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0年1月31日,武汉某医院。
“病人情况怎么样?”
“主任,患者年龄太大,呼吸衰竭导致血氧饱和度持续下降,已经出现重度昏迷。”
“马上注射镇静剂,准备切开气管。”
“收到。”
一直在忙碌准备着手术器具的刘美溪马上应到。
刘美溪是刚刚从成都某医院来驰援武汉的护士,大学刚毕业,才参加工作不久。
“华灿,你来下刀。”
看着给我下达命令的中年男人,一种极度压迫的恐慌直面而来。
“华灿?听到没有?”
听到中年男人的追问,手术室里的几个人一起看向我。
“哦,明……明白。”
“马上实施手术!”
中年男子又一声令下,我们几个人一起围在患者身前。
我穿着防护服,戴着护目镜,再加上沉重的头套,已经快压得我喘不上气来。
急促的呼吸之下,一层雾气悄悄在头套里腾起,透过斑驳的护目镜,我的视线开始变得有些模糊不清。
“小灿,给你刀。”
接过刘美溪递过来的手术刀,我轻轻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指。
手术刀握在我的手中,刀尖距离患者的喉咙处越来越近……
整个手术室的人都屏住呼吸,一起紧张地盯着我手上的手术刀。
刀尖碰触到患者喉咙处的那一刻,我稍稍用力,刀子一下划开接触到的皮肤,瞬间有血在刀口处流出。
见到血的那一刻,我的手不由得轻微抖动了一下。
“很好,继续侧切,手要稳一点。”
中年男子在一旁继续说。
此时,在厚重头套包裹下的我,全身已经被汗水打湿了,尤其是额头上很痒,我能感觉得到,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不断在我头上渗出、游走……
我咬着牙,使劲眨了眨眼睛。
右手再次发力,手术刀一下没入了患者的喉咙。
我完成侧切,慢慢拔出手术刀。
“噗呲”一声。
手术刀在离开患者喉咙时,大量气管内的分泌物喷溅了出来,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就在我往后退这一步的时间,大量鲜红的血液开始从伤口处涌出。
这一瞬间的变化,使我一下愣在原地。
“你发什么愣?让开!”
中年男子愤怒地一把将我推开。
他马上用纱布擦去伤口处的鲜血,然后迅速拿起血管钳,撑开患者喉咙处的缺口……
短短一分钟之内,他就已经将套管熟练地插入到患者的气管。
深夜,我一个人瘫坐在休息室,看着桌子上泡好的方便面,一点也吃不下去,我现在很懊恼,甚至已经出现严重的焦虑。
2
两个月前,我才离开校园,来到这家医院工作。
那时武汉刚刚发现一种完全不被我们所认识的新型冠状病毒,病毒传播很快,武汉很快就成了重灾区,医院里到处都挤满了感染者……
十一天前,人口超过千万的武汉开始封城,这场疫情的到来,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我们院里的人手、物资、配套设备完全不够用。
几天前全国各地驰援武汉的医疗队和各种医疗物资陆陆续续赶到,驰援我们院的是来自四川成都的医疗队。
即便是这样,我们每天依然是在高强度、大压力的环境下工作,每个医护人员从来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每个人身体和心理的承受度都已经达到了一个极限,更何况是我这个刚进去医院的新手。
次日一早,经过一系列繁琐而严密的程序,我又一次披上层层防护措施,重新进入医院。
“早啊,华医生。”
护士站里一个同样穿着防护服的小姑娘挥手冲我打招呼。
听她的口音,我就知道是刘美溪,现在每次听到身边的四川话,总会让我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亲切。
“今天看好你呦,加油!”
