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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我断了根无名指的妻子在结婚后的第五年收到了一袋橘子,里面有张白纸写着:新婚快乐。而我也很快知道,当年家乡的小楼顶上,我那位我没什么印象的爸爸从上面摔了下来。
1.
今天上P班,晚上十点半左右才开车到家。同行的有位小哥,二十五岁,长得挺好看,是今晚新收的一个艾滋病人。
他来的时候手指断了三根,由一个急诊实习护士领着。我看着薄膜手套里冰封的三根断指,有小指、无名指和中指,长度还挺长,估计切的时候痛不欲生。急诊科电话说的是右手指头,对上入院病历和他本人确认无疑。不过有一点让我挺亲切,就是他的家庭住址,紫藤花园。
我也住在那儿。
这小哥样貌极好,身材也是黄金比例,浑身都透着一股文艺儒雅的气质。我想他在断指前肯定招不少女孩子爱慕,想来会得这种病,也是有很大概率。
我当他面不好说。
断指最早接最好,我在收了他的病历确认好所有信息后准备给三楼手术室打电话,让他们早做准备。然而,在我只剩最后一个数字“2”要输完的时候,P班的护士站在他病房门口对我说:“张医生,他说他想回家。”
我手顿了。望着护士向护士站走来。
院里有规定,住院病人不能离院,他刚才拿着住院单给我,我以为他要住院的,没想到会这样。但也不乏有特殊情况,不过作为一名医生,我建议他住院。
我奉以此心去和他谈谈,才知他家里有位五十岁的小姑刚从乡下来看他,家里又没人,他不想让小姑担心,怎样也得回去看看。
这事我听着伤感,小哥说话也一脸焦急,言辞间都是恳切。他这病情其实不需要特殊处理,主要就是手术,但既然他想回家,也只好作废了。
2.
灯还亮着,麦子还没睡。她是个狠人,明天可是星期六。
“你在做课件,可以等明天。”我在玄关处边换鞋边说。
“明天有明天的事做。”
“什么事?”
“和几个朋友出去浪,你去吗?”
“算了,明天还上P。”
说着我已经走过玄关,大晚上的去了厨房。不是我贪吃,而是下午忙到没时间吃晚饭。
我正准备打开冰箱看看吃点什么,耳边就传来麦子的声音,“我买了挂面,在下面的黄色橱柜里,你可以煮点。冰箱什么都没了。”
挂面?我不自觉想起一个人。那女人已经跑回家两天了。
我心生感激的把面拿出来。举起来一看是“金沙河”牌,这楼底下的福万家超市就有卖,不知道她是不是在那买的。
多想没有意义,我放油煮沸水,手抓一把面条往锅里放。我搅了搅面散,趁这个时间去切点葱。等面熟了捞起来,放葱放盐,辣椒瓶却不见了,平时我右手一伸就能拿到。
“你把辣椒放哪儿了?”
“在冰箱里。”
我刚才看一圈了,也没看见那个瓶子。她休想骗我,肯定是想独占我辣椒的美味。
“冰箱里哪有,我没看见。”
“哎呀,我刚放进去了。”她说着边走来。
等再次打开冰箱,麦子眼明手快地在冰箱门上的格子里拿出那个我很熟悉的辣椒瓶,说我是瞎子。我没和她计较,看着手里的辣椒瓶再看看快要空荡的冰箱,我突然明白我是因为什么没看见,那里曾经一直是瓶罐装蜂蜜。
我吃完面,坐在沙发上玩游戏。她还在旁边做课件,而我玩着玩着的,门铃突然响了。
这大晚上也不知道是谁。
我去开门。是那个病人小哥,我之前为了方便关注他的病情和他说过我家房号。
他攥着根体温计,说:“医生,您能看看我的体温吗 ?”
“可以。”我从他手里接过体温计,“36.5,没事。”
“好了,那谢谢医生。”他笑着转身走了。
我转身进门,看见麦子正望着我,一双眼睛很想在我身上看出点什么。
“你怎么认识他?”
“我刚收的病人。”
“你还提供家庭服务 ? ”
这事儿不好说,我一五一十从头到尾和她说干净。她听完除了直夸我敬业有德外,言语间似乎也对小哥不甚欢喜,好像上辈子有仇。
“他很像一个人。”
“谁?”
“一个讨厌的人。”
“怎么,你被他骗过 ? ”
“算是吧,不过我打回去了。”
像她能干的事儿。我笑了。
3.
几把游戏过,我上了趟厕所。从厕所出来,看见旁边的卧室门没有关,里面有白亮的光照射来。这间卧室是我女朋友的,不过现在给了麦子。
她为什么把灯开着不进卧室 ?
