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手链

苏明真在电梯里遇到他,他冲她礼貌点点头,没有说话。

她原来所在的医院拆迁了,医院的人员设备全都整合到华大附属医院来,于是她跟他便免不了会碰上。

她到五楼,他到八楼,五楼是儿科,八楼心外科。

电梯叮的一声,她准备迈步出去。

“明真!”突然他叫她名字。

这声呼唤像叫醒她沉睡已久的魂一样,整个人都抖了抖,她微笑回头,“怎么了?”

他抿抿嘴唇,喉头动了动,“注意休息。”

她点点头,出了电梯。

她在楼道里走得飞快,身边的护士和病人家属跟她打招呼她置若罔闻,任他们露出诧异的神色。

灵魂一旦被唤醒,回忆纷至沓来,她匆匆躲进值班室,眼泪滚滚而落。

“明真,求求你,别这么狠,给我们一次机会。”

“没有机会,我们之间从来没有机会,以前种种,都忘了吧。”

“明真,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好。可我担心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

“明真,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心口疼。”

他和她怎么就遇见了呢?明明那么不匹配的两个人。


2007年,腊月。

苏明真裹紧了棉被,宿舍有暖气,但她还是觉得冷。

晚餐是泡面,吃得胃里难受。学校放了寒假,同学们都回家了,她家偏远,买的火车票在三天后,于是她成为这个宿舍孤独的留守者。

忽然桌上电话响起来,她在被窝里惊了一惊,强撑身体起来去接,她想不出这个时候谁会来电话。

“明真!收拾一下快下来!我在学校后门等你呀!看门大爷不让我开车进,气死了!这几天去我家住着吧,你一个人住宿舍我不放心!”芙荣语速一如既往的快,脆生生的。

苏明真心里暖暖的,笑起来,“不用了,没几天我就回去了,不去你家打扰了。芙荣,谢谢你!”

“就知道你这样!你是非让我上去接你吧姑奶奶?你等着啊!”苏明真听到很响的关车门的声音,心想这可不好了。

果然,不到五分钟,宿舍门哐哐响起来,“明真开门!”

苏明真叹口气,把门打开。

看到芙荣脸蛋红扑扑的站在门外喘气,头发上还有雪沫子,外面竟下雪了!

这个冬天的晚上在一阵短暂的忙乱之后,白芙荣将苏明真近乎强制地接到了家里。

白芙荣家在北京,但距离学校较远,她平常住校,周末回家。俩人上下铺,这么久相处下来已经亲密无间。

白家父母很热情地接待了她,热饭热菜热水澡,苏明真已经尽量大方,但仍有些微拘谨。

晚上俩人在白芙荣的卧室里尽情笑闹,滚作一团,关灯后,说起女生间的悄悄话。

“今天华大也放假了,我们明天找他玩去!不跟他说,出其不意!”白芙荣语气里尽是顽皮得意。

苏明真软绵绵陷在枕头里,头脑昏沉,可能有点感冒,她想,听了这么久的故事,男主角终于要出场了呀!

大雪纷纷一夜,第二天是个可爱的晴天。白家开放的大阳台上堆了厚厚的雪,苏明真闲不住,早饭后便拿了笤帚去扫。

白芙荣穿了棉睡衣睡眼惺忪出来,“唉,你这贤妻良母的命!”

苏明真推她去吃温着的早餐,白芙荣摇着头,顺势靠在她肩上,“我好困,没胃口!”

忽然她一下清醒了似的,从阳台水泥护栏上抓起一大把雪,在手里紧紧一握,狠狠丢出去!

苏明真视线下意识追着那雪团,这才看到楼下的雪地里走来一个人,身材修长,穿着黑色连帽休闲棉大衣,蓝色牛仔裤,白色运动鞋,正扭头从背后的帽子里掏那雪团,然后以迅捷的身手作出了回击!