她的声音很好听,甜甜的。
我向她点头并着伸出大拇指,以示回应。
“准备设施,有几个患者需要马上下辅助呼吸管。”
还没等我缓过神来,我们科室的主任就冲我喊到。
我们呼吸内科的主任姓赵,四十多岁,他就是昨天在手术室里将我一把推开的人。
他平日里性格很温柔,只是最近需要手术的病患越来越多,科里的医生根本忙不过来,他急于让我上手,才会表现得很急躁。
我提着手术物品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往手术室赶,刚刚跟我打招呼的刘美溪也紧紧跟在我们身后追赶,看来她今天要跟我上一台手术。
“华灿,你不要怪我和你发脾气,现在对患者进行的每一次切管手术,都是把患者在死亡的边缘往回拉,而且整个下管过程只有短短的几分钟时间,绝对不允许出一点点的差错。”
赵主任一边跑着,一边喘着气对我说。
“主任,你放心,我一定尽自己的全力去救每个人。”
给患者直接下管的技术,我已经掌握得很熟练了,只是一提起给危重患者做切管手术,我就不由得发怵,我并不是怕被患者气管内喷溅出来的分泌物传染,而是自己亲手切开那些患者的气管,并独立完成整个下管过程,对我一个新手来讲,还是有很大压力的。
“放手做吧,能不能救他们的命,就看你的了。”
“主任,我明白。”
听了主任的一番话,让我心里徒增了些许底气。
“马上开始手术。”
“收到。”
“华灿,我只给你两分钟的时间,看你的了。”
3
我看着主任,点了点头,随即接过护士递过来的手术刀。
重新站在手术台前,我还是很紧张,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做了几个深呼吸。
“马上下刀,再过一分钟,也许这个患者就再也救不回来了。”
听到主任的催促,我把手里的手术刀握得更紧,我将刀尖轻轻贴在患者的喉咙上。
随着手术刀的轻轻碰触,患者喉咙处的皮肤瞬间被分开。
我剥开患者喉咙上的皮肤和肌肉组织,整得气管前壁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注意下刀时,气管壁的切口,不要过大也不要过小。”
一旁的主任继续提醒我。
刀尖轻轻划开气管壁,这一刀我下得比较稳,我的手没有抖。
我接过血管钳,迅速分开气管切口并清理好周围的分泌物,将套管慢慢插入气管。
“套管深度不够,继续放入。”
主任再次提醒我。
听到提醒,我紧张地注意着手上的力度,一番全神贯注的操作之后……
“患者血氧饱和度上升。”
“患者血氧饱和度已达到正常水平,并无其它状况。”
在护士的提醒下,我知道,我终于成功的独立完成了切管手术。
没有时间休息,做完这个患者之后,我又接着给几位症状稍轻一些的患者做了气管下管辅助呼吸。
转眼,几个小时便过去了,在过去的几个小时里,不能上卫生间,更没时间吃饭和休息,我们一刻也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下午3点,我们几个人瘫坐在手术室外的走廊,实在是太累了,真的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我就说你行的嘛,优秀。”
刘美溪坐在我身后,拍着我的肩膀说。
听到她的声音,我转过身对着她。
“你也很专业,谢谢你们。”
“别客气,我们都是一家人嘛。”
“怎么说你们也是来自四川的客人,来到武汉就让你们这么辛苦,真是过意不去。”
“客套话少说一点撒,因为现在这里需要我们,虽然辛苦一点,但我们很荣幸,你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等疫情过去,请我们吃武汉的特色小吃哈。”
“要得,要得,到时候我一定请你巴适的大吃一顿。”
“好啊,你可要记着哈,不许赖账。”
“一言为定撒。”
我故意学着她们的四川话,边和刘美溪说话的同时,我边打量着她。
在防护服、头套、护目镜、口罩的层层保护下,我根本看不出她原本的容貌。
不过看她防护服下的体态,可以看出是一个身材高挑匀称的女孩。
我好奇地盯着她身上唯一可以看得清的部位,那就是护目镜下的一双眼睛。
尽管她的护目镜里也笼罩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但还是掩饰不住,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在接下来的日子,我和刘美溪被分到一组工作,我和她也越来越熟悉起来,但我对她的好奇,也是在与日俱增……
4
有一次,趁刘美溪换防护服的间隙,我特别注意了一下这个说话特别好听的成都女孩。
结果让我惊讶到说不出话来,我之前听人家说,一般说话好听的女孩长相都很一般,更别指望着有多好看,只要是正常标准就不错了。
可是刘美溪却不一样,她长得真是很好看,而且还是特别的好看。
隔着口罩,依旧可以看得到她那一张白皙精致的脸庞,配上一双清澈明亮的美目,显得她整个人更加灵动清秀。
虽然因为工作需要,她的头发刚刚剪过,但是丝毫不妨碍她的独特气质,甚至会感觉在那短发的衬托下,她会更加的可爱。
我的心猛地颤了一下,怎么会有长得如此好看的女孩存在,而且还我和在同一小组工作,一种捡到宝的愉悦之感,在我心底不停地开始荡漾……
“互相检查防护装备。”
进入隔离区前,我们都是两人一组,互相检查着对方的防护装备。
非常时期,我们医护人员的防护尤其是重中之重,要确保身体的每一个部位都不能暴露在外,如果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医护人员被感染,那带来的后果都将是不堪设想的。
互检时,我和刘美溪一组。
“纸尿裤、内衣、隔离衣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防护服、护目镜、头套、鞋套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防护手套、一次性口罩和n95口罩是否佩戴?”
