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许来世,一诺千金——纪念我的父亲

      今天距父亲去世整整70天,家人要上坟,是民间哭七的最后一次,习俗里规定的70天大概也是基于对人的情绪规律的总结,70天差不多该克服丧亲情绪了。离开长治老家返回毛里求斯工作前,叔叔们嘱咐我写篇文章纪念我的父亲,他们的大哥,我知道我当然会写,但是着实艰难,迟迟不能动笔,因为这是我写过最悲伤的一篇文章,提笔便是断肠。

    对于女儿来说,父亲总是具有特殊的意义。我对父亲的感情,有依恋,崇敬,更有互相了解的相知之情。我今年32岁,到过不少地方,可是午夜的梦中总是在西旺煤矿的家属院奔跑,上下两层的房子,是我最初记忆中的家,我记得楼上有块玻璃,父亲经常在上面写古诗词,并给我讲解含义,还手把手教我写字认字,房间的样子已经记不清了,与父亲的相处却历历在目。1989年10月,我们搬到后院的楼房去了,我家在三层,这是我记忆中最幸福最向往的家,房子的布局,家具全部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我经常做起回到这个家的美梦,梦里只觉得很向往很向往,因为回家意味着跟父母团聚,意味着幸福,只有在这里,记忆中的父亲做我最喜欢吃的肉饼,急冲冲乐滋滋地端出来,说,我们的小公主来啦。我六岁离开父母到长治的奶奶家上学,之后的近十年时间,只有寒暑假能回到父母身边,回到我们的家团聚,尽管父母每周来看我,总是觉得时间不够用,多少次在奶奶家上坡后的石头边哭,喊着爸爸妈妈不要走。就是这样的我,在年仅六岁就开始学着实践着跟父亲道别的我,仍然不能好好地道别,一边写这些字一边泪流满面,爸爸,我一直舍不得你离开你呀,到三十二岁都没有学会。

      我的父亲出身农村,勤奋朴实,节俭真诚,正义耿直,自尊自强。乌集头是我们的老家,我没有在那生活过,位于山区,缺水贫困,到现在样貌都没有大的改观,父亲在乌集头读小学,后到辛村读中学,因我爷爷有机会到长治市工作,全家从山村搬到了城市。父亲十六岁离家到大同煤校就读财会专业,此乃一生职业的基石,两年中专学习后分配到长治市一座筹建煤矿,即西旺煤矿,这是我小时候生活的地方,也是父亲第一个单位,更是倾注了他最多青春,热情,责任,奋斗的地方,那时他才十八岁。父亲的日记记录了1981年-1996期间的工作,生活和心情,其中初到西旺煤矿的失望和从单纯的学生向职业青年的思想转变持续了一两年。他是非常单纯的,缺乏社会历练,大概我家从我爷爷起就不懂人情世故,我父亲没有学到,自然也没有教过我。但是现实就是课堂,就业后总要补上这课。我父亲恃才傲物,有股清高气,因为他从小学习好,聪明,也有些孤僻爱独处,我总觉得他是林黛玉式的人物,细腻敏感又充满才华,可是这样的性格在处处要与人打交道的工作中是会遇到烦恼的。他在日记中表达了当时的失望和迷茫,可他又极其认真负责,将正义,公平,尊重树为人生信条,这在80年代的中国,在小小的西旺煤矿是难以获得共鸣的。但他仍然凭借出色的工作能力从副科长,到科长,到副矿长,意气风发地工作了十几年,全力以赴地投入到这份工作中,像为家为自己一样考虑煤矿的发展和出路,忧心劳力。西旺煤矿经营不善解散后,父亲先后到了王庄煤矿,后又到了高河煤矿(离家更近),虽然阅历和年龄让父亲不再锋芒毕露,但敬业的工作态度和突出的工作能力到哪里都是他的标签。其实,大同煤校毕业后,父亲很轻松就能分配到潞矿工作,但他还是选择了西旺煤矿,可能跟爷爷的选择有关,也可能是他自己决定的,如果他一开始就去了潞矿,赶上煤炭效益好的那几年,起码不用面对单位关闭,以致中年的时候面临危机,人生可能是另一番模样,时也命也,这是不能预料和改变的。

