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手机明明灭灭，响了数声，吴玥始终没有拿起来听。也不知道又响了几声，终于消停了。
病房里三张病床，空着两张。静谧，静得可怕。吴玥看着面前一片白色，她厌烦这样凄惨的颜色，她转了个身，还是一片白色。
她吃力地抬了抬头看着窗外的天空，一点点蓝色，让她心里舒服了一点。但更多的还是难受。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鼻子里闻到的气味，眼睛里看到的白色，都让她压抑得不行。
这一刻，她忽然有点明白那些绝症病人的心情。除了绝望，还是绝望。看不到希望。
但还好，她还能看见希望，颤巍巍地立着，向她招手。
“吴玥，休息两天没什么事就可以出院了。”穿着白裙的护士小姐拿着本子写了些什么，没什么表情地说。
吴玥嗯了一声，探手摸了摸小腹。前两天让她心疼肉痛的地方，此刻已经恢复平静。她的身体里已经少了一段多余的疼痛。
她突然觉得累，有点累，真的，只是有点累。眼泪不受控制地掉。
2.
她忽然想起，她曾经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躺在医院里，但那时候，她看到的每一面墙都是粉粉的，空气里爬满了的都是甜甜的气息。
那时候，她爱美，她节食减肥，整整一个月没吃过饭，每天只吃些蔬菜水果，把自己当牛养。对着赵柏，还装成最近我胃不舒服，吃不下的样子，粉饰太平。
她不过是想，我漂亮一点儿，让你有面子点儿，我更加配得上你一点儿。
这一点儿，就是她对赵柏的喜欢。
那时候年轻，有着不服输的毅力，有着为爱不顾一切的牛劲儿。傻，傻得厉害。但是，开心啊。
折腾了一番，人瘦了一圈，憔悴了，结果也真的胃不舒服，犯了胃炎，胃痛得厉害。
她在床上疼得蜷缩成一小团，紧紧环抱着自己，揪着衣服的手白得近乎透明，那是疼的。
赵柏接到电话，听到她气虚无力的声音，翘课飞奔过来，满头的汗不知道是跑的还是吓的。
吴玥还记得自己痛得不行的时候，还被赵柏惊慌的样子逗笑了。
疼得不行，还笑。特傻。他傻，她也傻。
住医院的时候，医生骂她，年轻小姑娘整天就想着减肥，搞垮了自己的身体，以后可没地儿哭去。
赵柏也没闲着。一边儿心疼地遵医嘱给她捯饬各种营养的吃的，一边儿絮絮叨叨地说她，谁嫌弃你胖了，就这三两肉，减什么肥！减得满身骨头也不嫌硌人！
吴玥被他说得有点儿委屈，但又有点儿开心。
矛盾，矛盾得不行。
隔壁病床躺着一头发花白的老太太。吴玥没怎么和老人家打过交道，第一句话，就是老太太笑着对她说：姑娘，你这小伙儿好，会疼人。
老太太看尽世间的浑浊而明亮的眼里，是真诚的赞美，是对过往的怀念。
吴玥不记得自己回了些什么，可能无非也就是假意地谦虚了几句。其实心里美得不行，窃喜着，心里那股子得意劲儿，那股暖意儿汹涌着要从眼睛里漫出来。
那天，她觉得，她太爱他了，他也太爱她了。他们这么相爱，这么相爱。
后来，他们同居。他们分享每一个夜晚，分享每一个早晨。
她不会做很好吃的早餐，就连一个煎蛋都学了很久。她害怕冰凉的食物碰到油时，四溅起来的热油，让人心慌得不行。
她不断练习，直到有一天，她终于不害怕热油，她熟练地煎出一个澄黄透白的蛋。
她美美地拍了张照，发了个朋友圈。甜滋滋地配文：爱情会让人变得完美一点，再完美一点。我的完美先生，我是你的完美小姐。
俗，俗得不行。
可是吴玥开心地发出去了。
她一边笑着看赵柏坐在桌边吃着爱心蛋，嘴里不住地夸她，我媳妇儿真棒。一边刷着朋友圈，下面一溜儿的回复：保护动物，请勿虐狗！
她笑了，乐不可支。爱情嘛，俗气一点怎么了？平凡的爱情都俗气。越是俗不可耐，越是让人喜欢。
时间会不会定格在这一瞬？如果会，真是太好了。
3.