“你卧室的灯开多久了,一直没关?”
“那不是我开的,是它一直都这样。”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 ? ”她肯定在骗我。
“那是我把门关着,今天忘了。”
我还是不相信,这房买的时候不这样。碍于她是我同村,我决定不计较。
我走进屋里,向床头而去,手指按下开关键。但奇怪的是,这灯关不了,接着我试了五六次,这灯还是没关掉。麦子好像察觉出了我的动静,一脸不怀好意的站在门口,那表情好像在想怎么把我削了。据我女朋友所说,她曾经获得校园跆拳道冠军。
“这灯到晚上十点就会亮,应该是她做的。”
我女朋友是电线维修工,不过她那么乖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无法想象,也不敢再看面前这位跆拳道冠军的脸,我面不改色地出去,但她突然将门狠狠一拽,我被关在了里面。
“你觉得她为什么这么做?”她贴着门说。
我哪里知道 ?
她估计见我许久没回,门口很快没声音。
我看着熟悉的房间,熟悉的气息,仿佛她就在我身边。床头上挂着一张婚纱照,我亲昵地抱着她。她梨涡浅笑,我痛苦的想起两个星期前,在科室明亮的走廊……
“你也嫌我丑吗?”
彼时我看着她的脸,穿着病号服,有点哀伤,她跟我三年了,她一直做得很好。
“这事不是这样,我只是希望你更好。”
“你嫌我丑、你嫌我丑……”她一直在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抓着她断了无名指的左手,努力摩挲,我小心翼翼说:“这个手术很快,很简单。”
“你嫌我丑、你嫌我丑……”
她还是在自言自语,根本没听我的话。大男子主义的我哪里受得了她的忽视,何况我不觉得我有错,在这种念头驱使下,又加上众目睽睽,我头一次对她发了脾气,而且很大。
“你不要无理取闹!你知道我是在对你好!”
当时我并不觉得那样不好,甚至还因为她对我的屈服而沾沾自喜,可是那之后她不再和我说话,甚至在两天前连招呼都不打直接回了老家。
不得不承认,没有她的日子我过的更轻松,可是一点都不好。但是,我能怎么办呢?
窗帘被风吹动,我感受到凉意,起身不再看那张婚纱照,打开门出去。
麦子已经不在,电脑却还摆在桌上,已经黑屏了。我喝了口水,握着杯子转身看见她从厕所出来。她似乎对我有敌意,连笑都变成了奢侈。
那个小哥又来了,又是看体温计,我虽不明白他,但想着他是我新收的病人,看看他的体温也无妨。
“36.4,降了,没事。”
这次他还是笑着走了。我看着他开门出去,那张白净阳光的脸时而浮现在我的脑海。
可惜了一位少年。
麦子收了电脑进屋,而我不久之后也睡了。
4.
P班得等到下午两点才去,所以我起床晚了,一直到九点。
麦子已经出去了,厨房的灶台上挂面碎屑长短不一,凌乱分布,而那煮面的锅还稳稳地放在电磁炉上。里面的汤水乳白,和淘过水的米汤有点像,几根煮熟的挂面还在里面漂浮。
一大早的好心情就这样被毁了,我甚至都不想再进厨房。
我转身背对灶台,面前的墙上有一副画,两瓶红酒摆在木桌上,左边有几片薄面包和刀叉,有一堆蔬菜围着。最边上的葡萄和放在瓶子里的山楂红绿相衬,嫩意盎然,整幅画的左上角是一座小房子,远远的,在一片嫩绿的草丛上。
很漂亮,她很喜欢。
右边挂着她已经脏污的小菊花围裙,因为重力折叠着。我不禁想象她曾经戴着围裙的模样,好久没见了,什么时候能再见 ?
她圆脸的样子。
灶台上的左手一抽,我不想了,早知道多想没有意义。我将身子朝门外,走出去并决定今天一天都不再走进厨房。
点了外卖,羊肉粉,不过肉却少得可怜,我一边怨商家一边夹着筷子吃完。汤到最后不想喝了,我连着袋子提起来准备丢进阳台的垃圾桶,但是很不幸,它已经不堪负重。
我皱了皱眉,很不情愿地把垃圾袋收拾出来,但是新的垃圾袋我不知道在哪。
有点惭愧。
我把外卖垃圾往束好的、鼓鼓的垃圾袋身边一丢,转身就往沙发上坐,抬头望天花板。
门咔嚓一声,麦子回来了,距离她说好的时间太早。她似乎很疲惫,穿着白色短裙的左小腿上有一道长长的泥土污垢。
我好心提醒:“腿上有东西。”
她没有低头看,而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屁股底下是绿褐色沙发坐垫,我真怕她蹭脏。
“你还是先洗洗。”
麦子不理我,只一个劲儿的喝水。而作为一个男人,和女人过多计较不是一件得体的事,所以我最终选择忍气吞声,尽管我不认为我有错。
“你吃的外卖?”