白芙荣笑着一扯苏明真躲到她身后,苏明真来不及反应,只抬手在额前抵挡,那雪团碰到她手腕,啪的一下炸开来,散了她一头雪沫,满天星似的。

楼上楼下俩人俱是一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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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静庭在一楼门口的软垫上跺着脚上的雪,弯腰换了鞋,打开柜子将鞋放进去。

他视线滞了滞,在鞋柜角落,静静放着一双驼色雪地靴,因为斑驳的鞋面而跟周围光鲜的鞋子区别开来,很难不吸引钟静庭这样心细人的注意。

他把大衣挂在衣架上,将里面青色线衫整了整。看来叔叔阿姨不在家,不然早迎出来了。钟静庭径自往二楼走去。他熟门熟路走到白芙荣的房间前,敲门。

门开了,他望着眼前的人怔了怔。

他刚刚不小心用雪团砸到她,现在头发上有星星点点的水珠子,绑着中低马尾,额前两鬓有碎碎的头发轻柔散着,衬着白瓷瓶般静美的一张脸,上身一件淡紫色粗毛线套头衫,配着米色的铅笔裤,简单朴素。

“芙荣在洗手间,一会儿就出来。”白芙荣在钟静庭上楼之前冲进洗手间,她是不会以那副鬼样子面对他的。剩下苏明真在这里以客代主招待他,她有点不好意思。

“没关系,那我在客厅等她。”钟静庭看出她的局促,露齿一笑,“刚才很抱歉,我不是故意的。”

苏明真轻摇头,“我知道。”

钟静庭冲她点点头,转身往楼下走。

他比照片上更高更好看。这是苏明真最直观的感受。白芙荣给她看过很多照片,大多是他们游玩的合照,照片上可以看出他眉清目秀,肌肤白皙,一看就是良好家世成长起来的男孩子。这次见本人只觉得气质多了份清冽,不似照片上温和。可见照片并不是人的真实形象,薄薄一张纸,到底扁平了。

其实他怎么样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跟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苏明真再明白不过了。

大约十几分钟,白芙荣急匆匆出来,已经做足了全套,“人呢人呢?”

“在楼下等着呢!你呀,别这么急!”苏明真看她在衣柜里一通乱翻,终于找了件合心意的穿上。

“真没想到,他这人够阴险的!不打一声招呼,这么早杀上门来了,就为了看我出糗!恨死他了!”白芙荣碎碎念着,苏明真心下失笑,也不知道昨晚是谁说要出其不意的,结果人家先人一步,这就算人阴险了!

不过还别说,这俩人真是一对儿,做事套路都一样的。

“钟静庭!你说你打算怎么赔罪吧,刚刚砸了我们苏小姐,人家可是一朵娇弱的花,经不起风雪摧残哦!”白芙荣下楼中间就指着钟静庭为苏明真打抱不平起来。

苏明真心中自嘲:我哪是什么花呀,分明是荒原上的野草啊!

钟静庭正坐在大厅沙发上看今天发过来的报纸,听到这样说,用手指隔空点点她,笑斥道,“那刚才是谁拉人家这朵娇花给你挡子弹来着?你这始作俑者当起正义使者来了?”

白芙荣走到沙发后头拍拍他肩膀,头一歪,目光流转,“好了好了,我们苏小姐也不是那么计较的人,是吧明真?就饶了你吧!但中午这餐,你是必须请的!”

钟静庭神情爽朗,“那当然,请两位小姐吃饭是我的荣幸!可时间还早,八点多,我们总该干点什么。我本想去登山的,下了这雪,山上风光正好。但又觉得雪天路滑,有同伴才稳妥,万一摔了,旁边也得有个叫救护车的呀!就跑来抓丁,没想到你这里多了位朋友,那就更好了。”顿了顿,他又补充问道,“你们今天可有什么安排?”

