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行读史:从一场南宋皇家婚礼谈起

外行人读史,如读侦探小说,发现线索暗合,则惊喜不置。如今好的侦探小说也少,炎炎夏日,不如读笔记史料消暑。

我读史比较八卦,看见“后妃”、“公主”一类的字眼就激动,专爱看与此有关的文字。

《武林旧事》卷二第四篇《公主下降》就曾让我大饱眼福。看过许多遍了,翻出来再看,仍觉得是一场视觉的飨宴。“南渡以来,公主无及嫁者,独理宗周汉国公主出降慈明太后侄孙杨镇,礼文颇盛,今梗概于此。”全篇载公主下嫁礼节甚详。百般器物用度不必说了,礼遇之隆,制度之繁,均令人目不暇接。

《武林旧事》一书大大有名,为元代周密所著,记载南宋盛时临安风物及宫廷礼仪。书中记录的皇室礼仪(如册皇后仪、皇太子冠礼等等),常常只列举仪式程序、动用器物、拜谒礼节,并不涉及具体人物,所以读来比较索然。而这篇《公主下降》却是例外,因为南宋公主多早夭,下嫁者唯周汉国公主一人而已,所以说起公主下降礼节,只能具体描述她的婚礼。有人物出场,就有了戏剧的效果。

婚礼记载自然是满足了我的好奇心,传说中“招驸马”的大场面赫然就在眼前。然而,有心人细看这场婚礼,却又看出许多特殊之处。

我们先来看看婚礼的前后始末,再来细究其中隐现的重要关节。

先是,择日遣天使宣召驸马至东华门,引见便殿,赐玉带靴笏鞍马及红罗百匹,银器百两,衣著百匹,聘财银一万两。对御赐筵五盏,用教坊乐。候毕,谢恩讫,乘涂金御仙花鞍辔戎座马,执丝鞭,张三檐伞,教坊乐部五十人前引还第,谓之‘宣系’。”这是第一回合的礼节,大抵相当于民间的订婚。

而后,宫廷为公主准备嫁妆,“进财物件,并照《国朝会要》太常寺关报有司办造。先一月,宣宰执常服系鞋,诣后殿西廊观看公主房奁。”妆奁之盛,我下文还会提及。

终于,最重要的日子到了,“其日,驸马常服玉带,乘马至和宁门,易冕服,至东华门,用雁币玉马等行亲迎礼。公主戴九四凤冠服,褕翟缠袖,升韂其前。”如果要想象迎娶的具体情形,可参见《大明宫词》里陈红和赵文瑄的豪华版,以及《醉打金枝》里欧阳震华和关咏荷的经济版。“皇后亲送,乘九龙韂子。皇太子乘马,围子左右两重。其后太师判宗正寺荣王, 荣王夫人及诸命妇至第,赐御筵九盏。”皇家摆出了很高的规格,皇帝以外的重要人物悉数到场。媳妇拜见公婆,礼节也并不敷衍,但要等皇家最高代表走了才便于施展。“筵毕,皇后,太子先还。公主归 位,行同牢礼。然后亲行盥馈舅姑之礼。谒见舅姑,用名纸一副,衣一袭,手帕一合,妆盝澡豆袋银器三百两,衣著五百匹。余亲各有差。

婚礼之后三天,如民间一样,亦行三朝回门礼,“三朝,公主、驸马并入内谢恩,宣赐礼物,赐宴禁中。外庭奉表称和。赐宰执、亲王、侍从、内职、管军副都指挥使已上金银钱胜色子有差。驸马家亲属,各等第推恩。

外行人看热闹,我看这场婚礼,当然是觉得分外的热闹。瞧这公主的婚礼,多么堂皇,又多么近人情。皇权和夫权协调得如此天衣无缝,真不由令人感叹中国礼节的博大精深。公主也颇不凄凉,自己家族的族长来了,“太师判宗正寺荣王,荣王夫人及诸命妇至第”;家里亲人也来了,“皇后亲送,乘九龙韂子。皇太子乘马。”真是合家欢的感觉。

不过,看宋史才发现,这些人其实都和她没有多少血缘关系。说到底,出嫁那天,她是凄凉的。她唯一的骨肉至亲,也就是理宗皇帝,碍于身份,是不能到场的。

宋史卷二四八《列传第七·公主》载:“周、汉国公主,理宗女也。母贾贵妃,早薨。帝无子,公主生而甚钟爱。”原来,公主的亲生母亲贾贵妃早就去世了,她的父亲理宗皇帝只有她一个独生女儿。

景定二年四月,帝以杨太后拥立有功,乃选太后侄孙镇尚主。擢镇右领军卫将军、驸马都统,进封公主为周国公主。······明年,封周、汉国公主,拜镇庆远军承宣使。镇宗族娣姒皆推官加封,宠异甚渥。

七月,主病。有鸟九首大如箕,集主家捣衣石上,是夕薨,年二十二。无子。帝哭之甚哀,谥端孝,镇官节度使云。

《宋史》的记载和《武林旧事》的记载,处处线索均能合上,而且相互照应补充。看《武林旧事》,知道婚礼细节;看《宋史》,则知道婚礼为何如此隆重,还发现了公主红颜薄命的最后结局,不由觉得分外凄凉。贾贵妃和她的女儿是宋理宗最爱的两个女性,如果在小家庭里,就是贴心的妻子和独生女,却都先他而去,想来也令人唏嘘。

