当代联系: 当代社会中的“躺平”哲学(部分消极层面)、盲目自大的民族主义情绪、用“佛系”标签掩盖无力感等现象,都是“精神胜利法”的变体。我们依然习惯于寻找各种方式来麻痹自己,而不是直面问题和进行真正的反抗。

3. “瞒和骗”的文艺与虚假宣传:

  鲁迅笔下: 鲁迅批判中国人不敢正视人生,只好用“瞒和骗”造出奇妙的逃路来。

  当代联系: 这一点在今天体现在虚假宣传、信息茧房、舆论操控和某些粉饰太平的文艺作品中。当真实被掩盖,谎言大行其道时,鲁迅的批判就如同警钟。

4. “奴才”与“权力”的依附关系:

  · 鲁迅笔下: 他在《灯下漫笔》中深刻剖析了中国人的历史处境——“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他批判那种对权力的依附和谄媚,以及一旦得势便欺压更弱者的“奴才总管”行径。

  当代联系: 职场中的唯上主义、官僚作风、精致的利己主义者,以及网络上的键盘侠(在安全时肆意攻击弱者),都是这种奴性与权力依附关系的现代体现。

五、对当代人的核心启发

1. 教育的根本目的:“立人”而非“制器”

这是鲁迅思想给教育者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启示。

鲁迅的观点: 鲁迅一生追求的是“立人”,即塑造具有独立人格、自由精神和健全人性的个体。他批判旧教育是培养“听话的奴才”或“两脚书橱”,使人沦为工具(“器”)。 教育若只注重分数、技能和升学率,就是把学生当成了实现功利目标的“器具”。教育者应当时刻反思,我们是在培养一个会思考的“人”,还是一个只会考试的“机器”?教育的目标不仅仅是传授知识,更重要的是点燃思想之火,培育学生的批判性思维、同情心、正义感和对生命的热爱。

2. 坚守批判精神: 鲁迅教会我们,真正的批判源于深沉的爱(“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是为了社会变得更好。面对不公和弊端,敢于发声、敢于质疑,而不是随波逐流或沉默不语。

3. 直面真实的勇气: 鲁迅一生都在倡导“睁了眼看”,反对任何形式的“瞒和骗”。这启发我们,无论个人还是社会,唯有敢于正视问题、直面真相,才有解决问题的可能。

4. 知识分子的责任感: 鲁迅定义了现代知识分子的角色——永远站在弱势群体一边,做社会的“牛虻”,永不停止对光明和进步的追求。这对今天的知识界、文化人而言,依然是衡量其价值的标尺。

总结:现在读鲁迅,不仅有意义,而且极其必要。 他不是一个供在神坛上的偶像,而是一位永远在场的、严厉而深刻的批判者。他一生都在严格地自我解剖,“我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阅读鲁迅,就是在阅读我们自身和所处的时代。在感到迷茫、不公或压抑时,重读鲁迅,你总能找到共鸣和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写出了“永恒的当代”,这就是他伟大和不朽的原因。教育,也是一场对抗精神麻木、塑造独立人格的严肃事业。一位真正的教育者,应当是一位坚定的“立人”主义者,以真诚为底色,以启蒙为方法,以培养敢于“睁了眼看”、并能独立行走于天地的健全个体为终极使命。在今天这个充满各种诱惑和压力的时代,重读鲁迅,能让教育者找回教育的初心和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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