苏明真知道,这句话主要是问自己的,因为他的眼神在白芙荣面前扫过,最后停留在她这里。

她看了看白芙荣,感觉到她的跃跃欲试,便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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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有一条小吃街,他们进了一家早点铺子,因为白芙荣嚷着早上没吃饭没力气登山,钟静庭免不得又训了她几句。

苏明真说自己吃过了,什么都不需要,但钟静庭执意为她点了份馄饨,“天冷,我们走了这么远,也该饿了。”

白芙荣则是八宝粥肉夹饼齐齐下肚。苏明真一碗馄饨吃了大半,那边钟静庭已经付了钱。他也是吃了早饭过来的,什么都没要。

苏明真忽然觉得心头某一处温热又妥帖。

上山的石台阶早被厚雪淹没,上面已经有了几溜杂乱的脚印。他们来的迟,便踏着前人的脚印往上走。

台阶两边是被雪压弯了枝丫的松树,他们不时会被横伸的枝丫拦了去路,白芙荣调皮,跑到前头拉着那松枝往钟静庭身上弹雪。

苏明真走在后头,觉得自己有点多余,但一个人呆在白家显然也是不合适的,她没有别的选择。

昨天就有点感冒的症状,她觉得这会儿头重脚轻,每一步都迈得虚浮,眼前的台阶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走完,看着前路心头一阵阵绝望。

好在她意志顽强,终是熬到了山顶。在山顶的六角亭里,她几乎瘫坐在亭里的石凳上,顾不得石凳寒凉。已然头晕眼花,耳膜嗡嗡作响,但面上仍是带笑的,她从来不是扫兴的人。

钟静庭察觉到她的不对劲,问她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摇摇头,自嘲,“大概是好久没运动了吧,一下体力跟不上。”

钟静庭似乎相信了她的话,白芙荣拉她起来,手指着远处,“明真你快看!你看到阳光在雪面上跳舞了吗?”

苏明真被她一拉,眼前一阵发黑,强强撑住,“嗯,真漂亮!”

钟静庭在山顶走了一圈,望着九点钟灿烂的阳光,不知为什么,全无登顶后的欣喜,只隐隐感觉不安。

起风了,吹起白色雪沙有些迷人眼。他看到苏明真好像打了个寒颤,于是提议早点下山,别为了赏景把人冻坏了。

下山路,两位女士走在前面,低声私语,钟静庭跟在后面,台阶狭窄,三人同行便会显拥挤了。

雪在脚底发出嚓嚓的声响,钟静庭观察起雪地里的脚印,突然,他目光被什么黏住了。

那是苏明真右脚上的鞋,在脚后跟的地方,鞋面跟鞋底连接处,已经呲开一条两三厘米的口子,仔细看,上面似乎已经有过缝补的痕迹,随着她下山的步子,那口子凄窘地一开一合。

他以为那雪地靴只是陈旧了些,原来已经完全是报废品。他很确定,雪水早已经从那口子渗进去,袜子应该湿透了,她的脚也必定冰冷透骨。

他的心有点瑟瑟地抖,觉得今天登山这个决定真是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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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第二天他来白家,苏明真没有出现,白芙荣说她夜里发烧了,在躺着歇息。白芙荣晚上照顾她没睡好,止不住呵欠连天。他嘱咐她快去补觉,没呆多久便出来了。

钟静庭开车在街上,新年临近,街上年味渐浓,红色又压轴登场,各种深深浅浅的红招摇着簇拥着,凌乱热闹。路边堆着脏污的积雪,商店橱窗里玩着各式花样儿吸引顾客,气球彩带标语,这些渲染气氛的元素总少不了的。人流如织,人们辛苦忙碌一年,都竭尽所能地希望在这一年结束的时候为家人为自己酝酿一个幸福的高潮。

钟静庭看到前面闪亮的招牌,那是一家品牌女鞋店。他找了处停车的地方,下车走过去。

他在一列列鞋柜间停停看看,旁边的售货员笑问他是不是给女朋友买鞋,他只笑笑,没有否认。

他拿起一双黑色绒缎面的靴子,中低筒,鞋面瘦瘦的,五公分左右的鞋跟。售货员将这款鞋子轻巧吹捧一番,然后问他女朋友穿多大码。

他眼睛微眯,似在努力回想。售货员是女孩子,察言观色最拿手的,何况这样一位年轻英俊的顾客,她更是瞧得得细致入微,不放过任何一丝神情。

此刻见他低头拿着那双靴子,面上的笑若有若无,整个人笼在一层脉脉的柔情里。售货员看得心里又酸又软,不知谁有这样的福气啊!

