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漫浩浩的晨雾,在我起床的的时候,已经所剩无几,丝丝缕缕像孤魂一样游荡。我向远处的马路望了一眼,问母亲:二爷爷晨跑回来了吗?母亲说:早就回来了。
第二天我以我的意志使我早起了半个小时,我再去眺望马路的时候才得以只见晨雾不见马路,我胜利般地问我母亲:二爷爷去晨跑了吗?母亲说:出发了有一会儿了。在我听完母亲的回答后,晨雾忽然退去了,马路赫然显现在我的眼前。最终,我没能跟着二爷爷晨跑一次。
二奶奶在冬天天气好的时候喜欢静坐,晒太阳。拐杖夹在两腿间,向怀里一靠。两只手互相掏进棉袄袖子里,挽定,往拐杖上一搭。然后,静静地晒太阳。我东窜西窜,惊动了二奶奶,二奶奶缓缓睁开眼,悯恤地对我说:孩儿啊,多穿件衣服吧,现在穿的少,等年纪大了可得关节病。我忸怩地笑着说:我不冷。随后悄悄地挪开,跑到其他地方去了。
当时我还小,见过的人不多,然而个个对我很好。我常常怀着最大的善意与人交往,这是来自于他们的恩赐。
比如说,一个理发店的长辈,我上小学时常常经过他的店门口。他摆手唤我过去,我就甩着书包跑到他面前,他扶住我的头,左看右看,说:头发长了,不好看,该剪头了。我于是笑着在他手中点点头。
后来,我一直是在他那里剪头。我对他的一项技艺十分叹赏——我自己洗头要多次试水温,有时用手试觉得合适,洗头就凉,可是不同季节似乎也有过相反的情况,所以这是个难题——他总能将洗头的水控制在最恰适的温度。他用手稍试温度,一旦说可以,我便把头探过去,水流暖而润,好似柔软的手掌轻轻抚。
后来我上高中时,由于租期已至,他将理发店开到了一个更隐秘的巷子。新学期即将开学,我还是去到他的店里理发,当时我只是觉得热,他的店里悬着一个吊扇,吱吱呀呀地转,而扇出来的风无效,我只能听其声解热。
两周后我回家,听闻他去世了,大概五十多岁。那时给我的震惊确实很大,两周前的情景由此不再可能被我草草忘掉,反而清晰起来且深深铭刻在我的记忆里了。当时是热,我坐在一张条凳上,等待着上一位顾客。他光着膀子给他的顾客理发,而我只望着他的脊背看,看着他背上细细的毛孔,还有几点痣或者几处抓挠的红色印记,这些一律都汪在一层油油的汗里。腻,亮。时不时又渗出一滴汗珠,跌坠山崖一般滚落,汗水均匀敷贴出一条汗迹,很快就风干了,融进了那层油油的汗里。那层汗啊,我何以牢牢地记得它?
其实相似的情景还有。有一个老人,我小时候曾去过他的院子里打枣摘石榴。他乐于接待小客人,乐呵呵的,用有蒜味的刀给我们切瓜吃,瓜的口感不佳,味道怪异,他乐呵呵地催我们多吃。
某个初春,天旱,所以放水灌田,水一夜之间漫住了麦田。水把路边洇透了,一踩上去就会陷下半只脚。我蹲在路边未洇湿的地方,不断地往远方眺望,企图辨清水天之界,我知道在水天之界应该站着一排树,初春无叶,它们也应该像一条黑色的雾带连缀在天水之间。然而水面太亮了,波光闪闪,把那条黑色雾带冲散了。我面前是一块囊括天地的镜子,哪怕我目尽所能,也难辨边际。太壮阔了!可是整条路上只有我一人领略这些景象带来的震撼。恰在这时,那个老人也来了。我扭过头看他,他包着厚厚的衣服,仅从他衣领的位置就能看出,他几乎穿了所有他能穿的衣服。他的脚上还绑着几层塑料袋,可见他来这里是有意为之。我以为他会朝我呵呵笑,但他并没有。他表情平静严肃,嘴角微微下沉,目视前方。我看不到他的余光,他太认真了,好像把我看到的东西给望透了。
此时天上飞过一只鸟,它看到两个人,一个老人一个小孩。小孩蹲着更显小,他抬头张望老人,露出疑惑的神情。老人更复杂,他极目远眺像个迷路的人,可是他看起来虔诚庄重没有慌张。鸟儿越飞越高,老人和小孩慢慢融化在天光云影中。两天后,这个老人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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