我点头。
麦子哼一声,居然说道:“你果真不是个男人。”
本来之前的忍气吞声已经是我的大度,现在她既然这样说,我也不想再忍。
“你这样说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本来就不是个男人。”
“你是对我有什么误解吗?”
麦子握着快见底的透明杯子,眼神狠狠盯着我:“你猜猜。”
我抖了抖,转头看阳台外面的景色。
麦子去洗澡。洗完澡出来换了件干净的衣裳,坐在沙发上搓着湿发对我说:“昨晚那个病人你可能不会再见到了。”
“为什么?”
“他被我打进了消化内科,你是手外科。”
“你和他有仇?”
“有,很深。”
“没发生什么事吧,他有艾滋。”
“我身上没伤口。”
“所以你去了趟派出所 ? ”
“如果不是警察,我可能打得更狠。”
我嗤笑,麦子这女人真不是一般猖狂。不过对我也没什么,他的手次要,肠胃才重要。
门外突然有人敲门,还伴随一阵怒吼,对方似乎很暴躁。我打开门,看见对方是一位肥厚稍矮的大妈,留着短短的卷发。
“那女的呢,让她出来!我要她赔!”
我还没琢磨出她口中的她是谁,麦子就顶着毛巾头走来。
“为什么要我赔,是他对不起我在先。”
这话一出口,我有点眉目,这位大妈可能是那位小哥的小姑,而这位小姐前不久刚把她的侄子打进消化内科。
“害人赔偿,天经地义,你这女的怎么没点素质呢 ? ”
“要什么素质!”
讲真,作为一个男人夹在两个女人中间很为难。我想转身走,但是被大妈叫住。大妈说话的语气极其不好。
“她不赔,你得赔偿我,不然我就报警说你们狼狈为奸。”
这话真狠毒,我哪里能受住 ? 不过我还是保持理性,和和气气地和她说完,只是这大妈真的脾气爆。我说了不到三句就被她压下去,非得要我赔她钱。可是这关我什么事儿?
我还在纠杂且气愤着,她在旁边举起双手紧了紧头上的毛巾,又束紧了裙子的腰带,然后一巴掌拍在大妈身上,大妈猝不及防,被她以体力的力压推了出去。她抓紧门把狠狠一拽,砰地一声门关了。可是大妈的声音还在门外喧嚣,但是她毫不在乎。
“吵够了就走了。”
5.
接下来的两天,大妈来闹过一次后就再也没来。大概是真的被她吓怕了。直到我某天很难得的下白班三点回家,看见大妈坐在我家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我以为她又来要钱,只顾着开锁,根本不想理会。但她却突然站起来。
“那个女孩呢?”
“她今天不回来。”
麦子最近似乎都不愿意和我接近,不过我不在乎。
“那她回来后你能不能替我对她说声对不起 ? 还有你,我也对不起。”
我虽然没明白,但知道不该多问。这大妈的态度着实让我想不到。我有点感动。
“可以。”
“谢谢你,你们都是好人。有时间我还会再来,再见。”
她走了,肥厚的身姿总像是饱经了风霜。
我走进家门。又点了外卖,这几天都是,我不爱亲手做饭。
送来的桂林米粉才吃一半,放在右手边的手机响了,我拿起来,对方是我在老家的二叔。
二叔老实善良,可惜的是我和他相处的时间只有短短十年,之后我跟着我妈来到A城工作,爸也在多年后去世。只有二叔和二婶在老家苦心照顾年迈的奶奶,奶奶前年把脚骨头摔断了,不知道此次是不是因为奶奶腿的事。
“喂,二叔。”
“哎,小宇啊,你奶奶跑不见了,你赶紧来找找。你有本事的。”
失踪了?活生生的一个老人。我不可信的问了问原由,二叔的回答是奶奶和二婶上街溜达,二婶没看仔细,一个挑菜的功夫奶奶就不见了,到现在都没找到,无奈之下他们才决定告诉我。
“她脚都不利索,能走掉 ? ”
“你也别问了,赶紧来吧,说不准你来她就回来了,记着带上小柔。”
这事儿确实大,我当然得回老家看看,至于小柔,还是算了。
我向医院请了四天事假。到达老家的时间是在第二天,天气很糟糕,下着暴雨。我坐在车里要不是看见家乡大门近在咫尺,否则我绝对不下去。二叔撑伞出来接我,他那伞是灰格子,一看就能遮两个人。
进屋和暴雨隔绝,我还没把身上的雨水抖干净,面前沙发上的两个女人却看着我,而我看着其中一个戴着深紫毛线编织帽笑掉牙的老太太气愤不已。
“不是说失踪吗?”