      我无法想象一个十八岁的瘦弱少年就要开始进入社会工作,但他当时是急切的,因为家庭压力大,父亲是长子,下面还有三个未成年的弟弟,奶奶是全职主妇,家庭来源只有爷爷的微薄工资,单就四个儿子娶妻成家就是沉重的负担,年幼的父亲特别懂事,总想着为父母分忧,为家庭贡献。父亲对家人的爱深沉多于表达,每天都关心着父母兄弟。父亲的思想里有浓厚的人情味,一直践行着农村人之间守望相助的习惯和助人奉献的精神,他为人真诚厚道,善良正直。

      我出生的时候父亲才22岁,母亲20岁,简直是孩子养孩子,父亲对于我们这个小家的爱更是超过了一切。我出生后,父亲特别喜悦充实,白天辛苦工作,晚上还有照看妻女,他写道:家务的负担要多于工作的负担,家庭的欢乐胜于一切欢乐。西旺煤矿效益不好,或许当时人普遍收入不高,三位叔叔还未成家独立,我小时候的家庭生活并不富裕,但是父亲从来没有跟我谈论过钱,但我能敏感地感觉到来自金钱的压力。有一次,因为我小学时候的好朋友家里很富裕,父亲跟我说,因为家庭环境悬殊,人家要是嫌弃咱们,就不要在一起玩了。孩子总是想要玩具,我也经常缠着父母要这要那,儿童时期根本不懂事,不依不饶地要求,至今记得小时候想要一个充气小沙发,大概是缠了很久很想要,但父母最终还是拒绝了,这些事情给了我深刻的金钱观和消费观的影响,一直到我结婚后一两年,甚至现在,都影响着我,要节制理性地消费,奢侈浪费会带来精神压力,自责内疚,尽管没有缺衣少食,但经济的问题一直是压抑的主要来源。这种压抑不是来自贪欲,父亲没有强烈的物质欲,或许是时代和家庭背景的关系,或许是会计的职业习惯,或许是他对自己要求很高,父亲一生都是精打细算的。

      我的儿子出生以后,父亲更是把心思都放在了下一代上,对外孙特别宠爱,外孙的到来,也给父亲近四年的生活带来了不少欢乐和寄托。他曾说,带过两代孩子,才算完美人生。儿子出生后,我在父母家住了近九个月,才回去太原上班,父亲每天都围着小外孙转,孩子一醒来,他第一个冲进来抱,每天下班早早回来抱外孙,逗他玩,一起上街,逛公园,着实欢乐。我们回到太原后,母亲在太原照顾期间,父亲也每周末到太原跟我们团聚,2016年1月,我和儿子一起到了毛里求斯,父亲只能通过微信看看外孙近况,还有每年来毛里求斯住一个月,享天伦之乐。这两年父亲心境开阔很多,周末时间基本都花在游玩上,长治周边大小景点跑了个遍,到处都留下了欢声笑语,看他们每天开开心心,我也觉得安心。父亲的状态让人一点都看不出来他是个病人,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清楚自己的实际病情,也可能连他自己也估计不出。

      父亲于2017年10月4日凌晨三点多溘然离世,我当时正在睡觉,睡觉前还在他刚发的微信下面点了赞,他写到:趁还有胆,游趟华山。半夜被母亲的呼叫惊醒,我们一家的微信群里,母亲发了一句话:张曦,你爸爸今早不在了。

      这是我三十二年来过得最黑暗的一段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坐飞机辗转两天回到长治,家里有母亲,有亲人,还有陌生人,唯独我最爱的父亲成了相框里的人,他脸上还是一样的笑容。这样的场合,按照传统和世俗的要求,我需要在人前“表演”一场悲痛欲绝,但我一如既往地叛逆,我与父亲的感情不需要对任何人交待,也不必接受任何人的审阅。更重要的是,我还有责任,知道这个消息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妈妈怎么办,我要照顾她,母亲五十多岁了,但是从来不用活得成熟,不用承担,不用思考,不用掩饰,以前是父亲撑着,如今该我了。生命从来都是冷暖自知,人和人的关系,特别是面对生死的时候,只有天知道,对于我来说,我自己知道,我相信我的爸爸也知道,就像我了解他是怎么为人着想的,怎么思虑周全的。尽管我也是个失去父亲的女儿,但自我要求还是不能放松,我始终要做正能量的传播者,家人的保护伞,心灵的抚慰者。自己首先要克服不良情绪,如果我任由自己悲痛消沉,甚至损伤健康,还会给家人增添更多的麻烦,其次我还要更加积极勇敢豁达地看待生活,我们过得好一定是父亲的心愿,而不是沉湎于悲痛。