钟静庭不知苏明真的鞋码,但以他手术刀般的眼光,应该不会看错的。

“就这双吧。”

接到白芙荣电话的时候,钟静庭打篮球回来刚洗了澡,电话里白芙荣让他晚上去家里吃饭,说苏明真明天的火车。

两家住得不算远,以前更近,一个大院的。在两家大人看来,钟静庭跟白芙荣绝对算青梅竹马。他比她大三岁,处处照顾她。而白芙荣,那更是从小没羞没臊,整天叫嚷着长大后要嫁给他的。

他们以后会一起走下去,这好像是理所当然的事。

天黑得早,钟静庭到达白家的时候,窗口已经亮了灯。

白家是三层独栋红色小楼,两家父亲以前都在科研所工作,白家爸爸后来下海做生意,就从大院搬出来了。

钟静庭一进门,白常安就迎过来,拍拍他肩膀,“静庭来了,快进来!”

钟静庭进到客厅左右看看,白家爸爸了然地挑挑眉毛,“找芙荣呢吧?厨房呢!”

钟静庭吃了一惊,芙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啊,转瞬明白过来,总是苏明真也在厨房呢。她昨天上午还病得起不来,这会儿就强撑着干活了,她这个人啊!

“你来吃饭,你瞿阿姨自然是要亲自下厨的!”白常安靠在沙发上点了根烟,“我这烟是戒不了了,芙荣不喜欢,我尽量少抽,你以后可别沾这玩意儿!”

钟静庭笑着点点头,看看厨房方向,有点心不在焉。他应付着白常安的话题,心里暗暗希望他能聊点别的,比如住在这家里的那位女客人,她病了,发了几次烧?吃了什么药?家里人怎么照顾她的?诸如此类,可惜并没有,一半句都没有。

瞿文英先从厨房出来,“静庭马上开饭了啊,你看我忙的顾不上招呼你,来这儿跟自己家一样,别客气!你这个学期可是来的次数少!”

“阿姨我这不是刚研一,功课紧,就来得少了,以后老来叔叔阿姨别嫌我烦!”钟静庭起身说着讨巧话。

“嘿哟,你多讨人喜欢呢,还嫌你烦!”瞿文英笑起来眉眼弯弯,是和气灵慧的面相。

“钟静庭你快来端菜,天底下没有免费的晚餐哦!”白芙荣的女高音响起来。

钟静庭要过去,瞿文英连说不用,但他还是往厨房走去,瞿文英在心里暗骂白芙荣不懂事。

一开厨房门,看到苏明真在低头抹刚洗的案板,料理台上摆了七八样菜品。白芙荣刚端起两盘菜要往餐厅去,顺手就想塞给他,钟静庭灵巧走位,绅士地做一个请的手势,白芙荣狠狠瞪他一眼,只好自己来。

钟静庭走到苏明真身边,见她准备把案板挂在料理台一侧的墙上,便伸手帮她。又轻声问,“你病好了?”

苏明真抬头跟他对上视线,又匆匆低下,“好了。”

这一幕正巧落在赶过来的瞿文英眼里,眼神便不那么对了。

餐桌上,瞿文英这边往钟静庭碗里夹菜,那边转头对苏明真说着客气话,“明真你多吃点,身体不好啊,老生病怎么行?多补补,今天尝尝我的手艺!”

