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捡到一个少女之前,这里就只有沙漠。漫漫黄沙自不消说,感觉不止一个的太阳还要在天空上悬停十二小时以上,对于旅行者来说,这是很糟糕的沙漠。
我看见她躺在黄沙上面,觉得自己的幻觉也太厉害了些,我想歇一歇。我艰难地放下背包,费了好大劲抽出隔热垫铺在沙子上,坐在上面压低帽檐,闭上眼睛想了会。想的全是沙漠的样子。我从水袋里喝了一丁点水含在嘴里。总算感觉好些了。
我打算今天就这样休息了,还得把帐篷支起来。我睁开眼睛,发现她还躺在沙子上面,我觉得有些不妙。
我爬过去,看清那是一个穿着难以言喻的连衣裙的少女,裙摆在膝盖以上。我伸手过去碰她的肩膀,发现那是和世界其他地方的少女一样的触感,这个世界一定疯了,她还活着,沙漠哪会有这样冰凉的尸体。这是恒温动物的好处。
我连思考都没有思考就相信了,反正世界是疯的。
我抓住她的肩膀拼命摇晃,真的是过了好一会,她睁开眼睛说,什么事啊。
我说,你是谁。她说,给我一颗子弹。
“什么?”
“给我一颗子弹啊,你有的。”她伸出手来。
我又想了一会,从枪套里摸出左轮手枪,退下一枚子弹放在她手里。
“我是魔法少女。”她说。
我想问她的名字,但是我没多少子弹,只得作罢。
我说,给我变罐可乐,她依旧伸出手来。
我叹口气,还是把子弹放在她手心。
“我不会变可乐。”她说。
我心想,这简直是诈骗。但我还是送上子弹,我问,你会什么。
“嗯。我会突然睡着。”然后她就睡着了。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太复杂了,不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回头继续慢慢地折腾帐篷,好不容易给弄了起来。我想她躺在那也不是个办法,我费劲地将她拖进帐篷,沉得要命。
黄昏来了夜也来了,我一点心情也没有,就想睡觉。我迷迷糊糊地躺了一会,在梦与清醒之间徘徊许久,始终没能睡着。我闭着眼睛,想起一个古老的笑话:福尔摩斯的帐篷,我翻身仰卧,又躺了一会,接着缓缓睁开眼睛,看见了星空。
我亲爱的华生啊,你说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
我又爬起来,动作利落了很多。夜幕降临了,从气温判断已经是深夜。奇怪,我感觉自己也没睡多久。不过现在哪还在乎这种事,月色明亮,我环顾银色的沙漠,在垫子和睡袋旁边望见了我的行李,和收得整整齐齐的帐篷。
凶手不是我,是谁呢。我无需成为福尔摩斯就能作出推理,我要走了,不能这个古怪的,自称魔法少女的家伙呆在一起,否则世界可能会滑向完全无法理解的方向,尽管我一定会死在沙漠里,我也想以接近正常的方式死掉,我受够了。
我打算收拾好东西就出发,其实夜里赶路白天睡觉才是指南书上穿越沙漠的标准方案,但是对于仅仅只是选择自己葬身之地的旅行者来说,怎样都无所谓。我背起行李,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要拿回我的子弹。
我复又放下行李,靠近少女,子弹藏在哪呢,我想。我盯着熟睡的少女看了好一会,古怪的连衣裙,会藏在哪呢。可能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继续靠近少女,这回看清楚了她的脸,给人一种似曾相识的错觉,但我一点也不关心,我只是想拿回子弹,我对自己说。
我因为紧张不停的咽唾沫,我他妈是个正派的人,就算全世界都不相信也好。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从哪里找起。
我轻轻地抓起少女的手腕,很轻,也没有子弹掉下来。我一时间有些眩晕,在太阳下经常有这样的感觉,但是这是夜晚。我努力回想上一次抓起少女的手腕是何时何地,是在30亿年前的室女座星系团吗?我轻轻地将她的手放归原位,我想也是,不至于握着子弹睡觉。
我将手探向少女的腰间,一些歉意的话在脑海中列队前进,另一方面我专心致志地研究起她的衣服,裙子是不是没有口袋的?