“不这样你能来?”旁边的女人二婶说,末了二婶完全无视我对于这四天事假的气愤,探个脑袋朝我后面望,似乎没满足她的期望。
“小柔呢?”
“她暂时来不了。”
“来不了,我不是告诉你把她带来,你当耳边风。”她揪扯我的耳朵。
我疼得受不了,连连道:“她真的来不了,她回家了。”
“你是不是欺负她了 ? 我就知道你的脾气。”
二婶不满我,将我的头使劲儿按远,我颠了一回,回来才道:“我没有!到是你们,我四天的事假你们玩呢?”
“有什么不得了,这里是根。”
我心脏一揪,才想起来我在这儿的时间寥寥无几。从十岁被判给母亲随她去了A城几乎就再没回来过,仔细想想现在这四天真算不得什么。
留下又如何?
“哎哟你呀,我还是只能看照片。”二婶哀戚戚说。
照片?我顺着二婶抬头的眼睛看向对面接着厨房大门的木墙板,那贴满了纸张,有报纸、课本、还有不知道哪个小儿画的歪歪扭扭的画……可是,在这样一片杂乱中,有张女人照片最显眼,约有七寸,是我女朋友。
老实说这张照片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照的,不过想来是在我带她第一次回老家那天。因为之后我们没有再回来,却直接被催着拍了婚纱照。
夜晚我吃过晚饭散步走到门口的桃花树下,这个季节桃花盛开,有花瓣四处飘,落在我周围。我嗅着芳香,看见远处的山影,黑压压一片,一直绵延至远。山脚下是马路,在月光温柔的照射下像一块巨大的发光宝石,而栅栏内的老家是宝石上的、独具特色的斑点。
我呼吸着。突然一盆水洒出来,我猝不及防受到了攻击,湿着裤脚转身看见我二婶的大白牙。黑暗中我隐隐看见她端着盆。
“真对不住,二婶眼瞎。”
“没事。”
“你别站在外面了,小心遇到坏人。”
“坏人怕我才对。”
“别贫了,赶紧进来。”
屋内二叔正坐在沙发上洗脚,奶奶已经睡了,二婶则上楼去给我准备睡觉用的被子。我趁此机会赶紧打盆热水,也坐在沙发上挨着二叔洗脚,由于位置正好,我恰好看见我女朋友的照片。她圆脸短发,特别爱笑,透着一股纯真的气质,和她接近,不需要多说话,就能被她影响。
二叔先一步洗完。他准备出去倒水,我想尽点孝心。
“您放着,待会儿和我这一块倒。”
二叔闻言看了看我浅浅的水盆,脸色好似确定了什么才终于点头答应。于是我五分钟后,将两盆水倒一盆,端着出去给桃花树补营养。
可就在端盆站起来的那一刻,原本空无一人的马路道上突然有了一个静止不动的人影。
6.
二婶说过有坏人,是她/他吗?
虽然是大晚上,但我不搞封建迷信,我还觉着对方大晚上无所事事,不回家睡觉。
“喂,你怎么还不回家睡觉 ? 大晚上出来会吓人。”
对方没回。
我有点挫,决定不管了,我已仁至义尽。我转身进屋。
但是对方却在背后叫我,我才知道对方是个女人,她说的是:“小南,你回来了。”
我的名字不叫“小南”,她显然叫错了人。我继续不理,向前进屋。
那女人接下来没有再叫,估计也发现自己认错了人。
家乡的床还是古老的架子床,除了两边留着灰白色的帷幔外还没有床垫,而且床板都是一根一根中间有空隙的木头,二婶虽然给我垫了最厚的棉被,但我一转一翻间还是很硌。这导致我后来睡不着,又加上尿意袭来,我有理有据的离开了这个很糟糕的床。
从喂猪的茅厕出来,会经过桃花树。那女人给我的印象太深刻,我有意往马路道瞧,不见她影,可能回家睡觉了。
我挺欣慰。睡觉多好。
我这样想着转头,本来想进屋,但是一张黑黢黢的大脸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五官不大明。虽然我不迷信,这样还是吓到我了,我摸着胸口直吸了口凉气。
“大妈你要吓死我。”凭我直觉,她是个大妈。
“小南你回来了,让我看看。”
“我不是小南,您认错了,赶紧回家睡觉!”
