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一直读得很少,距上一次集中读小说,中间是不是隔着二十年了?
读村上的小说,确实有一种惊艳感,就仿佛在校园宿舍刚漏进阳光的清晨醒来,当你推开窗,想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时候,扑面而来的却是东京的夜景,繁华、静谧、冷峻。
哦,原来小说可以这样写,这个初读《1Q84》带给我的感受。
读完《1Q84》后,紧接着就读了《挪威的森林》(以下简称为《挪》),逆时间线索读一位作家的作品,也算是种有趣的阅读体验。作为一部被村上自称“出于某种情感的原因”而写就的私人性质的小说,《挪》的篇幅并不长,但读起来并不轻松。因为整个小说的调子,比较冰冷,就如同走在幽深湿冷的森林中。读完小说,着实令人郁闷。紧接着又看了《挪》的电影,更加剧了这种郁闷感。
不知为何,读完《挪》后,我想到了另外一本近期读过的书-《少有人走的路》。这本书的作者是一位心理医生,他通过对自己多个病人病例的解析来阐释关于爱与治愈(或说成长)的思考。而《挪》,我认为其实也是一个关于爱与治愈的故事。《挪》中的人物,多少都是在爱的能力、爱的经历上有缺陷的人,我姑且把他们称为“爱的病人们”。
木月,害怕面对长大成熟后所要面对的陌生世界,他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停止了成长,永远停在了17岁。
直子,努力去治愈木月的死所带来的创伤,但终究是失败了,她同样选择了死亡,永远停在了21岁。
也许,这就是爱的代价。木月与直子,都认为他们会因为没有经历过其他少年青春期的性压抑,所以要在其他地方付出代价。
渡边,在情感上,一直是被动的。他似乎很享受“三人的世界”,无论是与木月和直子在一起,或是与永泽和初美在一起,还是与直子和玲子在一起。即便是有点“异数”的绿子,最初也有个不在场的男友(或者是病了的直子)。以至于最后绿子问他在哪里的时候,他竟然回答不上来。也许是因为“三人世界”的稳固结构崩塌的缘故吧。
永泽,一个大多数人眼里的天之骄子,并且拥有一个完美的女朋友,却流连于不同的陌生肉体之间。他似乎是在强化自己不结婚这一观念,其实是在逃避专注爱一个人的责任。
初美,一个大多数人眼里的完美恋人。她纵容着永泽,又没有勇气离开他。她缺少自己去寻找和构建幸福的能力。在永泽去德国的两年后,草草地结婚,之后还是割腕自杀了。
玲子,天赋颇高的钢琴家,生活里缺乏其他的支撑,将自己命运只是交付给了钢琴,终于不堪压力,头脑中的螺丝“砰”的松了。
还有一位颇具诡异色彩的学钢琴的漂亮女孩,因为自己的性取向,而成了一个说谎成性的人。
似乎只有绿子,是充满阳光和活力的,她有一种自我修复的能力。可能也是村上故意添加的一抹亮色。
在《少有人走的路》里说到这些重要的观点。当我们陷入恋爱,是我们的“自我”出现了“崩塌”,我们这个崩塌的缺口需要通过成长(自我成长或者与他人的共同成长)来进行弥合。
所以说,《挪》里面的这些人物,多少都有各自的崩塌的“缺口”,而很多人至死这些“缺口”都未曾弥合。
由于先读了《1Q84》,再读了《挪威的森林》。所以,会有一些有趣的发现。两本书写作相差了有二十年。但这样的人物关系结构却再次出现了。
1、早早自杀了的少年伙伴。《挪》中是的木月和直子,《1Q84》中是大冢环。
村上在写于1987年6月的《挪》的后记中这样写道:这部小说可以献给我离开人世的几位朋友和留在人世的几位朋友。即便过了二十年,同样的人物形态再次出现,看来村上朋友的经历对他影响至深。
2、濒死的父亲。《挪》中绿子的父亲,《1Q84》中是天吾的父亲。
绿子和他父亲,是一种被解构了的“情人关系”。在绿子母亲去世后,绿子的父亲说,如果可以,希望女儿替母亲去死。而绿子在父亲遗像前赤身裸体展开双腿,是对父亲这句话的嘲弄和报复吗?
