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概是这些年来最冷的一个冬天。前几日的降雪，让这座车水马龙的城市漆上了美丽的颜色。这也是在这10年以来第一次看见雪。对南方的人来说，这个季节最美好的事情，大概就是等一场雪吧。

记得小时候，家乡的冬天经常下雪。冬夜里的大雪总是悄无声息，只有在第二天拉开窗帘的刹那，才惊觉外面早已冰天雪地，洁白一片。那个时候耳边常常会有父亲熟悉的呼唤：

“幺女，下雪了快起来看雪！”

“幺女，外面银装素裹，多穿点衣服。”

“幺女，快出来跟爸爸一起堆雪人了。”

那个让人怀念的小院坝，有我和父亲嬉戏打闹的影子。如今，童年已逝，故人不在，曾经熟悉的街道和院落早已面目全非。只剩那些回忆编织出来的灰白画卷一直存于心底，从未离去。

记忆中的冬天，温热的太阳光线透过街道两旁的树枝，洒在小城的每一个角落，那些光影交错的线条画满了整个青春的纸面。我在被参考书和试卷糊得密不透风的教室里彷徨度日，竭力想要摆脱中学生的标签。

晚自习放学和朋友结伴回家，背着书包走在冗长的小巷里，冷风呼啸，周围是大声追逐打闹回家的青葱少年，耳畔是呼啸而过的凛冽寒风。夜灯下的雾气在巷子周围弥散开来，父亲高大挺拔的身影总会在在巷口昏暗的路灯下准时出现。

我快速跑上去，走到他身边，用冻得冰凉的双手挽住他结实有力的手臂。父亲微笑着迎向我，清澈的面容在氤氲的雾气背后，像一团温热的火焰，所有的寒冷在靠近他的瞬间，都被驱散。时隔多年，现在回想起来，仍然觉得那样的时刻无比幸福。有父亲在的冬夜，仿佛那些凛冽刺骨的寒冷都与我无关。

回到家中，独自坐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里，用笔记录下今日枯燥乏味的学校生活。望着渐渐沉下去的夜色，翻看几页心爱的杂志或小说，感受着一天中仅有的安静与沉着。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些我想努力摆脱的的学生时代，在很多年后竟变成了记忆里最珍贵的东西，它们与如今喧嚣热腾的人群和白日不同，仅存在于我学生时代的每一个冬夜。

18岁，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当时热衷的专业，踏上了梦想里的大学校园。父亲陪同母亲一起送我去了学校。有一瞬间，我望着他略微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父亲老了。他不再是当年那个英姿飒爽的退伍军人，脸上的道道皱纹，是岁月留下的痕迹，镌刻着他生活的磨难与艰辛。遗憾的是当时的我浑然不知他身体不适，不过为了我在咬牙坚持。

他离开时站在校车里与我挥手道别的那一瞬，却成了此生我俩的最后一面。那双深邃而幽远的眼睛深陷在枯黄的眼眶里，满是对我的不舍和担心。透着车窗他回头望向我，示意我照顾好自己。我含泪点头，看着车子渐渐淡出我的视线。我想，那一刻父亲一定有很多话想对我说，只可惜那些复杂的情绪全都被他掩埋进了心底，掩埋在那个燥热的夏天。没有说出口，也没有机会再对我说出口。

时隔13年，我生活的地方，冬天很少再有厚厚的积雪和温暖的阳光，耳边也不再有那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和高大伟岸的身影。我只能透过回忆和照片再次想起他，想起那些有他在的明亮得发光的冬日。

如今，每天往返半座城市，天微亮时出门，天昏暗时到家。终于摆脱了校园的束缚，过上了小时候翘首期盼的成年人生活，才深知懵懂的年少时光如此弥足珍贵，只是再也回不去了。常常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地铁车厢的惨白灯光里昏昏睡去。直到身边的人由熙攘到空旷，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已到站。独自走出长长的地下通道，在天色逐渐暗下来的马路上踱步回家，像是奔赴一场周而复始的旅行。每天两点一线辗转在这座城市的边缘，日子单调乏味，没有颜色。

常常在梦里与过去的自己相遇，那个留着长发的青涩少女，我现在多么羡慕她。羡慕她当时所拥有的一切，羡慕她的人生里还能有很多的选择。在那样的梦境里，每次挣扎着醒过来的时候，都忍不住委屈地流下眼泪。可见，世间许多美好，稍纵即逝，谁也不能留住，那些我们以为的来日方长真的就在后来的日子里变成了遥遥无期。

人生有很多难过的事情，其中最让人无法承受的是，父母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在被我们忽略的那些日日夜夜里，随着时间逐渐老去。而在那些不起眼的日子过后，他们便悄无声息地离开，留给我们的只有回忆，只有深深的想念。

父亲本该身体健康，与母亲执手，赏晚霞共风雪，安度晚年。即便已到垂暮之年，两鬓白霜也依旧拥有那个我可以依靠的宽厚肩膀。然而这世上，不缺所有的美景，只是少了他的栖身之所。

当冬日里的薄雾散去，浅灰色的天空逐渐变蓝，我看着穿行在周围的车辆和人群，却再也找不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只有混合着泪水的回忆在周围干燥的空气里缓慢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