她们最后归去哪里?《武林旧事》卷五《湖山胜概》篇中有条目“崇恩演福教寺”,说明是“贾贵妃襸所,周汉国端孝公主附焉。”可知是周汉国公主归葬于此,陪伴其母。一场繁华的婚礼,顿成萧条一梦,其中的热闹也显得分外凄凉了,简直不忍卒读。

然而,反观《武林旧事》所描述的这场婚礼,还是值得探究,因为它折射出很多南宋宫廷生活的特殊之处。首先值得一提的,是南宋宫廷特有的收养及禅让制度。

婚礼主角是周汉国公主,她的父亲理宗,当年以收养皇子的身份继承皇位(其实没被真正收养过一天);而文中记载“皇后亲送,皇太子乘马”,送她出嫁的皇太子,其实也只是她父亲收养的侄子,即后来的度宗。甚至,她嫁给杨镇的原因,也与她父亲当年登基的重大隐情有关。

为何理宗选杨镇为驸马?杨镇的身份,文中说得很清楚,是“慈明太后侄孙”。慈明太后,即宁宗杨皇后,理宗时尊为太后。为何要让公主下嫁她的族人?《宋史》也说得很清楚:“景定二年四月,帝以杨太后拥立有功,乃选太后侄孙镇尚主。”是因为当年杨太后“拥立有功”,所以理宗将独生女儿下嫁给杨太后亲族,以示报答。

寥寥数语,引起我们的联想。为什么要说杨太后“拥立有功”?似乎有一次惊心动魄的宫廷争斗隐现于其中。事实也的确如此。其实,这一切,都与南宋皇室的收养及禅让制度有关。现在抽丝剥茧,一一说来。

南宋皇室的收养禅让制度对统治格局的影响

说起收养和禅让,南渡前就有先例,如仁宗收养英宗,徽宗禅让给钦宗,但情形都较为特殊。南渡后,收养和禅让却几乎成为常例。终南宋一朝,中国封建王朝最常见的父死子继的传统,几乎未曾实行过(除最后度宗传位瀛国公以外)。这段时间出现几种皇位继承的方式,或者是禅位给收养的皇子(如高宗禅位给孝宗);或者是亲生父子之间的禅让(如孝宗禅位给光宗,光宗禅位给宁宗);或者虽为父死子继,但皇子并非亲生,而是收养,甚至只是名义上的收养(如理宗继承宁宗皇位,度宗继承理宗皇位)。这三种皇位继承方式,都不是传统的父死子继的方式,我将其统称为南宋皇室的收养及禅让制度。

南宋皇室的收养和禅让制度,始于高宗。这种制度的开始,其实是无奈之举,并非刻意为之。《宋史》卷二四六《列传第五·宗室三》载:“元懿太子讳旉,高宗子也,母潘贤妃······太子立,属疾,宫人误蹴地上金炉有声,太子惊悸,疾转剧,薨,谥元懿太子。”高宗唯一的儿子得病受惊而死。无奈之余,只好于宗室子弟中择其优者入宫掬养。而收养的对象是谁呢?宋史《本纪三十三·孝宗一》载:“高宗曰:‘太祖以神武定天下,子孙不得享之,遭时多艰,零落可悯。朕若不法仁宗,为天下计,何以慰在天之灵!’于是诏选太祖之后。”据《宋史》载,昭慈圣献皇后做了一个梦,秘诉于高宗,(我读到这里,总疑心是有人托她传话,不过查无实据,也就不好乱猜了),高宗遂接受她的意见,认为宋朝历代国君都是太宗一脉,对待太祖后裔太不公平,所以,就从太祖后裔中挑选未来皇嗣,先后诏选两名幼儿入宫抚养,一个是赵伯琮,即后来的孝宗;另一个是赵伯玖,即“信王璩字润夫,初名伯玖,艺祖七世孙,秉义郎子彦之子也,生而聪慧。”收养两人,最后即位的却只有一个。收养制度最为惊心动魄的地方也就是这种“差额选举”所带来的可能变数。

无子是收养皇子的主要原因。禅让的表面原因则往往是皇帝倦于政事,希望退养,而真正重要的原因却是:自孝宗后,南宋对金国“易表称书,改臣称侄”,南宋君主对金国君主以“侄”自称,虽不再以称臣自辱,但无端矮了一辈,若金朝幼主登基,则南宋国君在外交礼仪上就未免太过羞辱,所以往往较早禅位,以存国体。当然,光宗禅位给宁宗则不在此例,后文将详细讲到。