“你和他一样,你就是他,这个家里从来都只有两个男人。”
“我真的不是,您真的别闹了。”我已经无奈。
她突然抓住我的胳膊,那力道很大,又贴我近,嘴里还是一个劲儿的念道:“小南、小南……”
我正想要不要不温柔地把她推开,一盆水就倾洒而来,她反应性地松手,我也中招。
二婶端着水盆站在三十厘米高的石阶上,她说:“你还不赶快走,死老太婆!”
见她还不听,又看了看我,我吞了口口水。二婶不再忍耐,拿起放在门口的木棍冲下来,还没打在她身上,她就转身跑了。
二婶回头看我,大白牙已经封闭,“不是叫你别出来,不听。”说着她举起棍子,做要打我状。
我有点怂,赶紧麻溜地进屋。但那个大妈是谁?二婶为何对她有敌意? 我无法得知。
就在我以为事情就这样结束的第二天,二叔拉着我上山捡蘑菇,由于我很多不懂,每次找到蘑菇都得叫唤一声不远处的他,怕捡到的有毒。这么多次来回,我很快就不需要他。
蘑菇喜欢生长在密密麻麻的野生潮湿杂草堆里,我多半都往那种地方钻。好几次被二叔看见,他笑我,说我要待久了可能都不想回去。其实我想回去,但这儿也确实喜欢,自由自在。
我正在一片密密麻麻堆里动小锄头,顶上沟水渠道上的二叔已经不见踪影。我攥着小锄头先大力一把赶走野草杂枝,对于最底下,我小心翼翼别弄坏了里面的蘑菇。很不容易找到一朵大的,它正在我面前脚下被赶出来的空旷天地只被些矮矮歪歪密集的杂草围着。
我抓住它的脖子想把它拔出来,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工作忙长久没有运动的缘故,我老半天都拔不出来。这也就算了,我为了好使力搬老远的右脚很倒霉地踩中松土,接着我以我不可控制的速度往下坠,身体从头到下都被裹在野草乱枝里,有些刺还刺我的耳朵和脖子,又痒又痛。这条山路似乎只有小石头,我滚的速度快,彻底被滚麻了,最后的感觉就是脑袋重重一击,双眼要闭不闭的乏力……
“小南、小南……”有人在叫。
我迷迷糊糊睁开眼,入眼一片蔚蓝的天空,耳边的声音更清晰,我轻轻歪头瞧,是一个头发乱蓬蓬的大妈。
“醒了醒了!”
我撑手坐起来,脑子已经不怎么晕了,看着面前的大妈我感激不尽。
大妈抓着我的胳膊:“小南,你终于和我说话了。”
我恍然大悟,才知她是昨晚那个人。
“我说了我不是,您真的认错了。”
“你就是,你在那个家里。”大妈一张大饼脸黑黝黝,又加她这句话显得她委屈,我心疼得不想和她再争论。
“我要回去了。”
“去哪儿?”
“回家。”
“我送你个东西。”
大妈说着从腰兜里拿出一个橘子递给我。我目前确定她不是坏人,就接了过来,可是,这手感不对啊。硬硬的。
“大妈,您这是塑料,您真的把我当小孩。”
我丢给她。没想她居然捧着那个假橘子低头小声抽泣,边说:“你不喜欢吃橘子,是不是也不喜欢我。”
哪里?
我看见她的样子就跟一个孩子,不忍心得把那个假橘子拿回来。然后她抬起头笑了,露出黄黄的牙齿,眼神温和明亮,大饼脸一瞬比太阳还温暖慈祥。
7.
背着满满的箩筐回到家,洗完手和脸,我把假橘子放在桌上,坐下就嗑起了瓜子。瓜子挺香。二婶蹲在门外把那些野蘑菇倒在地上,我和二叔捡的质量有好有坏,大小和外形也是千奇百怪,为了最终的食物呈现,二婶还得做二次“检验”。
她捡完时间差不多到了十一点,我的瓜子却还没磕完。我已经上瘾,不磕完不自在。二婶揉着腰进来,突然迅速走上前抓着那个橘子,几秒似乎确认了它是个假的。
不知名的,二婶脸黑了,“你在哪儿得的?”
我不想报出大妈,找了个借口,但二婶就好像认定了什么,就差我认罪。我不认,她就打我,虽然不重,但我感觉她很生气。我一个快三十的老男人当然不能莫名其妙地受气,不就是假橘子?多大点事。
“行了,二婶,这么小事,你至于这么激动吗?”
“这不是小事 !”二婶这回更激动了。她挤巴着脸对我爱看不看,最后直接攥着假橘子走了,背影急促促。
我从没见过二婶这样,平时她要么打我,要么就是对我笑,从来不是这个态度。
莫非那橘子 ?
二叔早站起来,他一脸怨愁,“你怎么能收那个橘子呢?”