在医院住了两天，吴玥从医院回家。钥匙刚插进锁孔里，还没有来得及转一下，门已经急切地从里面打开了。赵柏从屋里冲出来。
“吴玥，你这两天到底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接电话？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你！”
吴玥嗯了一声，没有看他，只是平静地把钥匙拔了出来塞进皮包。然后一言不发地越过他，进门，无力地坐在沙发上。
赵柏愣了一下，把门关上。他站在吴玥面前低下头看着她。吴玥的脸色很苍白，还泛着青。头发也有些凌乱。整个人好像比前几天都瘦了一圈。比当初减肥了一个月之后还要瘦。
赵柏不知道这是不是他的错觉。
这几天堆积的愤怒害怕担心，他在脑海里演练了好几遍的理直气壮的骂她的说辞，一瞬间都噎在了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
“吴玥，不要不说话，到底怎么了？”赵柏颓然地坐在她对面的沙发上，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怒气。
吴玥抬头看着他。看着这个头发抓乱了，下巴上长着短短胡茬，眼底下透出青黑色的男人。这张熟悉的脸上，有着她熟悉的隐忍怒气的表情。
他们在一起八年了，他们逃过了七年之痒，却要死在生活的手心里了。多么可悲。
吴玥鼻子有点酸，她以为在医院这两天她都想好了，不会再哭了。
“赵柏，我好累。”
“我也很累，我打了七十六通电话给你，我上班的时候在担心！回到家里一个人待着也在担心！吴玥，有话你告诉我，你别这样折磨我。”赵柏的嗓音沙哑，像是被粗砺的沙磨过。
吴玥张了张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她有太多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想说，我还很爱你，赵柏。
她想说，你也还爱我，赵柏。
她想说，如果没有生活，只有爱情。这一切会不会不一样。赵柏。
“吴玥，我们以前不是这样的。”赵柏从口袋摸出一包烟，点了一根，抽了一口又摁灭了。
吴玥点点头，冰凉的手交握着，掌心贴着掌心，还是冰凉一片。她顿了顿，颤抖着声音，“赵柏，你妈不喜欢我，你爸也不满意我。”
赵柏看了她一眼，默了一下才说：“我们不是说好了，这问题我会解决。我会和我爸妈谈。”
“怎么谈？他们不喜欢我，你有办法吗？我家没钱没势，你爸妈打心底里看不上我……”吴玥偏过头，看着墙上的装饰画，那是她拉着他逛了很久，在一家小店买的。一株向日葵，盛放的向日葵。
“赵柏，我们结婚好不好？”吴玥的声音很轻，近似气音，带着无力挣扎的绝望。这像极了一个垂死者眼里最后的一点即将熄灭的光亮。
“吴玥，你……我不能背着我爸妈结婚，这样他们不会原谅我，他们毕竟是我爸妈。我不能这么不孝顺。再等等，以后他们可能会接受咱们。”赵柏垂着头，像在说一个让他抬不起头的谎言。
“我等不起，赵柏，我等不起，我今年29岁了，我爸妈催我结婚。你怕不孝顺，我也怕。我更怕，你哪天听你爸妈的话走了，我怎么办？我等不起了，赵柏。”
又是一场没有结果，不欢而散的对话。
这已经是第几次了？从他们步入该谈婚论嫁的年龄，从她同赵柏父母没有一个笑容的见面后，他们一直在这个爱情、婚姻、家庭的圈子里兜兜转转。
闹过。吵过。哭过。一个女人难道会期待永远的爱情，没有保障的爱情？
最好的爱情。最好的婚姻。城市家庭，农村家庭。
最好的爱情，却没有最好的婚姻。她该怪谁？怪赵柏的犹疑不定吗？怪她自己出身不够好吗？还是怪赵柏的父母咄咄逼人？
又能改变什么？这一场时间的博弈，她拼不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