收养和禅让制度,有其积极意义。客观上,国君后备人的选择面扩大了,虽然只有宗室子弟才是备选的对象,但毕竟范围大了很多,选出贤明储君的可能性大大增加。后备皇嗣不仅要天资聪颖,在道德上也必须律己甚严。而且,由于候选人非皇后嫔妃所出,由远近亲疏所产生的干扰较小,比较的标准也就相对客观。具体说来,高宗选拔孝宗,就做得相当成功。如前所述,当时有赵伯琮(即孝宗,称普安郡王)和赵伯玖(后改名璩,即恩平郡王)二人,均为太祖后裔,幼年先后选入宫中,伯琮由张婕妤抚养,璩则由后来成为皇后的吴才人抚养。“初,伯琮以宗子被选入宫,高宗命鞠于婕妤张氏;吴才人亦请于帝,遂以伯玖命才人母之,赐名璩,时生七岁矣。伯琮以建国公就傅,璩独居禁中。”开始,其实形势对伯琮是不利的,因为璩长期独居后宫,养母又是皇后,有近水楼台先得月之利。对此,《宋史》以春秋笔法说了一句:“始,璩之入宫也,储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颇以为疑。”可见当时意见纷争的厉害。但经过多方考察,还是确定赵伯琮为太子,最终高宗禅位于他。周密《齐东野语》载“孝宗与恩平郡王璩,同养于宫中。孝宗英睿夙成,秦桧惮之,宪圣后(即吴后)亦主璩。高宗意虽有所向,犹未决。尝各赐宫女十人······阅数日,果皆召入。恩平十人皆犯,普安者完璧也。已而皆竟赐焉。上意遂定。”这一试探人品的方法虽说失之迂腐,但由此可以看出,在当时的收养制度之下,皇室对后备皇嗣品行的考察的确是无所不至,也就可以想见其余方面的考察是多么细致了。由于璩和伯琮的人品才华相差甚远,璩又并非自己的亲子,吴皇后也就并未坚持由他嗣位。

事实证明,孝宗是一位非常不错的皇帝,关怀民生,锐意进取,金朝深忌之,不敢造次;对高宗吴后则极尽孝道,成一时佳话。无怪乎叶绍翁《四朝闻见录》载,吴后晚年叹道:“垂帘非我志也,不比大哥在时。(‘大哥’是高宗和吴后对孝宗的称呼,即将其看作长子。)”她深感时事多艰,不由怀念去世的孝宗。《宋史》赞孝宗曰,“高宗以公天下之心,择太祖之后而立之,乃得孝宗之贤,聪明英毅,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可谓难矣哉。”《齐东野语》之《孝宗圣政》篇载:“阜陵天纵睿圣,英武果断,古今之所鲜俪。”无论是正史记载,还是民间口碑,孝宗都是南渡诸帝中最好的一位,这也多少说明了收养禅让制度的积极意义。

禅让制度的另一个积极意义是,当皇帝昏聩,且不能很好地行使权力之时,“禅让”为一种体面的罢黜提供了可能性。这一可能性,在之前之后的时代都是绝无仅有的,体现出宋代政治的开明。光宗禅位给宁宗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此事是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起自宫闱,而震动朝野,对全国的政治局势都造成了影响。

光宗是孝宗之子,本来不能算一个昏君,《宋史》载,孝宗在长子庄文太子去世后,由于光宗(当时的恭王)“英武类己,竟立之”,可见人才不错。但光宗受禅即位后,皇后李氏妒悍残忍,不仅挑拨光宗与孝宗父子关系,更残杀宫人嫔妃,宫廷内部的纷争使光宗心力交瘁,神志失常,对内不能孝亲,对外不能视朝。他长期不过宫省视孝宗,为群臣议论诟病。甚至父亲孝宗去世时,他也不能出来行祭奠之礼,一时人言纷纷,大臣逃散,叛乱借势而起。众大臣只有请当时尚健在的高宗吴后代行祭奠之礼,并设法请吴后做主,行光宗禅让之实,拥立光宗之子宁宗即位。

《宋史·本纪第三十七》载此事如下:

五年六月戊戌,孝宗崩,光宗以疾不能出。壬寅,宰臣请太皇太后(注:即宪圣吴后,从辈分上来说,是孝宗母,光宗祖母,宁宗曾祖母)垂帘听政,不许;请代行祭奠之礼,从之。丁未,宰臣奏云:‘皇子嘉王,仁孝夙成。宜正储位,以安人心。’越六日,奏三上,从之。明日,遂拟旨以进。是夕,御批付丞相云:‘历事岁久,念欲退闲。’”

太上皇孝宗去世,光宗却心疾大发,病到连父亲的丧事都不能主持,只有请祖母吴太后代行礼节,情形已经到了不堪的地步。这个时候“宰臣”上奏,请求确立嘉王的太子名分,禅让之势,显然已呼之欲出。而这“历事岁久,念欲退闲”的“御批”,分明是光宗对禅让的一种默认和批准,也是后来以太皇太后下旨的主要根据。读到这里,我总是免不了疑惑,如果光宗已经神志不清,如何会给出如此明白的“御批”?还是他在心疾大发的间隙,突然有清醒的片刻,出于对人间一切情感的绝望,终于决定抽身而退?“御批”不一定盖有玺印,但笔迹大抵不会有假,应该是光宗刹那间的真实想法,但真实的瞬间情感后来或许也会被自己否认,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带头上书请立太子的丞相留正看到“御批”,不知皇帝说的到底是正话还是反话,心中恐惧,仓皇辞官,后来的局面就由枢密赵汝愚等人支撑。不管如何,事情还在进一步发展。禅让之实迟迟未能进行,僵局在所难免。赵汝愚等“宰臣”有此想法,但却不敢进言,因为这是不可进之言,是直接请皇帝下台,不比先前请立太子那般委婉;皇室地位最高的吴太后有权作这个决定,但绝不会先行开口,她当然知道形势急迫,但皇帝的“御批”她没有看到,外臣也无法向她进言,她又能如何表示?

