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文学史上,废名可算是一个独特的例子。记得在上现代文学史课的时候,老师讲到废名只是轻轻略过,把他算作是一个京派小说作家,这可远远没能讲到废名小说的魅力。废名原名冯文炳,湖北黄梅人,后用废名作为笔名写作。单看这个笔名,也是出佛入道的意思,连名字都不要了,还要其他做什么呢?
废名的一生可以说是抑郁不得志,早些年在北大求学,后来战争爆发,他就开始了颠沛流离的动荡生活。新中国成立后,他只是一个默默无名的老师而已,同时他也没能创作出代表性的好作品。后来他一直在吉林大学任教,直至死去。我所知道的废名是一个特别差劲的老师,他所开设的选修课程只有寥寥几个人前来听讲,他在讲台前面往往是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讲,台下的学生听不大清讲课的内容。
与废名不得志的人生命运和失败的教师生涯作为对比的就是他的小说创作了,废名的小说是破天荒的,在废名之前,之后,中国的小说史上再也没有出现这样的小说。
经常被很多学中文的学生视为天书的《桥》是废名的代表作品,这是一部典型的诗性小说。《桥》之所以难解,在于它打破了小说的常规,没有叙事,没有情节,没有冲突,如果按照传统的小说观念来看,就不知道《桥》是什么意思了。在这种描写方式上,颇有点像西方著名意识流小说家,如伍尔夫、普鲁斯特,他们的小说都是打破现实的表层,直入心理内层。但与这些西方小说所不同,废名小说骨子里的东西又是很中国的,他的小说充满了诗意。废名本人是极爱李商隐的诗的,而他又能将这种诗意写到小说中,是以一种写诗的手法在写作小说。我们来看一看废名是如何在小说中达到这种诗意的:
蛇出乎草,--孩子捏了蛇尾巴。小小长长黑色的东西,两位姑娘草意微凉。 (《路上》)
小林站着那个台阶,为一颗松荫所遮,回面认山门上的石刻“鸡鸣寺”三字,刹那间,伽蓝之名为他脱出空华,“花冠间上午墙啼”,于是一个意境中的动静,大概是以山林为明镜,羽毛自见了。 (《荷叶》)
由具体的意象展开联想,生发出“美的意境”,这就是废名小说的魅力,精彩的地方,然而同时也是其艰涩之处。看废名的小说,就像是读一首诗,看一幅画,他的每一段文字就像一个画面似的,同时参禅悟道,充满了禅意。
从废名开始,这条线有一脉相承的,后来的沈从文、汪曾祺走的也是这种诗性小说的路子,读他们的小说,我们不得不抛开一些以往阅读小说的常规,不再是单纯的故事。读废名的小说,我们要能潜下心来,入得进去,感悟其行文之美与心理刻画之深,到了这个程度,我们倒会觉得平常大多小说的肤浅与庸俗了。
在颠沛流离的战争中,寄居于家乡的废名创作出了他的另一部破天荒小说《莫须有先生传》。这部小说的形式在他之前是不曾有过的,这是一种很杂的小说形式,即把作者自己的感悟,对时事的看法,对教育的看法等许多思考全都放到这部小说里面,这样的小说注定是要调整读者的阅读习惯的。
对这样的小说样式,我国读者比较熟悉的应该是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在昆德拉的小说中,作者自己经常直接介入小说,把自己的所思所想放到小说里面。而在西方文学史上,这种思考类小说的集大成者要算是穆其尔了,他的皇皇巨著《没有个性的人》把这类小说发挥到了一种极致。《没有个性的人》这部小说中,其主要人物和故事情节其实都比较简单,作者自己把自己对人类、社会、生活的思考全都放到了小说里面,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包。看这部小说,确实是一种享受,你不得不佩服作者渊博的社会知识,以及他对生活精深幽微的思考。而写作这类样式的小说,也全凭作者自己深厚的知识功底才能支撑起作品雄浑的底子。
中国现代文学史和中国古典传统文学是有一定断层的,不像欧洲现代文学史那样一脉相承,而且中国现代作家有着这样的断层,他们所写作的某些小说就具有一定的实验性,因为他们并无所依傍。所以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能诞生《莫须有先生传》这样的作品实在是一大辛事,当我在阅读这部作品的时候,我就能感觉到这部作品似乎与同时代欧洲的穆其尔遥相辉映,这是一个神奇的事情。
《莫须有先生传》中,废名放入了自己对于时事、教育、文学等多方面的思考,时常可见真知灼见,散发着思想的光芒:
······莫须有先生后来成为空前的一个大佛教徒,于儒家思想数学习惯而外便因为他喜欢常识。他喜欢常识是从他做中学生时候喜欢实验来的。他记得他旋转七色板因而呈现一个白色的轮子,在透镜的焦点上放着的纸片因而烧着了,氢氧化合而成水,水分解仍是氢氧,其他如观察动植物标本,对于他都有不可磨灭的印象,产生了不可度量的影响。他常说,“人生如梦”,不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假的,是说人生如梦一样是真的,正如深山回响同你亲口说话的声音一样是物理学的真实。镜花水月你以为是假的,其实镜花水月同你拿来有功用的火一样是光学上的焦点,为什么是假的呢?你认火是真的,故镜花水月是真的。世人不知道佛教的真实,佛教的真实是示人以“相对论”。不过这个相对论是说世界是相对的,有五官世界,亦有非五官世界,五官世界的真实都可以作其他世界真实的比喻,因为都是因果法则。而世人则是绝对观非相对观,是迷信非理性,因为他们只相信五官世界,只承认五官世界的事实。须知绝对的事实便非事实,据物理学不能有此事实。物理学不能有绝对的事实,即物理学不能成立,因为“物”字是绝对的。“物”字不能成立,则“心”字成立,因为必有事实,正如不是黑暗必是光明。“心”字成立,则不能以“生”为绝对,因为世人“生”的观念是“形”的观念。“形”灭而“心”不能说是没有。“心”不能说是没有,正如“梦”不能说是没有,“梦”只是没有“形”而已。那么“死”亦只是没有“形”而已。据莫须有先生的经验,学问之道最难的是知有心而不执着物。知有心便知死生是一物,这个物便是心。于是生的道理就是死的道理,而生的事实异于死的事实,正如梦的事实异于觉,而梦是事实。莫须有先生生平用功是克己复礼,而他做中学生的时候科学实验室的习惯使得他悟得宗教,即是世界是相对的。由相对自然懂得绝对,于是莫须有先生成为空前的大乘佛教徒了······
这段文字是废名先生对于佛教的思考,这段引用的文字实在长,但我也不忍割断,只有在这长段文字中,方可见《莫须有先生传》的光芒所在。在《莫须有先生传》中,还可以见到许多这样幽微、精辟的文字,废名先生把他对时事、社会、教育、文学等多方面的思考都放在了这部小说里面,这种思想的光芒散发在小说的各个角落。
在我写这部小文期间,有一位漂亮的学姐发来了一首诗,刚好是废名先生的,是巧合,但好像也挺有意思的这事儿。把这首诗拿出来一起欣赏一下:
海
我立在池岸
望那一朵好花
亭亭玉立
出水妙善
“我将用不爱海了”
花儿微笑道:
“善男子,
花将长在你的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