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号试验品初级测试结束，可开始使用。”

这是我醒来后听到的第一句话，也是我来到这世界听到的第一句话。

没错，诚如大家所想，我是个克隆人。

而诡异的是，他们从未向我隐瞒我的身份。这和我后来在网上看的新闻完全不一样，在那些新闻里，克隆人大多被当作本体器官移植，或者替罪的工具，为了不引起反抗，他们至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是个复制品。

“你看的是科幻小说，不是新闻。”

李壹路过我身后幽幽地说了一句。我抬头看了一眼屏幕上的网页名称——

“终，点，网，这不是个新闻网站吗？”

“所以你觉得外星人入侵地球炸毁白宫，乡村少年修仙堕魔这些，也是新闻吗？”

“难道不是吗？！”我惊得忙打开了两个月来收藏夹里存着的几十篇文章，以及经过我高效资料搜集整理出来的《21世纪第三号平行世界百科大全》。

李壹看了一眼凝结了我两个月心血的文档，举着咖啡杯许久没有出声。

“你没事吧？”我试探性地伸手帮他接过杯子，不料他轻轻推开我的手，掏出手机拨了个号码。

“喂，科学所吗，你们给我搞的那个克隆人，负责智商的基因突变了。”

〈二〉

后来我才知道，外星人没有来地球，三体星人的飞船也没有停在地球几光年以外，辟谷修不了仙但真的可能升天……以及，知道了几个真的新闻网站。

“这真不能怪我，我没有以前的记忆，对世界的认知水平基本为0。”我躺在沙发上对李壹摊了摊手。

李壹终于开始意识到要教我去融入这个世界。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带我出门逛了一天。

两个月来我第一次亲眼看到外面的世界，市中心的高楼像一把把利剑插入云霄，熙熙攘攘的人群口中喃喃着各种我理解不了的名词穿梭而过，这诺大的世界夹杂着无尽的信息铺天盖地向我汹涌而来。

“怎么了？”李壹停下来看着我。

“没，只是觉得这个你活了二十多年的世界，对我来说就像第一次玩一部单机游戏一样，觉得有些玄幻而已……你愣着干嘛？”

李壹仿佛回过神来一般，笑着摇了摇头。

说句实话，真实世界实在是比单机游戏有趣太多了。李壹带着我从游戏厅逛到了博物馆，大俗大雅一天内全看了个遍。好在我们俩的兴趣爱好高度相似，这么一天下来竟也玩得十分痛快。

“话说回来，你为什么要造个克隆人啊。你是不是有什么病啊？”

“你才有病。”李壹吸溜着碗里的辣面，抹了一把鼻涕隔着热气对我翻了个白眼。

大排档的老板娘一手端一碗面在店里灵活地穿梭着，我们的身后就是大马路，不远处高架桥上的车灯像大江一样滚滚而过。

我扭头看着周围的一切，突然明白了什么叫人间烟火。真好啊，这个世界。

“是啊，真好啊。”李壹停下了手中的筷子，我才发现自己无意中把正想着的话说了出来。

“有时真羡慕你，和这个世界相处了二十多年。而我就像个出生的婴儿一样。”

我以为李壹会说些什么，他却又低下头去吃他的面，我看着那碗连根葱都不剩的面汤，实在没搞明白还有什么好扒拉的。

〈三〉

李壹最近有点古怪。

不爱出门的他近来频繁地早出晚归，每次回来都满脸愁容。有天我们一起打游戏，平日都是他轻而易举碾压我，现在却屡屡输给我。

有几次我用电脑查资料，总觉得背后有一道目光注视着我，刺得我脊背发凉。当我猛地回过头去，只看见李壹站在离我不远处低头做着什么，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也随之消失。

李壹有事瞒着我，我确信。我也试着问过他，但都被他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于是半个月后的一天，我尾随着他出了门。

大概是他心不在焉的原因，一路上他都没发现任何异常，我就这样保持三四米的距离跟着他，直到他走进了一间医院。

结果一进医院我就跟丢了。

在医院各个楼层漫无目的地绕了几圈，想想这样能找到真是见鬼了，便决定先打道回府，却不料在一间病房门口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你的病必须马上动手术。”

“如果能等到合适的心脏，我自然会去做手术。”