事情从六月拖到七月。最终,赵汝愚请到吴太后的外甥韩侂胄,打破了这一僵局。

七月辛酉,留正以疾辞去。知枢密院事赵汝愚见正去,乃遣韩侂胄因内侍张宗尹以禅位嘉王之意请于太皇太后,不获。遇提举重华宫关礼,侂胄因其问,告之。礼继入内,泣请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乃悟,令谕侂胄曰:‘好为之!’侂胄出,告汝愚,命殿帅郭杲夜分兵卫南北内。

这个“太皇太后乃悟”估计也是故作惊讶,连日来情势如此紧迫,她如果到现在“乃悟”,也不是当年以警慧果敢著称的吴才人了。

一切说开以后,事情就顺理成章地发展下去。翌日,吴太后代行祭奠之礼,赵汝愚将先前所说的“御批”呈上,请吴太后下令禅让。

翌日禫祭,汝愚率百官诣大行柩前,太皇太后垂帘,汝愚率同列再拜,奏:‘皇帝疾,不能执丧,臣等乞立皇子嘉王为太子,以安人心。’乃奉御批八字以奏。

吴太后想必早已考虑成熟,所以立时应允,而赵汝愚和韩侂胄连太皇太后下令内禅的诏书都早替她拟好,只等她看过点头——

“太皇太后曰:‘既有御笔,卿当奉行。’汝愚曰:‘内禅事重,须议一指挥。’太皇太后允诺。汝愚袖出所拟以进,云:‘皇帝以疾,未能执丧,曾有御笔,欲自退闲,皇子嘉王扩可即皇帝位。尊皇帝为太上皇,皇后为太上皇后。’太皇太后览毕,曰‘甚善。’”

然后就是禅让时例行的那一套礼节了,太子嘉王即位,也就是后来的宁宗。照例是要哀哭忧惧一番,而后再欢天喜地接受朝拜。

汝愚出,以旨谕帝,帝固辞曰:‘恐负不孝名。’汝愚曰:‘天子当以安社稷、定国家为孝,今中外忧乱,万一变生,置太上皇何地!’众扶入素幄,披黄袍,方却立未坐,汝愚率同列再拜。帝诣几筵殿。哭尽哀。须臾立仗讫,催百官班,帝衰服出,就重华殿东庑素幄立,内侍扶掖,乃坐。百官起居讫,乃入行禫祭礼。诏建泰安宫,以奉太上皇、太上皇后。汝愚即丧次请召。”

《齐东野语》之《绍熙内禅》篇,《四朝闻见录》之《宪圣拥立》篇及《宁皇登位》篇,记载此事,与《宋史》均相吻合,而对当时形势的描述,则更为详尽。如《绍熙内禅》载,光宗自黄贵妃遭李皇后杀害,“以为获罪于天,且惮寿皇谴怒,忧惧不宁,遂得心疾······喜怒无常,不复视朝也。”至其父孝宗去世,“寿皇大殓,车驾不至,无与成服,人情忧惧”,朝野上下人心惶惶——“中外人情汹汹,以为祸在旦夕。近习巨室,兢辇金帛藏匿村落。而朝中士如项安世等,遁去者数日。如李详等,搬家归乡者甚众。”还出现了趁乱起事者——“先是,襄阳归正人陈应祥等,诱聚亡命,谋以七月望日为寿皇发丧为乱。”情势危急之至,此时,赵汝愚请吴后亲族吴琚、韩侂胄等屡向吴后进言,终于说服吴后,于梓宫前垂帘,拥立光宗长子宁宗即位。纵然“时唯传国玺犹在上侧,坚不可取”,光宗自己并不情愿交出玉玺,然大局已定,也不由他不从,后来是韩侂胄哄着李皇后强取了玉玺。最后,光宗见了新皇帝,也只有“瞠目视之,曰‘我儿耶?’”此外并无二话。从这里再看前文,可以发现,光宗那八个字的“御批”,多少还是有些言不由衷,至少在真正要交出权力的那一刻,仍是颇不情愿。

细想来,光宗的人格特点很是耐人寻味,李皇后杀了他宠爱的黄贵妃,他因而精神失常,这说明此人虽懦弱,倒也重情;但后来李后挑拨他和父亲的关系时,他倒又言听计从,对自己的父亲相当凉薄。总之精神状态极不稳定,行事也没有固定逻辑。是间歇性精神失常?还是“佯狂尤可哀”?这已不是本文的讨论范畴。

这次当机立断的禅让,对于安定民心,扭转政局,是非常必要的。如前文所说的趁乱起事之徒,见大局已定,遂自相告发而泄密溃败,“前一夕登极赦至,其徒告之而败。”这次禅让,其实是大臣审时度势,请太皇太后出面,罢黜了不称职的皇帝,使南宋得“三十六年清净之治”。如果没有此前两代禅让的先例,这次行动是不可能进行得这么顺利的。可见禅让制度成为惯例之后,发挥了相当大的积极作用。当然,由外力促成的这次禅让也不是没有一点后患。韩侂胄就是由此起家,最终掌握国家军政大权。此人在历史上以好大喜功、刚愎自用著称,他贸然北伐,贻害无穷,南宋终因此而付出极大代价。

