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以痛吻我
但我仍愿报之以歌
这大概是达观者克服苦难的通行证吧。就好比别人打我左脸，我还把有右脸侧过去给他打。听起来大度，却不正确，有些人，在苦难面前，从来都是束手无策，没有选择地任生活左右打脸。
01
生的卑微。
苦难绝不会有菩萨心肠，你慈悲为怀，他就全身而退，相反，苦难是个小贱人，得寸进尺。
大伯是个聋哑人，四里八乡都没有，所以哑巴就成了他的小名。孩子们叫他哑伯。
奶奶说他生下就不会说话，“他舌头下少了一根筋呢，没那根筋说不成话嘞。”我没有考证过是否属实。
爸说，说来奇怪，我们家族里没有聋哑人呀。
据有关情报人爆料，其实大伯是小时候会说话，他是俩三岁八才哑的，发高烧，给烧的。在他们那个年代，活得了活不了，活成啥样，全屏运气。为什么？穷哇。
那个年代的人，牟足了劲的生，生存还是灭亡，就是优胜劣汰。生命有时很珍贵，生的伟大，死的光荣。生命有时很卑微，生如草芥，死如荜履。受眷顾的，做什么都对。被玩弄的，做什么都错。
幸运的是，哑伯活下来了，至少高烧没把他烧死。不幸的是，他哑了，他的世界从此很寂静。
奶奶过世后，没告诉大家哑伯的生日。因此，他就这样，没有生日可过。
02
等一个人终老。
大伯年轻的时候有过一次婚姻，奶奶向来对媳妇刻薄，虽然大伯勤勤恳恳，打鸟捕鱼样样精通，但那女人忍受不了学做针线被揪眼睛，一件衣服打十八个补丁的日子，逃之夭夭了。往后好几年，大伯一直没能再娶亲。
奶奶给他张罗过好几个。很远的地方有个女人，也是哑巴，瘦高身材，很精神的样子，偏偏哑伯不喜欢。
奶奶生他的气，好久不理哑伯，可是哑伯有他的执拗。是呀，两个聋哑人的世界，无声无息，日子怎么也热闹不起来呀。
这大概是哑伯最重要的一次反抗。
我长大了，渐懂人事，才体悟到大伯内心的凄惶。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人问过他，喜不喜欢，愿不愿意，高不高兴，难不难过，悲不悲伤。任何东西，给他，他就接着，包括苦难。
或许，命运对他唯一的眷顾，就是遇见现在的伯娘。
我上小学时，大伯40多岁，终于有了第二次婚姻。
还记得那天我急吼吼从学校跑回家，堂屋里有好几个陌生人和奶奶，哑伯，爸，妈一起吃饭。透过幽暗的光，席间有个瓜子脸，薄面皮的女人，桌子下面的腿有一条是瘸的。她座位旁边，放着根很光滑的木棍。后来听说，她是苗子（那时我们家乡还对苗族有偏见，苗子是不尊重的称呼），男人死了，有个没在身边的儿子。但为人很好，至少她真心实意想对大伯好啊。
伯娘来后，哑伯每天笑眯眯的，我们家老屋旁边的杏花也开得灿烂。
我第一次认真观察哑伯，他个子不高不矮，身材不胖不瘦，鹅蛋脸，高鼻梁，还挺帅呢。
伯娘很会过活，哑伯听不见，也说不出话来，却能领会伯娘的意思。他们住我们家隔壁，经常听到伯娘使唤哑伯，让他做这做那。哑伯虽然不会说话，高兴或不满时，会从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
有时伯娘会说：你是牛么？喊不听！
哑伯：咯咯咯……
伯娘：你是听不懂话么？说不懂你嘞！
哑伯：咯咯咯……
伯娘就呵呵笑起来，完全是一对打情骂俏的小夫妻。
这大概是哑伯人生的黄金时代。
03
丧子之痛。
很快，他们有了儿子，聪明可爱。
算命先生说，这孩子命里缺火。于是奶奶就说这孩子就叫火闪，就是闪电的意思，以弥补他命里的缺陷。
火闪皮肤很白，随伯娘，鼻子很高，随哑伯。大家都说，这孩子长得好看。10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他小小的脸上那个深深的酒窝。
原本大家都以为，哑伯也像普通人一样，结婚生子，终其一生。大家也都以为，苦难终于赦免了大伯。
可是，2006年，他们唯一的儿子，火闪，得急性脑膜炎，因为送医不及时，死在医院里。
尸体没领回来，在我们老家，这种早幺的小孩死后，不能带回家，直接找个荒山扔了了事。
伯娘回来，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嚎啕大哭，震颤了整个村子。
大伯不会说话，他哭泣，也没有声音。大概他们的家空了，他的心，也空了。
乡里人说，就怪那名字没起好，火闪呐，就昙花一现，那娃儿能不短命吗？说什么都没用了，哑伯的火闪没了，他们夫妻，一夜老了好几岁。
苦难是个小贱人，吃桃子只知道软的捏。
04
生活从不停止剥夺。
后来打工潮来啦，大伯是聋哑人，没人敢要他，他就在小镇上的一家私人打砖厂干活，工资不高，哑伯却很卖力。
从来没有人教过他偷奸耍滑，无论是集体挣工分，还是帮别人家干活，他总是埋头苦干，不来半点虚的。
砖厂老板自然喜欢他，一个顶俩。一次，机械故障，砸断了大伯左肩锁骨。老板立刻翻脸不认人，不送医院也不给钱。
村里人支招，不送医就在他家躺，让他不得清净。大伯不会说话，没人知道他疼不疼。大冬天，他就在砖厂老板家的工棚里，躺了一个星期。
这就是生活对一个老实人的馈赠，有点色彩也是灰的。
我几乎能想像，哑伯因为疼痛难捱，咬着牙，咧着嘴的样子。
哑伯老了，寸发里有了许多白。
05
想被世界听见。
录音机刚在乡村流行。哑伯那时还没遇到现在的伯娘，和奶奶住在一起。他们买了一台录音机，可以放磁带，还可以录声音。
哑伯应该是喜欢唱歌的，只是他唱不出来。
有一次，全村都听到了他的“声音”。
哑伯把喉咙里发出的咯咯声，组成奇怪的旋律，录进录音机，调最大音量，反复播放，几乎整个村子都能听见。
大家嘲笑他，说，哑巴疯了，录的什么鬼。大家遇到他就比划给他看，他只是咧着嘴笑，很得意的样子。
村里有人家办酒，哑伯是一定要去的，他喜欢热闹。
而大家最喜欢的游戏就是，让哑伯写自己的名字。在人群中，哑伯显得很小，他趴在摆酒的桌子上，像个努力完成任务的小孩，沾着水，一笔一画的写下自己的名字：
刘顶清。
这是他这一生唯一会写的三个字。
06
我和世界不一样。
五月天的《倔强》这样唱：
当我和世界不一样
那就让我不一样
哑伯不会说话，却给予命运顽固而温柔的对抗，这就是他的倔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