    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在寻找原因。是什么样的疾病夺去了父亲的生命。他1982年的时候得过结核性胸膜炎,日记中还记录了当时呼吸受累早晚喘息的情况,想必结核感染了胸膜,肺部还有气管,从小体质差抵抗力低下是感染的主要原因,81年底应该就有症状,并没有重视,82年初加重于二月份开始确诊治疗,工作也中断了8个月,82年10月底回到工作岗位,也未痊愈,83年还有多次吐血的症状,83年7月病灶基本吸收宣布结核治愈,虽然肺结核在当时已经能够治愈,但仍是不小的病症,84年8月的日记中还记录:近来觉得气量不足,稍有运动,就气喘吁吁,心里害怕,就到市里检查,结果没有什么反复。“有硬结病灶,比83年12月10日比较病灶有所缩小,这时距发病已经快三年了。好在后来认识了母亲,恋爱结婚,快乐让他逐渐好起来,结核也逐渐被淡忘了,至少我没听他说过早年的这场病。直到二十年后,也就是2004年,当时我已经上大二到了武汉,父亲在断断续续感冒生病一年后呼吸出现困难,不能坐不能躺,不能走路不能提东西,经医院检查是支气管哮喘。当时我们已经从环东路拥军小区四户一起住的院子搬出来,到了西街,那几年的生活是父亲人生的低谷。大约1999年,西旺煤矿正式关闭了,父母亲都来到长治,有一段时间失去了工作,记得他们天天在家炒股票,由于叔叔们都成家有了小孩,住在一起矛盾不断,跟二爸,三爸家都发生过激烈的争吵,否则也不会在短短几年后就搬了家。四个兄弟住在一起是爷爷的心愿,院子也是他一手操持盖成的,但爷爷面对儿子们家庭间的不愉快也没有好招,毕竟成家后的儿子不仅仅是自己的儿子了。这么几年,大有贫病交加的气象,哮喘这种不能根治的疾病也找上了父亲。可谁也没想到,这是要命的病。我查了两个月资料,还是无法确定致命的原因,或许跟早年结核的肺功能损伤有关,或许跟哮喘控制不力有关,或许跟先天体质虚弱有关,或许跟神经失调免疫力紊乱有关,或许跟压抑愤懑的不良情绪有关,最终,以一个意外的方式留下了解不开的谜团。

    父亲是对我一生影响最深的人,他给予了我生命,他的人格和尊重造就了我的人生观和自我认知,他传授的科学严谨的思维方式和旺盛的求知欲始终并将永远伴随我,我从父亲那里继承的价值观,也是深入骨髓的印记。因为我自小一遍一遍地告别,一次一次离开家,走得越来越远,父亲的意义已经不仅仅是言行身体,而是精神上的来处与归途,无论他在哪里,即便是天堂,对我来说,就是那么个地方,他一直都在的地方,关注我,宠爱我,鼓励我,支持我,是一盏永远不灭的灯。

      中国人的教育里没有生命教育,换句话说没有死亡教育,什么是生,什么是死,这是中国人不愿谈及的话题。《论语》说“未知生,焉知死”,大约是希望人实际一点,先对付好当下的日子吧。但我在经历了生死之事后却发现,关于死亡和生命的教育非常深刻,正是人认识自我,反思生活的依据,是价值观人生观的根本。在生死面前,工作中的人事纠葛,家庭里的鸡毛蒜皮,金钱,欲望,得失都像挤掉水分的海绵,变得没有分量了。如果以向死之心看待当下,我不会在意别人的一句恶语,一丝不善,不会有争先恐后的焦虑,不会用健康去换取金钱,会更好地算算人生这笔帐。用生死之大去衡量人和事,会放下很多执念,体会到生命本该具有的意义。每个人都是时间的过客,亲人朋友也都是彼此暂时的陪伴,人生路是独行的路。父亲此番要先我们远行,照他一贯的性格和作风,一定是去为我们扫除路上的障碍,为迎接我们的到来做他能做的最周全最好的安排,因为他一直是奉献的,热爱家庭,热爱生活的。各人行路,不必强留也不必以活着的姿态为别人惋惜哀怨,谁能知道谁过得更好?生命的课题之大,远不是你我能够衡量评价的。

      如果要对父亲说些什么的话,我想自私点说,爸爸,下辈子还做你的女儿好吗?我又想,人要知足和回报,那么,爸爸,下辈子做我的孩子吧,为人父母总是奉献和迁就的多,那么,下辈子,就换我吧。爸爸,下辈子,还做彼此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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