从韩侂胄的专权看来,收养和禅让制度也有其消极意义。

首先,由于选择国君的灵活性增大,储君未定之时,流言易出,往往造成不稳定的局面。容易出现潜在的不安定因素,引起纷争。如前文所引《宋史》卷二四六《信王璩传》,“璩之入宫也,储位未定者垂三十年,中外颇以为疑。”《宋史·列传第二·后妃下》载“后时为才人,亦请得育一子,于是得伯玖,中外议颇籍籍。” 也认为吴皇后收养伯玖(即璩)是引人议论猜测的,颇有与伯琮相抗衡的嫌疑。

收养制度更为严重的是负面影响是,权臣可能通过栽培宗室子弟达到自己专权的目的,宁宗、理宗朝权臣史弥远就是典型的例子。这就回到了开篇那场婚礼所隐隐折射出的一场宫廷斗争。其实,宁宗在位时,理宗赵昀只是一介普通宗室子弟,后来成为宗王嗣子,但从未被宁宗收养立为皇子。

他即位的经过涉及到另一个当事人,即镇王赵竑,此人才是宁宗正式收养的皇储后备人。为何赵竑未能继承皇位,而赵昀却越级登位?《宋史》卷二四六的《镇王竑传》叙述此事始末甚详。

镇王竑,希瞿之子也。初,沂靖惠王薨,无嗣,以竑为之后,赐名均,寻改赐名贵和。太子询薨,乃立贵和为皇子,赐名竑,授宁武军节度使,封祁国公。嘉定十五年五月,加检校少保,封济国公。

十七年六月辛未,竑生子,诏告天地、宗庙、社稷、宫观。八月祭未,赐竑子名铨,授左千牛卫大将军。丁亥,铨薨,赠复州防御使,追封永宁侯。竑上表称谢。

这一系列的记录表明,赵竑基本已被确立为皇位继承人了。

竑好鼓琴,丞相史弥远买美人善琴者,纳诸御,而厚廪其家,使美人目闲竑,动息必以告。美人知书慧黠,竑嬖之。宫壁有舆地图,竑指琼厓曰:‘吾他日得志,置史弥远于此。’又尝呼弥远为‘新恩’。以他日非新州则恩州也。弥远闻之,尝因七月七日进乞巧奇玩以觇之,竑乘酒碎于地。弥远大惧,日夕思以处竑,而竑不知也。

原来,赵竑对史弥远弄权甚为不满,而史弥远在他身边安插的“女间谍”又将他的不满言辞一一汇报。大抵赵竑自己也有些缺陷吧,立为皇子日久,而太子名位未定,这就给了史弥远可乘之机。接下来的记载就相当惊心动魄了。一个阴谋在史弥远的计划中渐渐成型。

时沂王犹未有后,方选宗室希瓐子昀继之。一日,弥远为其父饭僧净慈寺,独与国子学录郑清之登惠日阁,屏人语曰:‘皇子不堪负荷,闻后沂邸者甚贤,今欲择讲官,君其善训迪之。事成,弥远之坐即君坐也。然言出于弥远之口,入于君之耳,若一语泄者,吾与君皆族矣。’清之拱手曰:‘不敢。’

为谋废赵竑,史弥远开始有意栽培赵昀,并以国子学录郑清为赵昀师,其实此人也即他计划的内应。

最后赵昀登位的一幕极富戏剧性,我们来看赵昀和赵竑命运的两相对比。

宁宗崩,弥远始遣清之往,告昀以将立之之意。再三言之,昀默然不应。最后清之乃言曰:‘丞相以清之从游之久,故使布腹心于足下。今足下不答一语,则清之将何以复命于丞相?’昀始拱手徐答曰:‘绍兴老母在。’清之以告弥远,益相与叹其不凡。

竑跂足以需宣召,久而不至。弥远在禁中,遣快行宣皇子,令之曰:‘今所宣是沂靖惠王府皇子,非万岁巷皇子,苟误,则汝曹皆处斩。’竑不能自己,属目墙壁间,见快行过其府而不入,疑焉。己而拥一人径过,天已暝,不知其为谁,甚惑。

昀既至,弥远引入柩前,举哀毕,然后召竑。竑闻命亟赴,至则每过宫门,禁卫拒其从者。弥远亦引入柩前,举哀毕,引出帷,殿帅夏震守之。既而召百官立班听遗制,则引竑仍就旧班,竑愕然曰:‘今日之事,我岂当仍在此班?’震绐之曰:‘未宣制以前当在此,宣制后乃即位耳。’竑以为然。未几,遥见烛影中一人已在御坐,宣制毕,阁门赞呼,百官拜舞,贺新皇帝即位。竑不肯拜,震捽其首下拜。皇后矫遗诏:竑开府仪同三司,进封济阳郡王,判宁国府。帝因加竑少保,进封济王。九月丁丑,以竑充醴泉观使,令就赐第。

《宋史》中这段描写可谓生动,赵昀和赵竑二人,完全被史弥远玩弄于股掌之中,国家最高统治者的位置,成了他挟以自重的筹码。收养制度的本义在于选择贤明储君,却成为史弥远弄权的依据和手段。