苏明真礼貌说谢谢。她身体其实还不错,一年难得感冒一次,可巧这次在别人家里病了,心里很过意不去。

白芙荣笑着娇嗔,“一个两个都有人疼,就我,爹不疼娘不爱,我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白常安赶快往女儿碗里夹了只虾,开始数落白芙荣,“你看看人家,文文静静的,再瞅瞅你,整天活蹦乱跳,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多力气!”又转头跟钟静庭抱怨,“这女儿,我是管不了啦,也就你治得了她!”

钟静庭嘴角轻挑,起身给白常安和自己的酒杯添了酒,又给三位女士倒了果汁,看向白芙荣的眼神温暖到近乎慈爱,“芙荣长大了,不只会照顾自己,还能照顾同学,真是很棒了。为你们的友谊碰一个!”

白芙荣最先举杯,“这话我爱听!友谊地久天长!”

瞿文英心里不大高兴,但也还是碰了杯。男人如果爱一个女人,总觉得她不会照顾自己,小女孩似的长不大,难以让他放心的。

她觉得钟静庭这次来家里,跟以前的感觉不同了,像跟他们家有了隔阂,这隔阂不大,一根针的间隙,但想完全融合到底还是有些扎手的。她眼角余光扫了扫苏明真,内向沉默,真没什么讨喜的地方。但这世上,到底是有扮猪吃老虎的人。

钟静庭悄悄留意着苏明真,觉得她吃得真是太少了,本就瘦,病了一场,更是瘦得让人心疼,面上全无血色,还不赶快补起来,恨不得多给她夹菜,督促她吃下去。

但实际他并没有给她夹菜,一筷子都没有,那是很唐突的,会吓坏她,也会吓坏其他人。结果他倒没注意自己,因着她的少食,饭量较平常也打了折扣。

吃过饭,家里阿姨麻利撤了杯盘,端上水果。白芙荣顺手拿了一盘,一边拉苏明真,一边朝钟静庭使个眼色,“我们上楼了啊,我们小辈就不打扰老人家看电视了!”

“你呀!多陪我们会儿都不行!女大不中留啊!”瞿文英指着女儿,语气里带着无奈的宠溺,瞄一眼钟静庭,他神色如常,全无波澜的!

三人来到白芙荣的房间,白芙荣将果盘放在梳妆台上,自己往床上猛地一躺,“吃个饭都累死了!”

钟静庭上去扯她胳膊,想把她拽起来,“刚吃完饭就这样,也不怕断了肠子!”

苏明真也上去扶她另一边胳膊,说这样对肠胃不好。

白芙荣一使劲,将苏明真也扯倒在床上,“哎呀,你明天就走了,我难过啊!我想你了怎么办?”

苏明真一下就粉了脸,白芙荣跟钟静庭玩闹惯了,在他面前横躺竖卧都没关系,她可不一样,她跟他不熟,她从来没在男子面前这样过,这太失礼了,便挣扎着想起来。

奈何白芙荣将她搂紧了,咯咯笑着不放过她,她真是窘极了!

钟静庭在旁边看着,看她发丝披散气息凌乱似娇含羞,只觉得胸中汹涌,面上发烫,某些方面几乎不能自控。便转头匆匆从盘子里拿了个苹果,往书房去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钟静庭开车过来,将苏明真行李搬上后备箱,白芙荣跟苏明真坐在后排,告别白家,往火车站行去。

在检票口快轮到苏明真的时候,两个女孩拥抱告别,钟静庭将一个袋子提到苏明真面前,“新年礼物,提前祝春节快乐。”

“哇!好呀钟静庭,你可真有心啊!我的呢!”白芙荣夸张叫起来,摇着他胳膊。

这让苏明真意外,看着眼前装盒子的咖啡色袋子,再看看白芙荣,并不想接。但想到这可能就是他们这个阶层的待客之道吧,不收倒显得自己小家子气,便轻轻接过。

钟静庭拍拍白芙荣的肩膀,“好了,我什么时候少过你的礼物?春节还早呢!这不是跟明真年前见不到了嘛。”

白芙荣朝他嘟嘟嘴,“我怎么就没想到?我也应该准备礼物的,你也不提醒我!”