没过几分钟她就醒了,那时我正细细捻着她的裙裾,她坐起来看着我,我也抬起头看着她。我一时间什么也说不出来,什么不能做。
但我的僵硬不是因为尴尬,根本就不是。与我现在见到的东西相比,这些东西都不足挂齿。我根本就想不到,也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是这个样子。
就在我望向她眼睛的一瞬间,突然想起来了,似曾相识不是错觉,我认识这个少女,我知道她是谁。就连我为什么来到沙漠都一并想起来了。记忆从我头颅外面的所有空间,整片沙漠争先恐后地向我脑壳里面挤。我可能要爆炸了。但我现在还在紧紧抓着她的裙裾,望着她的眼睛,心想这眼眸和黑夜的关系到底是什么。
她说:“你干嘛。”
我说,你是不是……她说,我是。
“你来这里干嘛,不是只有我要来吗?”
“也是工作啊。没办法的。”
“什么工作?”
“你看见啦,魔法少女嘛。”
我向后坐在沙地上,抬头看了看夜空,这是发表感想的一种例行公事。但我现在没什么特别的感想,我说,我累得要死,你能不能把我的那个不锈钢的酒壶拿过来,就是我跟你说我叔叔去法国旅游回来给我带的那个,你刚才是不是翻了我的包,知道在哪吧。
她点点头,起身在包里翻出酒壶递给我。
我接过酒壶,“你不来点。”
“酒精过敏,明知故问。”
“这是礼貌啊。”我说,“祝你万事如意。还有他的工作顺利。”我仰头把壶底的所有东西倒进嘴里,我不记得我在里面灌的是什么了。
末了我长出一口气,问她,你在这里呆多久。
她说,天亮前就要走了。我说,那你那些浪费时间的,毫无逻辑的古怪魔法是为了什么。
她说,操作规程。
我说,操你妈,那现在怎么办。她别过头沉默了一会,也可能不止一会。
终于她望着我,像是鼓起勇气一样,我知道需要鼓起勇气告诉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违反了操作规程,没有对你用记忆阻断剂,你现在是不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轻声发笑,“安德烈布勒东在《娜嘉》里面放了四张娜嘉眼睛并排的照片,我有没有跟你讲过你的眼睛和那个很像,就是说像蕨菜。哈哈。”
“……你知道……”
“我知道。”我收起笑容,正色看着她。“我知道我为什么来这个鬼地方,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我还知道你不能带我走。而且,甚至在我拿回这些记忆之前,我就知道自己的结局是什么。”
“不是这样的啊,你是有机会的,只要你到达绿洲,它在北面,你离那里已经不远了。”
“哦,那我会接着走的。”我说,“你还有什么事情要做。”
“我是按照他们的指派来到这里,帮助你到达目的地。抱歉,我没有给你带什么东西的权限,什么也没办法给你。”
“没事。”我说,“你快点走。”
“把你的子弹和手枪全交给我。”
“为什么?”
“这个沙漠里是没有猎物的,也没有敌人,活着的东西只有你。”
“……手枪不行,你只给我送过这一件礼物。”
“你把子弹全给我,我给你看一个魔法。”
我沉思良久,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我从手枪里把剩下的子弹取出来交给她。
她问,真的没有了吗。我说,真的没有了。结果她竟然让我把手举高,在每个口袋里仔细搜寻,何至于如此!
我很不耐烦,我说,我会骗你吗。她停住了,看着我的眼睛。
“尽管事情变成这样,我还是相信你的,你要知道。”
“那快点滚。”
她呆在那看了我一会,然后不知从那里变出魔杖来比划,口中念念有词。月光在她身边四处流动。而在这一套仪式的最后,她突然又望向我,仅仅只有一瞬。
然后她就消失了,奇怪的是连声音都不发出,戳破一个气泡都有声音呢。
我笑起来,大声地笑起来,对我的惩罚也需要这样幽默吗。我根本就不想知道你们想的是什么,流放地也好绿洲也好,我根本就不想和你们玩了,我认罪伏法还不行吗。
又过了一阵,我发现月光下沙地上有什么东西在闪光,我走过去,一罐可乐躺在沙漠上。
我捡起可乐,不知道这一切都是怎么回事。我躺在了沙子上。没有睡着,一直瞪着天空直到它发亮。
天亮之后,我站起来环顾四周,抖抖身上的沙子,脱下帽子,从帽子的衬里里面摸出一枚子弹。我骗你,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会内疚。
我是用掉这枚子弹还是喝下可乐?我搞不懂这个世界,何况你给我留下了一个这么空荡荡的沙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