而且,看看赵竑的种种反应,还能让人体会到收养禅让制度之下的皇储候选人的心理状态,“跂足以需宣召”,“不能自己,属目墙壁间”,“疑焉”,“甚惑”,“愕然曰:‘今日之事,我岂当仍在此班?’”,“不肯拜,震捽其首下拜”,种种表现,令人唏嘘,令人感受到渺小个体在巨大权力诱惑面前常态尽失的悲哀与无奈。

《宋史》明确记载有“皇后矫遗诏”几字。理宗为何说“杨太后拥立有功”?这一问题在这里就得到了回答。再来看《宋史》卷二四三《后妃传下》,其中关节就更加清楚了。

十七年闰八月丁酉,帝大渐,弥远夜召昀入宫,后尚未知也。弥远遣后兄子谷及石以废立事白后,后不可曰:“皇子先帝所立,岂敢擅变?”是夜,凡七往反,后终不听。谷等乃拜泣曰:“内外军民皆已归心,苟不立之,祸变必生,则杨氏无唯类矣。”后默然良久,曰:“其人安在?”弥远等召昀入,后拊其背曰:“汝今为吾子矣!”遂矫诏废竑为济王,立昀为皇子,即帝位,尊皇后曰皇太后,同听政。

杨后明知拥立赵昀不合礼制,也不是宁宗的意愿,所以,她开始也坚持“皇子先帝所立,岂敢擅变?”然而,在史弥远七次遣杨后家人入内廷劝说之后,杨后虑及自身利益,终于下决心认可了史弥远的安排,对昀说“汝今为吾子矣。”并且“矫诏废竑为济王”。她的态度转变,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所以,理宗这一次登极,的的确确是“杨太后拥立有功”。多年以后,他将唯一的女儿周、汉国公主下嫁“慈明太后侄孙”,以示报答和感恩。遂出现了《武林旧事》中那场气派非凡的婚礼。

《宋史》屡次说明,史弥远认为赵昀“不凡”,所以极力立之。事实上,理宗究竟才具如何?《宋史》理宗本纪《赞》曰:“理宗享国久长,与仁宗同。然仁宗之世,贤相相继。理宗四十年之间,若李宗勉、崔与之、吴潜之贤,皆弗究于用;而史弥远、丁大全、贾似道窃弄威福,与相始终。治效之不及庆历、嘉祐,宜也。······吁,可惜哉!由其中年嗜欲既多,怠于政事,权移奸臣,经筵性命之讲,徒资虚谈,固无益也。”理宗在位的四十年,一味信任权奸,他的统治,正是南宋转向衰弱的关键时期。甚至可以说,史弥远利用宫廷收养制度玩弄权术,为南宋的最后灭亡埋下了祸根。这可以说是南宋宫廷收养制度造成的一次最大的失败。

收养和禅让制度对统治格局造成了不小的影响;而从微观方面说来,这一制度对宫廷生活的个体也产生了种种微妙的影响。

收养及禅让制度对皇室妇女生活的影响

收养禅让制度看似与宫中女眷关系不大,但事实上,皇嗣的收养和禅让,往往对她们有着切身的影响;而且,她们也在其中发挥着或主动、或被动的种种作用。

《宋史》卷二四三《后妃传下》载:“张贤妃,开封人。建炎初,为才人,有宠,进婕妤。帝欲择宗室子养禁中,辅臣问帝以宫中可付托者谁耶?帝曰:“已得之矣。”意在婕妤。已而伯琮入宫,年尚幼,婕妤与潘贤妃、吴才人方环坐,以观其所向。时贤妃新失皇子,意忽忽不乐,婕妤手招之,遂向婕妤。帝因命婕妤母之,是为孝宗。

这一段闲闲的文字总给我惊心动魄的感觉,感觉在座各位女性的命运就要如此决定了似的。估计当时她们环坐聊天,看到来了个孩子,都还没有意识到这是即将收养的皇嗣。“(潘)贤妃新失皇子,意忽忽不乐”,完全可以想见她的冷淡态度;吴才人以警慧果敢闻名,可能也不怎么喜欢小孩;张婕妤可能天性较为和乐吧(高宗开始就打算将孩子托付给她,可见她性格相当好),所以只有她向孩子招手,孩子就扑向她了,她遂成为伯琮养母。

吴才人(即后来的吴皇后)当时可能没意识到什么,等反应过来,虑及前途,觉得渺茫,所以“亦请得育一子,于是得伯玖,更名璩。中外议颇籍籍。”显然,她开始是想以伯玖与伯琮相抗衡的。母以子贵,是宫廷的惯例,哪怕是养母也是如此。

所以,《齐东野语》之《高宗立储》载:“宪圣后(即吴后)亦主璩。”这显然是不错的。

其实,这些女性,生活都是如履薄冰,她们侍奉高宗时,也必须虑及将来晚景前途。这时,高宗收养的皇嗣是否由自己抚养,其实是一个很敏感也很复杂的问题。如若后来张氏不死,局面可能还要复杂。

《宋史》为尊者讳,用“中外议颇籍籍”一言带过当时纷争,只提张氏死后吴皇后的态度转变。“张氏卒,并育于后,后视之无间。伯琮性恭俭,喜读书,帝与后皆爱之,封普安郡王。后尝语帝曰:‘普安,其天日之表也。’帝意决,立为皇子,封建王。出璩居绍兴。