“谢谢!很抱歉我没有为你们准备礼物,等开学我从老家带特产给你们。”苏明真看着二人有点歉疚地说。

“嘿,说什么呢,还跟我客气!一路平安啊!”白芙荣再次抱抱她。


一进家门,苏明真打了个寒噤,家里没生火,阴冷彻骨。她无法想象母亲一个人在家的日子。

母亲黄阿萍看到她,很开心,把她手里大包小包接过来放到床上,从暖壶里给她倒了一碗热水,催她快喝下去暖暖身子。

开水的热气一蒸,苏明真感觉眼睫毛湿漉漉一片,坐在马扎上低头小口喝水。

“妈,家里都冻死了,你怎么不生火?我们院子里有煤炭啊!别这么省,冻出病来,大花销,有些钱不能省。”苏明真心头泛酸。

黄阿萍呵一声满不在乎,“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火性人,冬天我在家里动不动就冒汗。你跟你弟都不在家,生火浪费!你弟今年过年不回来了,他大饭店春节忙。这不你回来了,你从小体质寒,受不了冻,我得赶紧生火。”

苏明真喝完水在旁边帮忙。

她们家三间青瓦房,她爸在世的时候盖起来的,在她小时候算这峡谷深处顶好的房子。房子盖起来没几年,她爸去世,家里日渐困难。最近几年,太行山大峡谷被旅游公司开发出来,虽还在初级阶段,游客不多,但靠着旅游,远近的人都陆续发了点财,新房子一家家冒起来,她家的房子在红砖房的包围里特别显眼。

生了火苏明真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才发现柜子一角堆了几个棉布大包,她打开一看,愣住了。

那是农村过年每家都要贴的老爷。财神爷,灶王爷,观世音等各路仙家,每年都要在原来供位上揭了旧的换上新的,以求新气运。

但厚厚几大扎的老爷,这是闹哪出,苏明真有点不解。

“真真,明天腊月二十一,乡里连着三天会,你跟我去卖老爷!这些东西可是我通过门路搞到的!批发几分钱一张,卖的时候两块钱!你算算这翻几番?”虽然家里就母女二人,但黄阿萍还是压低了声音,这对她来说就是机要大事,小声难掩兴奋雀跃。

苏明真心里暗暗叫苦,但看着母亲发光的眼睛,她说不出拒绝的话。

第二天母女二人早早起来去赶集。在集市东头,占据了有利地形。黄阿萍摊开一方早就备好的黄色床单,在上面整齐摆开各路仙家。

黄阿萍揽客,苏明真收钱,母女二人分外默契。刚开始苏明真有点放不开,不爱招呼人,不看来往人们的眼睛。但越做越顺手,等太阳照得人身上隐隐发热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入了门道,黄阿萍坐在小马扎上看着她忙活很是满意。

挨着她们摊位的,是卖鞭炮香烛的小贩,不时跟黄阿萍聊几句。

“你闺女啊?好样貌!人又麻利!有对象没有?没有我帮着介绍个!”那小贩六十左右耷拉眉毛,长相很奇特。

黄阿萍鼻子里冷哼,眼珠斜往上一瞟,“我家闺女大学生!你认识的都是些什么人?种地的,打零工的,跳不出这个圈!我闺女以后城里工作,嫁城里人的!”

那小贩讪讪笑着,“那得有那个命啊!命这东西不好说,不好说啊!”