“你明明知道最合适的心脏在哪里！当初克隆他不就为了这天吗！”

我躲在一旁透过门上的玻璃往里瞄，这个高度只能刚好看到里面说话人的脸。那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和我一模一样的脸，现在隔着一块薄薄的玻璃，嘴唇一张一合地却在说着我完全无法理解的话。

我突然想起之前的一个晚上，我们扛了一打啤酒坐在天台上侃天侃地准备一醉方休。趁着酒意朦胧我又问了那个问题。

“其实你为什么要造个克隆人呢？”

李壹沉默了很久，就在我以为他又会这样敷衍过去的时候，竟听到他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

“朋友。”

“啥玩意？”

“我想要个朋友。所以，我想没人会比我自己，更适合当我的朋友了。”

“说得跟你以前没朋友似的……”

他又不再说话了，只是用力地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干掉了手里的啤酒。

此情此景想起他的那番话来，竟觉得无比的讽刺。

原来有时小说里的情节比新闻更真。终归只是个器官容器罢了，当他娘个朋友。

〈四〉

清早的阳光从窗户洒进来时，我翻身扯起被子蒙住了头，但随之附着在棉絮中的湿冷霉味立马涌来，熏得我一下睡意全无。

半坐起身瞟了一眼墙上的日历，4月了。距我从李壹家里离开，已经两个多月。现在回想起那天的情景已有些模糊，只记得我调闹钟起了个大早，轻手轻脚地留了张纸条就出了门，然后再没回去过。

我没多少行李，一个背包足够装满我所有的个人物品。其实我也不知道从李壹钱包里拿走一千块钱付这间房子的租金算不算犯法，但转念一想，我身上所有东西都是他花钱买的，连我这个人都是他掏钱克隆的，我跑路这件事本身已经算侵犯他的财产了，也不在乎再侵犯一点吧。

总而言之，抱着这种愧疚感和自我麻醉的超脱感，我在这个城市的另一个角落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月。找一份将将能饱腹的工作，要活下来似乎也不算太难。我已经画好了未来生活的全幅蓝图，却突然来了个人往上面泼了盆墨。

看到李壹站在我出租房的门口时，我惊讶得一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憋了半天才从脑子里翻出一句话来。

“你……你跟踪我？！”

眼前的人明显愣了一下，而后笑笑应道。

“李壹说你喜欢看小说，现在看来还真是。”

说完他又从口袋掏出一张纸片递过来，说了一句我怎么都理解不了的话。

“我叫李明，李壹和你的本体。”

我低头看他手上的东西，是一张照片，画面上两个人搭着肩膀对镜头笑得阳光灿烂。相似的身形，相似的动作，和一模一样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许多事。为什么我醒来时听到的是“2号试验品”，为什么李壹常常莫名其妙地走神，以及，为什么在天台说想要个朋友的人，想取我的心脏。

“我可以进去坐坐吗？”

思绪被拉回现实，我侧开身往里面让了让。

“请进。”

“你的生活习惯和他很像。”李明背着手打量我的房间，眼神像审判官一样扫过每个角落，我感到一阵不自在，端着水挡在他的面前。

“水。”

“谢谢。”他大概是意识到我的不适，拉开凳子坐了下来。

“所以，他还好吗？”信息量太大，我脑子还是懵的状态。我想起两个月前在医院听到的那番对话，如果说我和他都是克隆人，那患了心脏病需要动手术的，大概是眼前这个人。那他呢？逃走了吗？

不，不对，当时我在医院看到的李明，脸色苍白得可怕，俨然已经病入膏肓，只怪我当时一心觉得被背叛没有细想，但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面色红润，说话中气十足，只有一个可能，他已经动过手术了。那李壹……

“他人在哪！”我跳起来抓住李明的肩膀，该死，我看到照片的时候就该想到的！

李明盯着我的眼睛，许久后抬起手指向一个位置：“他在这。”我低头看去，他的手指停在了心口。

怒气上涌，我的拳头挥了过去。那张跟我和李壹一模一样的脸让我生厌，我的拳头不停落在他的脸上，喷涌而出的鼻血染红了我的指关节。我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不知道是他的鼻梁还是我的指骨，但我感觉不到疼痛了，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这个人拿走了他的心脏，把那个在天台上和我喝酒的人，变成了一坨只会搏动的肉。