这段话可能是真实的记载,既然都归吴皇后抚养了,“视之无间”并不是什么难事。顺承帝意,何乐而不为。而且,后来宪圣和孝宗也逐渐培养了类似母子的感情。

正史及民间记载,对吴皇后的评价都很高,也都是基于她在几代收养和禅让的风波中的关键作用和正确抉择。如光宗禅位宁宗那场大变故,群情汹汹,虽然计谋出自大臣,但皇室内部,还是惟有她能独当一面,以年迈之身料理养子孝宗丧事,决定罢黜孙子光宗,并严辞劝导重孙宁宗登位。这样一位年迈女性,出面稳定政局,令人敬佩。《四朝闻见录》之《宪圣拥立》赞吴皇后(即宪圣皇后)曰:“宁皇之立,宪圣之大造也,三十六年清净之治,宪圣之大明也。”并于《宪圣不妒忌之行》条目下赞之曰:“后遂开拥立三朝之功云。

然而,从记载中也可看出,皇室历次的收养和禅让给了她很大的压力。当时,嘉王(即宁宗)惶恐,不肯即位,宪圣后“叱王立侍,因责王以 ‘我见你公公,又见你爹爹,见你爷,却又见你。’言讫,泣下数行。”一句话,道尽了一位暮年女性对亲人的追思和感慨。可见,每次立储君,对不同身份的她都是一次不同的考验。

至于以悍妒著称的光宗李皇后,与吴后的见识气度相比,不啻天壤之别。然而,由于她的特殊地位,在光宗禅位给宁宗的重大事件中,也糊里糊涂起了很大的作用。当时光宗不肯拿出玉玺,“侂胄以白慈懿(即李后),慈懿曰:‘既是我儿子做了,我自取付之。’即光宗卧内掣玺。”她强取传国玉玺,客观上也促成了禅让的进行。

至于我们开篇说到的慈明杨后,在理宗即位时所起的作用,更是非同一般。

然而,我最有感触的,还是这些后妃在关键时刻承受的巨大压力。在面临抉择时,吴后“泣下数行”,“大恸不能声”;杨后则“凡七往反,后终不听”,“后默然良久”。在那一刹那,那一瞬间,我们不知道她们心中在想什么,只知道,一定很难很难。

皇室女性,也包括公主。南宋公主多早夭,正如《武林旧事》所言,长成的惟有理宗周汉国公主。皇室的禅让及收养制度对她最直接的影响就是决定了她的婚姻,理宗将她嫁给杨太后侄孙杨镇,以报当年拥立恩情。

另一个值得探究的是,在宫廷生活中,亲生的皇女与收养的皇嗣之间的微妙地位对比。宋代是族权和夫权进一步加强的时代。在唐初,武则天之女太平公主还曾行“监国”之职,中宗之女安乐公主更是有当“皇太女”的野心。到了宋朝,这些当然都不可能了。虽然皇帝只有一女,别无所出,也断断不会有这样的想法,这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理宗对其女儿有一种特殊的宠爱,这是不必赘言的。宋史卷二四八《列传第七·公主》载:“诏议选尚。宰臣请用唐太宗下降士人故事,欲以进士第一人尚主,遂取周震炎。廷谢日,公主适从屏内窥见,意颇不怿,帝微知之。”这位公主,在科举廷谢日,能上堂观察品评可能的夫婿,并能表达意见,地位显然是十分特殊的。

然而,除此之外,还有微妙之处。《齐东野语》谈及度宗谥号,说是拟了很多字都不满意,“后遂定为端文明武景孝皇帝,先是皇姊周汉国长公主在先朝已谥端孝,今与庙号上下字暗合,岂偶然哉。”这段文字令我很感兴趣。一般说来,皇帝的庙号是不会拿来与自己姐妹的谥号相类比的,这里将两人谥号相提并论,并认为两者暗合,这是否说明,人们尽管承认收养皇储的权威地位,但无论宫廷还是民间,相对于收养的皇储而言,人们对皇帝的亲生女儿,还是更有一种特殊的尊重。

而周汉国公主的豪华婚礼,还让我们注意到与收养和禅让制度有关的宫廷物质生活。

与收养和禅让制度相关的宫廷物质生活

南宋宫廷生活本来崇俭,但收养及禅让制度则打破了这一常规,使宫廷生活变得豪华起来。对民力物力的耗费大大增加。

首先,是在位皇帝必须要对退位皇帝表示孝心,否则会引起物议。在这种情况下,不仅要常备两套君主规模的仪仗、宫苑、随员,退养的太上皇帝和皇后往往还要享受更为豪奢的生活。

《武林旧事》卷七《乾淳奉亲》篇幅甚长,谈孝宗对高宗吴后日常奉养的情形,排场之大,开销之繁,令人咋舌。

乾道三年三月初十日,南内遣阁长至德寿宫奏知:“连日天气甚好,欲一二日间恭邀车驾幸聚景园看花,取自圣意选定一日。”太上云:“传语官家,备见圣孝,但频频出去,不惟费用,又且劳动多少人。本宫后园亦有几株好花,不若来日请官家过来闲看。”遂遣提举官同到南内奏过遵依讫。次日进早膳后,车驾与皇后太子过宫起居二殿讫,先至灿锦亭进茶,宣召吴郡王、曾两俯已下六员侍宴,同至后苑看花。两廊并是小内侍及幕士。效学西湖,铺放珠翠、花朵、玩具、匹帛,及花篮、闹竿、市食等,许从内人关扑。次至球场,看小内侍抛彩球、蹴秋千。又至射厅看百戏,依例宣赐。回至清妍亭看茶,就登御舟,绕堤闲游。亦有小舟数十只,供应杂艺、嘌唱、鼓板、蔬果,与湖中一般。