黄阿萍狠狠剜他一眼,袖了手,伸着脖子往长街另一头瞧。

乡里集会很热闹,但终究是比不上以前的时候。那会儿峡谷交通不便,大家一年到头难得去县里一次,置办东西全都指着过年过节那几次集。现在各种盘山路修起来,说着闲话的工夫,就能跑到县里逛一圈,半天一个来回没问题。赶集对峡谷里的人们来说,便不那么重要了。

突然,黄阿萍“咦”了一声,完了嘴唇还保持着咦的口型,瞪着松垮的三层眼皮,瞧着远处目不转睛。

那是个卖中堂画的小摊子,那小摊子没什么稀奇,稀奇的是这会儿摊前站着的人。

首先身高上就鹤立鸡群,长势良好的白杨似的挺拔醒目,再是那一身穿着,一瞅就是大地方人,最后说那一身洋气派头,是她们这峡谷里的小伙子穿上最贵的衣服也扮不出来的。

那小伙子背着黑色双肩包,站在摊前仔细瞧着一幅中堂画,侧脸俊得不行。

黄阿萍眼睛盯着心里想着,我闺女就该配这样的人哇!

于是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得做点什么,好把他的注意吸引过来。

“卖天地卖菩萨卖财神!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别错过!买五张送个福字喽!大家过来看看啊!”黄阿萍叫卖得格外起劲,尽量使自己的音调悠扬嘹亮。

这招果然奏效,那小伙子扭头朝这边看过来,黄阿萍心头窃喜。

苏明真正在摊前招呼客人,听到母亲在身后扯着嗓门突兀地喊,不由得扭身蹙眉看她。

黄阿萍全不管她的不满,两眼只瞧着那小伙子一步步走过来,兴奋得直搓手。

“小伙子,我这画上的神仙活灵活现,比别家的都真都灵!你仔细瞧瞧!”黄阿萍恨不能说,我家的闺女也是水灵灵的,真真的,你瞧见没有?

苏明真带点无奈地去看这位客人,瞬间见鬼了似的惊呆了。

钟静庭有点压抑自己的笑,但那笑意仍从眼角眉梢溢出来。“明真,好巧!”

苏明真两颊酡红,不知道该怎么招呼他,憋了半天,才说出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黄阿萍一看,哎哟,这有事啊!激动到浑身发抖。拍拍钟静庭胳膊肘,“哎,小伙子你认识我闺女?”

钟静庭眼睛晶亮,神情慧黠,“是啊阿姨,我跟明真认识。阿姨好!”

“是朋友的……朋友。”苏明真试图跟她母亲解释。她不知道该不该说是白芙荣的男朋友,因为白芙荣跟钟静庭的关系,她也不那么确定。

“那太好了!小伙子你哪里的?怎么来这儿了?来找我家明真?”黄阿萍连珠炮似的发问。

“妈你说什么呢!不是找我的!”苏明真急忙撇清跟他的关系,“你怎么来这儿了?”她同样好奇,两天前他们才在火车站分别。

钟静庭看有人要买贴画,便说,“你先招呼客人,我一会儿跟你说。”

他在跟前,苏明真整个都乱掉了,客人要财神,她给拿的灶王爷,还是钟静庭眼疾手快,从她手里撤回来,“应该是这个!”直接递给客人。

苏明真看他这自来熟的样子,真怀疑这摊子是他的,她是给他打工的。

黄阿萍再不多说,坐在小马扎上细细瞧着他俩,虽在腊月吵杂闹市,却如置身春天的田野。

钟静庭跟苏明真配合良好,他笑脸迎人,她闷头收钱,俩人不时低语几句,苏明真才明白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原来钟静庭在网上搜她的家乡,搜出来太行山大峡谷,了解到这一片刚开发成景区没几年,他并没有来过。反正寒假,闲着也是闲着,就出来玩几天。他没告诉她,也没打算打扰她,今天在这儿碰上,纯属巧合。

苏明真心里叹气,她累死累活跋涉小两天才能回到的老家,对人家来说就像逛自家后花园那么轻巧。

“对了,我出来玩芙荣不知道,你别跟她说,不然回头她会闹了。”钟静庭低头看着她,眼神有点深。

苏明真疑惑望着他,总觉得这事不太妙,但若直白告诉芙荣,更是不好。她只得沉默。

“那靴子你怎么不穿?脚上的该扔了!”钟静庭语气里有隐忍的不悦。

苏明真瞥他一眼,“那靴子太好了,穿着来赶集糟蹋了。”