李明始终没有还手，血喷溅在我脸上和某些温热的液体混在一起，我抬手想擦，看着那些触目的红色的瞬间，却突然想到，这些血液曾经流过他的心脏，会不会有那么一点带着他的意识呢。

在我分神的瞬间，李明翻身把我推开了。

“出完气了吗？”他整了整领口站起来，虽然满脸血污的样子让他显得十分滑稽，但他说出这句话时，就像在路上看到熟人随口问出“吃饭了吗”一样。

我却没有力气再揍他一次了，心脏离体后不可能再装回去，我就是把他开膛破肚了也无济于事。那个人，不可能回来了。

〈五〉

“你们人类都这样吗？”我盯着天花板角落的蜘蛛网，有只小虫不小心挂在了网上，还在努力挣脱，旁边的蜘蛛却已经在慢慢靠近了，“为了拯救自己，把其他生命当作祭品。”

“实话说，克隆李壹和你，我是反对的。”李明坐下来慢慢擦拭脸上的血。

“放屁。”我嗤笑一声。

“李壹是在我刚出生时被克隆的，我一出生就被检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我妈怕我活不久，特地找了实验室秘密做了克隆手术。我小时候一直以为他是我的双胞胎兄弟，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永远只能在小房间里活动，不许出门。”李明又掏出了那张照片，手指轻轻摩挲着，我看着他深情的样子打了个寒颤。

“我们十八岁那年，他无意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我想世上没人愿意当别人的器官容器吧，和你一样，他逃走了。但我不怪他，相反的，我很开心。”

“那我呢？”

“李壹逃走后，我爸妈并没有死心，实验室那边保存了一份基因副本。但克隆需要的费用并不低，我爸妈把公司卖了，再造了一个克隆体。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克隆已经将近完成了。”

“所以我是被他偷出来的吧。”我第一次睁开眼看见李壹，是在他家培养舱里。他见到我苏醒的一刻明显愣住了，手忙脚乱搞了半天也没找到开舱的按钮。我真是信了他的邪，会相信克隆这样的操作会在一个普通人家里完成。还装模作样地给什么实验室打电话，真他妈是个混蛋。

“嗯。后面的事你也知道了，我心脏病发作，李壹一直偷偷关注我的动向，你走了之后，他主动来给我捐了心脏。”

“什么主动捐！别说的那么冠冕堂皇的！你要是真的那么仁义，完全可以拒绝手术的不是吗！”

“当你濒死的时候，有人给你伸出一根救命稻草，你会不接吗？”李明抬起头看着我，我被他理所当然的眼神看得想作呕，却不知道怎样反驳他。

“我也曾经觉得，为了活下去而牺牲别人实在太造孽了。可我终究是个普通人，躺在病床上的时候，我想起自己拿到了心仪单位的offer，我有个年轻漂亮的女朋友，这个世界真好啊，我想活下去……”

这个世界真好啊。在那个马路旁的大排档里，李壹吃着面看人来人往的时候，一定也很爱这个世界吧。可他是克隆人，没有合法的身份证明，即便靠打黑工租黑房苟活着，也总有一天会被世界遗弃。

“其实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我父母那边找到关系可以给你一个合法身份。以后你……”

“不用了。让一张冷冰冰的证明决定我有没有资格活在世界上这种事，太扯淡了。你走吧。”

李明张了张嘴，最后什么都没说，起身离开了。

以前我和李壹看过一部电影，说一个人肉体死亡还不算真正的死亡，当世上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都离开了，你就真的彻彻底底的死去了。这样说来，李壹把他的心脏捐出去的一刻，我就已经死了吧。这个混蛋，自己找死还要拉我下水，真是不厚道。

我走的时候除了顺走了他的一千块钱，还顺走了点别的东西，例如跟他的合照，例如我的培养舱。我说不清带走它的目的，大概是生物总是对自己的来处有天然的眷恋，所以才有那么多人希望死后可以魂归故里。

发现培养舱有毁灭克隆体功能是个意外，也或许是个缘分。这个世界真好啊，要是有机会还真想再好好看看它，都他妈怪李壹那个圣父病。

我攥着和李壹的合照，看着那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如果死后真的能变成亡灵，一定要好好跟他算下这笔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