孝宗请高宗游园,高宗不去,认为“不惟费用,又且劳动多少人”,反请孝宗过宫游玩。宫中铺排一如西湖盛景,其实,这“费用”和“劳动”之大,比之他出去一趟,多了不知多少倍。

更大的动作在后面。“自此官里知太上圣意不欲频出劳人,遂奏知太上,命修内司日下于北内后苑建造冷泉堂,垒巧石为飞来峰,开展大池,引注湖水,景物并如西湖。其西又建大楼,取苏轼诗句,名之曰聚远,并是今上御名恭书。又御制堂书,太上赋诗,今上恭和,刻石堂上。”孝宗善体高宗之意,既然他不愿出去,干脆大兴土木,在宫中为他修造园林,呈现出具体而微的“西湖”和“飞来峰”,这种惊人的“孝道”又是以多少民力物力为代价!

再来看看每次太上皇、太上皇后、皇帝过生日时的礼金开销。

淳熙三年五月二十一日天申圣节。先十日,驾诣德寿宫进香,并进奉银五万两,绢五千匹,钱五万贯,度牒一百道,用绿油匣二百个。

十月二十二日,今上皇帝会庆圣节。太上又赐官里玉酒器十件,垒珠嵌宝器皿一千两,克丝作金龙装花软套阁子一副。侍宴官吴郡王已下,各赐金盘盏、匹段、并蔷薇露酒、香茶等。

是岁太上圣寿七十有五,旧岁欲再行庆寿礼,太上不许,至是乃密进黄金酒器二千两。

八月二十一日,寿圣皇太后生辰······阁长就管押进奉银绢度牒等并七宝银金器皿,(比天申节减半)并珠子十号,并于后殿铺放。

这还只是礼金礼物,宴饮、排场、乐舞还在外。场面之豪奢,均描述甚详。令人感叹。

孝宗陪高宗度中秋的记载,真是一场视觉的飨宴,令人感觉如在水晶仙境,惊叹世上竟有如此美仑美奂的所在。“晚宴香远堂,堂东有万岁桥,长六丈馀,并用吴越进到玉石甕成,四畔雕镂阑槛,莹彻可爱,桥中心作四面亭,用新罗白罗木盖造,极为雅洁。大池十余亩,皆是千叶白莲。凡御榻、御屏、酒器、香奁、器用,并用水晶。南岸列女童五十人奏清乐,北岸芙蓉冈一带,并是教坊工,近二百人。待月初上,箫韶齐举,缥缈相应,如在霄汉。既入座,乐少止。太上召小刘贵妃独吹白玉笙《霓裳中序》,上自起执玉杯,奉两殿酒,并以垒金嵌宝注碗杯盘等赐贵妃。

而这一片由“玉石”、“新罗白罗木”、“千叶白莲”、“水晶”、“清乐”所构成的“莹彻可爱”的世界,又是怎样的昂贵和奢侈啊!

即使是一次普通的消夏宴饮,皇帝所进礼品也极为昂贵,“官家进水晶提壶连索儿,可盛白酒二斗,白玉双蓬杯盘、碾玉香脱儿一套,六个大金盆,一面盛七宝水戏,并宣押赵喜等教舞水族。又进太皇后白玉香珀扇柄儿四把、龙涎香数珠佩带五十副、真珠香囊等物。直至酉初还内。

可见,禅让的另一弊端,就是给国家财政又造成了一种以“孝”为名的看似正当的负担。

回头再看那场婚礼。在有了收养的皇嗣作为皇太子之后,在微妙的对比心态之下,宋理宗对女儿的重视也导致了婚礼的极度奢华。我们来看公主出嫁的妆奁和嫁后居住的苑囿。《武林旧事》列举妆奁如下,“四凤冠褕翟衣一副,真珠玉佩一副,金革带一条,玉龙环,绶玉环,北珠冠花篦环,七宝冠花篦环,真珠大衣背子,真珠翠领四时衣服,迭珠嵌宝金器,漆金器,贴金器,出从贴金印装瞻等,锦绣销金帐幔、陈设茵褥、地衣、步障等物。

《宋史》描述其所居苑囿:“帝时欲见之,乃起第嘉会门,飞楼阁道,密连宫苑,帝常御小轿从宫人过公主第。特赐董役官减三年磨勘,工匠犒赏有差。”皇帝收养了皇嗣,而心中最看重的却还是骨肉亲情,所以命能工巧匠建起密通皇宫的豪华苑囿。他对工匠的犒赏都值得《宋史》提一笔,想来是笔不小的数目,遑论苑囿本身的豪华。

一场南宋皇室的豪华婚礼,引着我们一步步深入南宋宫廷生活中的一种特殊情形,即收养及禅让制度。它对统治格局、宫廷妇女生活、宫廷物质生活都造成了超乎我们想象的影响,或许,很多微妙的细节还等着我们进一步发掘,也许还会有更多的惊喜和发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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