“不能收吗?我又不知道。”
二叔似乎也想起这点,说话温和了一些。在这样一间古老温馨的、贴着我女朋友照片的家乡小屋内,二叔一个故事娓娓道来。
同村麦子在城里结识了一个女孩,某次带她回家探亲,也就是我的家乡。麦子老家离我老家没有多远,只需要走几条坡路就到。她很喜欢桃花,小时候经常跑到我家的桃花树下捡桃花瓣,那时候我还在,我碰见她就吼,说她偷我家花,可是十岁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二叔说那个女孩特别善良,经常拿她和麦子开玩笑,不过麦子从来没有在意,相反她们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好。我爸那时候还在,什么样子我没印象,二叔说他是个中分瘸子,还说他太想我,经常坐在房顶上眺望马路远方。
“他想你回来。”
我哦一声,那时候我还没能力回来。
爸本来孤独,麦子大咧着无法交心,而那个女孩却让爸知道了马路那一端的城市是什么模样,让他产生了幻想。
某次二婶生病一大早去了镇上的小诊所,而平时习惯了女人伺候的爸和二叔当天早饭就没吃,饿着肚子挨到了中午麦子和那个女孩到来。她俩本来是来看桃花,不过听了他们两个男人饿一早上肚子的事于心不忍,麦子没什么本事,到是那个女孩,做了一桌喷香的饭菜。
“人挺不错。”
“当然,你爸最后都想认她做姑娘。”
“她答应了?”
“没,她说她不能占便宜。”
我又哦一声,接着听二叔说。
孤独的爸爸比之前好多了,能够对人笑,话也多了不少。这种情况有益于那个女孩,但是有天女孩带了个男孩回来,从那之后爸爸的心情又不好了。
“他不喜欢那个男孩 ? ”
“不喜欢,觉得他不正经。”
“怎么着不正经 ? ”我有点好奇。
二叔扁了扁嘴,一张沧桑的脸皮往下耷拉着,又黄,“我也不知道,但你爸爸坚持反对。”
“他长什么样 ? ”
“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挺高,挺俊,就挺好看。”
这几个词儿笼统,我无法想象出那个男孩具体是什么样,不过就像二叔说的,很好看。
男孩和女孩在一起了,因为爸爸的反对他们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来看爸爸,爸爸的孤独越来越深,他甚至绝望得要死,好几次站在楼顶上摇摇欲坠。我听到快要窒息,无法想象爸爸那时候的状态是那般,作为他的儿子,唯一的儿子,居然是在他离开四年后才知晓他的痛苦。
“后来呢?”我忍着痛,决定继续听。
“后来……”二叔伤感抬头看那副挂在墙板上我女朋友的照片,沧桑的眼神居然饱含了泪水,似在无声的诉说什么,一种惋惜的、可怜的、又满是遗憾的,什么。
我被他感染,也有点想哭,不过我忍住了。我酸胀着鼻头,摸着我二叔放在膝盖上的手,我说:“二叔别讲了,你难过地要死。”
二叔转头看着我,眼里还有泪水,他张口吸了口气,将另一只手搭在我抓住他的手上,温热的包裹。他说:“小宇,你一定要对她好,不然你就是罪人。”
8.
吃过午饭,我坐在门口的摇椅上,摇着竹子编的蒲扇。
二叔刚才的故事我还有回味。爸爸在我记忆中的片段很少,而这个故事却让我不止一次想去幻想他的模样。
家乡的房子有两层楼,去年过年的时候请人贴了副对联,听二叔说时间长了好几次差点被风吹走,是二婶一次又一次地拿浆糊给黏下去。
二婶想喜庆,希望喜气儿常在。
这个家太冷淡了。
左边上楼的露天石梯上已经堆满杂物,一层比一层高,什么都有,甚至还有很高很高的泥土,看来是有意想把那道儿给封住。
我小时候经常跑到上面去玩,从不觉得站高很危险。那时妈妈和爸爸还没有离异,爸爸的腿也没有受伤,我私以为那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家里土地比较少,也不好去占有别人家的土地,爸爸就在某天拉着二叔两人一人两个木桶来来回回挑了百多斤沙子在楼上和成稀泥,又挑了石砖围成一个两千多平米的长方形,用铲子将稀泥往砖头上一盖,就等干透了往里面填土。土填好了种菜,算是解决了粮食所需。
现在都给封了,想必那块粮食之土已经作废贫瘠。
我正琢磨着,二婶端着盆衣服出来准备洗衣服,她蹲在我脚底下的不远处,弓着身子。我看着她的背影,老是忍不住想问她那给封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一想到她之前对橘子的态度我又给吞进了肚子。
我摇着蒲扇,一会儿看二婶一会儿看桃花树,它的花瓣纷飞在白天看来特别美,像花仙子。马路对面的山林葱葱,好几处都被走出了道,至今还在方便人进出,这些道之间的林木杂草是最繁茂的,有些都往马路道长出去,相信只要有车经过,肯定会摆起枝叶舞动。
那林里可以走人,但是现在却很少有人走了。我潜意识以为已经不可能有人,但是谁能想到,在我挥动蒲扇的下一秒,一个黄橙橙的橘子正被什么慢慢举起来,接着,我看见了那个大饼脸大妈。
她一如今天早上,什么都没变。
我站起来,蒲扇不再挥动。大妈似乎在召唤我,我想了想最终还是去找她。
越过二婶。刚走到马路道中央,她就叫我:“去哪?”