“都已佩戴。”
刘美溪问过我之后,又绕着我转了一圈,以确保万无一失。
“你好麻烦,你对我怎么像幼儿园的小阿姨对小朋友一样?我可是一名专业的医生,虽然穿戴很麻烦,但我能搞定的好不好。”
“好了,该你检查我了。”
刘美溪示意我开始检查她。
我也学她的样子,围着她开始转圈,一边盯着她一边问。
“纸尿裤,内衣,隔离衣有没有问题?”
“没……没有。”
虽然每次问都是例行公事,但一提到纸尿裤和内衣这些敏感词时,刘美溪还是会有一些尴尬。
“防护服、护目镜、头套、鞋套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
“防护手套、一次性口罩和n95口罩是否佩戴?”
“好了,都没有问题,你每次盯着我问这问那,我怎么总感觉你像个变态?”
5
刘美溪故意怼我。
“我变态?你每次盯着我就不变态了?”
“我和你不一样,我是女孩子好不好?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好了,进去工作吧。”
刘美溪转身便进入了隔离区,接下来又是几个小时不间断的忙碌。
当我和刘美溪再次靠在手术室外休息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
现在院里的重症患者越来越多,我们所有的医护人员都已经拼尽了全力。
在这种超负荷的工作情况下,我早上根本不敢吃太多食物,更是不敢多喝水,因为我不敢保证身上穿的纸尿裤可以承受住过多的排泄物。
因为身上穿的防护服工作中无法脱下,所以中午我们也不吃东西,一日三餐基本都是晚上一餐来解决。
我靠在墙上,防护服里满是汗水,刘美溪也和我一样,虚弱地靠在一边闭着眼睛。
看着此刻的刘美溪,我突然有点心疼她,我小声问她。
“你来武汉会不会后悔?”
“什么?”
“支援武汉这么危险,又这么辛苦,你后悔了吗?”
她突然睁开眼睛,坐直了身体。
刘美溪并没有急于回答我的问题,只是一直望向我对面的窗外。
“你看见自由飞翔在窗外的鸟儿了吗?”
我顺着她目光的方向也望向窗外。
“你看天空中的鸟儿多么自在,它们可以自由的翱翔,但是你知道吗?鸟儿飞久了也会累的,它们也有各自的家,总会有它的家人在那里等它回家。”
“是啊,现在疫情下的人们还没有一只鸟儿自在,最起码它们是自由的。”
“你不觉得我们工作的意义就是为了让人们生活的更美好吗?不光是我们眼前所见到的,你知道现在武汉有多少人失去自己的家了吗?你又知道有多少人再也等不回她们的家人了吗?”
刘美溪的语气慢慢变得哽咽起来,语气里夹杂着难于言表的伤感。
我从来都没有想过会发生这种事情,每个人都陷入恐慌,每天看到很多人因为新冠病毒而失去生命,我心里更是有一种说不出的焦躁。
“华灿,不要问我会不会后悔,这就是我的工作,在这里,有很多人需要我的帮助,我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只要我们现在尽自己的全力,大家就会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
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她的话深深触碰到我的内心最深处,我陷入了沉思……
我想着她说的话,她说的很对,这就是我们的工作,既然选择了这份职业,就要尽自己的最大努力来帮助别人,没有什么是让自己的病人活下去,更好的了……
6
见我不说话了,刘美溪用脚踢了我一下。
“你想什么呢?”
“没……没什么,你干嘛踢我?”
“你告诉我武汉什么菜最好吃?本姑娘现在饿得要命。”
“豆皮和粉蒸藕,我的最爱。”
我不假思索,脱口而出。
“好,等疫情过去,你一定要带我去吃。现在好好回去睡一觉,明天继续这里见。”
刘美溪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边说着话边和我挥了挥手,径直下楼去了。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我低声的喃喃道:
“武汉大学的樱花最漂亮,马上就要开了……”
2020年2月14日,情人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