天吾与父亲的告别,非常有情感上的张力。也许父与子更趋近于对手的关系,在最后取得了和解。
3、一同猎艳的搭档
在《挪》中,永泽与渡边这对搭档,永泽扮演的是导师,而渡边又是被动的随从。在《1Q84》中,青豆与亚由美则是二垒手与游击手的关系,扮演的是互相补位的队友。通过合谋的行动,同时又表达人物不同的内心世界,灵与肉的纠葛,人性的双面,也是村上的高明之处。
这些人物关系结构的重现,都说明了童年的经历对一个人的影响之甚。与少儿玩伴的关系、与父亲或母亲的关系、与兄弟姐妹或者家里长辈的关系,都或多或少地影响着我们成年后的行为模式。关于这一点,村上在《挪》中没有着墨很多,但是《1Q84》中写得非常深入细致。
最后,说一说《挪》中两个最令我印象深刻的画面。村上小说的画面感非常强,而这两个画面,为何说最令人印象深刻,是因为它们有着超现实的现实感,并且在逻辑上有某种暗合。
1、渡边和绿子在天台上的谈话,而眼前是一片火灾的忙乱场景。
火灾忙乱的现场,是纷扰的现实世界,而身处天台上的渡边和绿子,仿佛置身在另一个世界。在他们的眼里,火灾只是一面普通得不能太普通的风景,在眼前展开。这个意向与穆旦《诗八首》的其中的两句诗有异曲同工之妙。
“你底眼睛看见这一场火灾,你看不见我,虽然我为你点燃”
是的,你看不见我,仿佛是直子的独白。燃烧着的是现实的世界,同时也代表直子(与绿子相对的直子的颜色应该是红)。此刻,身在绿色森林“阿美寮”的直子,正在慢慢正在慢慢燃烧至灰烬。
绿色代表新生,也代表着绿子。而绿子和渡边,则在一个超现实的天台上,无视着一场在现实世界里的火灾,在一个燃烧的现实世界中,焕发着生机。
这种强烈的对比,更有着一种残酷的美。
而这个场景最后定格的画面,是一个吻,一个渡边和绿子的吻。“那是一个温柔而安然的吻,一个不知其归宿的吻,假如我们不在午后的阳光中坐在晾衣台上喝着啤酒观看火灾的话,那天我恐怕不至于吻绿子,而这一心情恐怕绿子也是相同的”。面对那样一个奇异的场景,也许用敏感的嘴唇相触,才能把它刻画在记忆的轨迹上吧。
2、一次别样葬礼后的交合
在玲子与渡边给直子进行了一个别样的婚礼后,他们交合了,而且一个晚上进行了四次,疯狂而热烈。
相信不少读者一开始并不太能够接受。可能是作者试图用一种出人意料的情节发展,把某种美好的东西,再次毁灭给读者看。
但细想,玲子和渡边的交合,可以有更多义的解读。这其实也是人性复杂性的一种表达,即人类行为背后的无目的或混动目的。
1)情感达到一定浓度的作为。这个和超现实天台上的那个不知其归宿的吻,是一个情感逻辑。彼时彼刻,渡边和玲子,共同拥有了直子的死,就像在天台上共同目睹了一场火灾的渡边和绿子一样,他们需要一种更紧密的关联,但拥有直子的死,这种情感的强度太过浓烈,已经不是轻轻一吻可以承受。
“‘好吧,渡边君,把那场凄凉的葬礼干干净净的忘掉’,玲子盯着我的眼睛说“只将这张葬礼记住!精彩吧?’”。这是别样葬礼后的玲子对渡边说的话。他们用这样的方式,来强化了这种记忆。
2)某种告别的仪式
在与直子的长期相处中,玲子是否会有自己成了直子的代入感?而在与无法流利表达的直子的交往中,玲子已经在承担着重要的媒介作用,或许渡边也已经把玲子视作了直子的一部分?他们的交合,是玲子替直子、渡边替自己,最后再狠狠地爱对方一次的作为。因为是最后的诀别,两人都恨不得将自己掏空,因此疯狂而热烈。
3)或者也是一种治愈的方式。
玲子说过,说谎的小女孩,让她一度怀疑自己的性向。这次,她真诚地再次面对了性。而对于渡边来说,他和与直子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玲子交合,也许他真的就决定就此放下对直子的不知归宿的爱了吧。
相信这两个画面,在很多读者的心里都留下了深刻的烙印甚至是纠葛。我也相信村上这两处的用笔,并非随意挥就。也许,他也在探寻自己内心深处的东西,只是用了写小说的这一方式。
我没有写过小说,不过,我想写小说这种方式,它或许真的可以让你在自己构建的世界和发展逻辑里,探寻潜意识深处的东西,这是否很接近心理治疗中的催眠?所以说,写作何尝又不是一种治愈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