“去摘朵花,你看那里面好多花。”我当然不能告诉她我是去见大妈。
二婶没有怀疑,我转身去了。
我跟着大妈走进深处,茂茂密密,二婶已经很难发现。在一棵大树下,大妈顿步,我看着她转身,从怀里掏出一个橘子,比之前那个假的要小,就是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这个橘子更好,你吃 ? ”
我还是怕她哭得接了,真好啊,这个是真的,橘子皮软凉。我把它剥开,把橘子果肉分做两半,正准备递给她一半时却听见了她身后的喊声。
“阿姨。”
麦子,是麦子。她原来也回村了。她还是对我不友好,我不知道我欠她哪儿了。
“你怎么见他这个混蛋 ? ”
几天不见,我在她嘴里变成混蛋了。
“小南、他是小南。”
“他不是。”
我想麦子隐约知道点什么。特别是这个小南。
“小南是谁?你知道对吗?”
她咧嘴一笑,“不知道。”
我听不懂。
“你说清楚。”
“你回去问你二叔,我不想和你说话。”她说着要拉大妈走,但我绝不可能让她们走。我冲上前拦住她们。
“你不能让我不明不白。”
“别怪我!”
她铁定不想告诉我,抡起拳头就打我,我没有还手,嘴角开始流血。她以为我屈服了,对我大喊:“让开!”
但我是个不怕死的,“麦子,我们的关系你……”“知道的”我还没说出口,麦子抬手又给了我一拳,我脑袋开始犯晕,看她的眼神直转星星。
醒来的时间已经到晚上八点。二叔和二婶看着我。
“哎呀,你可吓死你二叔我了。”
我胳膊肘撑起来,又借着二叔的帮衬稳稳地靠在床头。破旧的帷幔已经被束在床架上。
“我怎么回来的 ? ”根据我的记忆,我应该晕倒在森林深处。
“你二婶。”二叔正说着,胳膊突然就被二婶打断,他回头看了二婶一眼,转回来话锋就直下,“我,当然是我把你背回来的,你说你没事往深山跑干什么。”
当着二婶面,我不好说大妈,找了个借口。我不知道他俩信不信,但他俩从这之后也没问我关于这件事真正的前因后果。
我坐了会儿精神好多了,下床坐在沙发上又和他们嗑瓜子唠起了家常。不好的是奶奶还是嗑不了瓜子,我给她剥了两个橘子,她吃这两个橘子吃到我把面前的瓜子磕完都没有吃完。电视放映着她爱看的《还珠格格》,我也看看,不过对于烂熟于心的剧情实在看不出任何新鲜感。
等时间到了十点,二婶抓了把瓜子揣进横兜里,最后还不忘惦记地又磕了一颗才转身往门外去。我不知道她要干啥,不禁叫住她:“二婶,做什么去?”
“喂猪。”二婶并没有回头说,她边走边嗑瓜子。
“这个时候都要喂的,你待的时间少。”二叔在我旁边说。
那确实,我真的不知道。
二婶这喂猪的时间也真长,直到我十一点半洗脚上床睡觉她都没回来。对此,二叔给我的解释是她可能蹲了个大茅坑。我听着这个理由,想起二婶临走前装的瓜子,会不会掉下去和底下的猪粪混在一处,又或者被哪只幸运猪吃了在肚子里开花 ?
这很有可能,因为二婶的横兜没有拉链,兜不住。
我睡了。
第二天早晨我起晚了,十点才洗涑吃早饭。二叔二婶还有奶奶他们已经吃过。二婶去了后院给菜施肥,二叔坐在厨房拿着锄头砍柴,而我坐在沙发上吃包子馒头,奶奶坐在能够正对我女朋友照片的沙发那处看着我直发笑。
某刻,二叔背着箩筐站在厨房门口,朝我看了看才终于说:“我去趟山下,你别和你二婶说。”
“干嘛?”
“山下之前有个女的守寡了,你二婶总爱疑神疑鬼,你别告诉她。”
“所以你到底是干嘛 ? ”
“你觉着我背着空箩筐能干啥?我这么大把年纪了,早不行了。”
我就随口问问,他那么激动干啥”
“去吧去吧,为了家宅安宁我不会说的。”
我这话完,二叔就消失在厨房门口,朝后面灶火台旁边的门出去了,但是不过一个小时,他就箩筐空空回来。
我心说他那么快的吗?二婶还在后院给菜施肥呢。
“真快啊。”我有点戏谑。
二叔的表情却一脸严肃,“山下死人了。”
我认为他是在说笑,“别吓人了。”
“没吓你,死一男的,尸体已经处理了。”
“什么时候的事?”
“听人说是今天早上,六点左右人就多了,那男的就倒在他家院子里。”
“办事的怎么说?”
“说是从背后用摔碎的长瓷器捅的,仰面倒穿了。”光是说说,二叔似乎就怕极了,难怪这么早回来。
9.
车夫拉着黄包车跑过灯光璀璨的百乐门,我站在街上给一个梳着辫子的大眼粉衣小女孩买了根糖葫芦,刚递给她,她的小手也可爱的抓着糖葫芦签,然而下一秒,她甜甜的笑突然变成血盆大口,迅速地长大,并且越来越肥壮,衣服都被爆开,露出野兽的肌肉。它伸手捉我,带毛的手居然让我感受不到一丝温度,反而很冰凉,像淬了冰一样,它向我张嘴来,又把我举高,我看着它的血盆大口近在咫尺……
“啊!”我大口喘着气,坐起来胸膛起伏不断,一时半会都冷静不下来。却不知怎得,该黑漆漆的屋子居然有一盏烛火被点在床脚那边的柜子上。脖子突受一道冰凉,我反应过来才知那是一把刀,右边站着一个女孩。我叹了口气,刚才会感到冰凉,可能就是因为这把刀。
“用你的车带我们出去。”
声音很熟悉。我转头,在那一点薄弱的烛光中看见了这个女人熟悉的眉眼。
“麦子。”
“带我们出去!”
“我们 ?”
她的眉眼往床脚移去,我看见那里有个人,前不久见过,就是那位艾滋病人小哥的小姑。可她不是和麦子有仇?
“你们 ? ”我好奇问。
麦子握刀的手使劲儿了,“你别管,带我们出去,快点!”
“麦子,你总得和我说清楚。”
“想听可以,我先把你的眼睛戳瞎!”
“别了别了,我、我不听了。”
我的车停在猪圈那边的空地上,开过来会经过桃花树。麦子和那小姑已经出来,站在桃花树下等我,小姑的身姿还是很肥厚,黑夜中矮矮的,样貌看不大清。
她们坐上来。
我突然尿意袭来,“能不能去上个厕所 ? ”
“屁事真多,快去!”
我下车往后面的猪圈走,没几步,我听见开车门的声音,转头看见麦子砰地一声坐上主驾,然后在我的目光下开走了我的车。
我叫不回了。
我转身回去。
第二天我出奇得起早了,二婶二叔都还没起来,我先给灶台上的大锅盛满水,接着转到火窖前坐好点火添柴,火星越来越亮,我的脸也越来越热。太久了受不住了,又看那锅里的水已经热气滚滚,我决定不管了。
丢了柴火起身,我进屋拿来保温壶,一瓢一瓢得把热水灌进去。三壶都灌满了,锅里的水还绰绰有余。只好等它自然冷了。我自行打了一盆端着往外面走,蹲在外面高有三十厘米的石阶上洗脸刷牙,右边那个我最爱的摇椅依旧摆着每天空席以待的姿势。
洗涑完后水也不怎么热了,我一盆端起来像玩泼水节一样泼出去,只是对面没人。我一手抓着盆壁颠着洗脸帕往里走,却看见盆壁上卡了个小东西。这是个木盆,盆底和盆壁之间有缝隙。
我见不得,把那东西取出来。是颗白瓜子,瓜子屁股有点红,像染了血一样。由于它一看就不好吃,又丑,我举手就把它给丢了,然后转身进屋。
大家都起了,奶奶在沙发上坐着,二叔则提着保温壶倒热水,而二婶双手都受伤了,正站在门后的长镜子处包扎伤口。等她包扎好,才去厨房忙活。
这几天的脏衣服已经堆多,由于二婶的手一沾水就疼,二叔站在外面石阶上,愁眉苦脸得看了水盆好久,最后他终于决定自己上手。等他洗完就坐在我心爱的摇椅上,边摇边嗑瓜子,而我端着刚出还冒热气的糯米糍粑气愤地看着他,奇怪的是我却看见他手里的瓜子都是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