“心疼靴子?倒不知道心疼自个儿。我真替你冷。冬天最重要的脚要暖和,不然容易生病。生病好玩么?”钟静庭眉头一拧,很想在她脸颊上捏一把,终究不敢。

俩人互相瞪着对方,苏明真忽然想她在干什么?她们才见过几次面?完全不熟的两人,怎么倒像小情侣闹别扭似的?她吓了一跳,收回视线不理他。

一上午很快过去,收入很可观。黄阿萍说这里头一大半是钟静庭的功劳,钟静庭冲苏明真挑挑眉毛,几分得意。

苏明真拿了一点钱,在集市南边的面馆请他吃饭。他也丢了往日的讲究,不挑不拣的,吃出一身汗。完了打包一份给黄阿萍带过去。

黄阿萍招呼着生意,扭头跟俩年轻人说,“真真你带静庭去周围景区转转吧,人家帮咱干了大半天,你就当导游回报一下,人家本来就是来玩的呀!”

苏明真正想着怎么让钟静庭继续他的旅程,别在这里耽搁了他,她母亲的话来得正是时候,只不过把她搭进去了。

钟静庭抿一下嘴唇,咽下心中的喜悦,带几分小心打量苏明真,只怕她说出拒绝的话。

苏明真将卖完的货补上几张,似乎借这个工夫考虑了一下,抬头跟钟静庭说,“我就是个引路的,可不会解说什么,你别失望。”

钟静庭几乎想跳起来吹个口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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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季本就是旅游淡季,临近年根,更是没什么人。景区分了几个片区,风景最奇绝的地方最危险,现在里面积雪难融,道上难行,为安全考虑,景区早将里面锁了起来,是进不去的。

现在能逛的就是一座寺庙了,在一面向阳的山坡上,名曰“九莲寺”。以前就是一间坍塌的小庙,景区开发时将其重建,才有了现在的三大殿东西厢,山门,香道。远远看去,金碧辉煌,颇具规模。

两人并排走在山道上,钟静庭听苏明真讲这里的过去和现在,不时会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钟静庭听得格外认真,总是问很多问题。

苏明真有些答得上来,有些答不上来,答不上来的时候,就静静看他,一双湖水般的眼睛闪烁着无辜茫然,钟静庭便心软成一滩水,说些别的将话题引开。

在佛祖像前,钟静庭在蒲团上虔诚跪拜,苏明真在烟雾缭绕里,看他跪拜的姿势舒展平和,极是好看,他可真是个美好的男子啊!

下一幕就见他掏出一张红红的钞票,塞进了功德箱,苏明真几乎要上去拦他,告诉他不必如此,但又想,那是他的钱,该由他决定去处。再说,在佛祖跟前,她虽不是信徒,总不好姿态过于难看的。

下山路上,苏明真不经意叹口气,钟静庭扭头仔细看她,“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这庙里都是假和尚,你贡献的钱,都入了别人的腰包,人傻钱多就是你这样的。”苏明真摇摇头。

钟静庭停下来,认真看着她,郑重说到,“明真,和尚假不假我不知道,我许的愿是真的,我总要表示我的诚意。”

苏明真觉得自己多话了,有点后悔,便顺口问,“你许了什么愿?”

钟静庭深深看着她,“如果能实现,我会来还愿,到时候一定告诉你。如果不能,就让它变成一捧香灰吧。”

冬天黑得早,钟静庭早就在乡里的农家乐办了住宿,苏明真跟母亲收了摊准备回去。

苏明真跨上电车,黄阿萍将包裹都放在她前面的踩板上,自己搂着一大包坐上后座。母女二人在暮色里跟他告别。

钟静庭看苏明真勉力支撑的样子,恨自己下飞机后坐的大巴,真应该租辆车的!

三天集后,钟静庭已经跟黄阿萍建立了亲密的关系,黄阿萍已经把他当准女婿。

苏明真夹在中间有苦难言,她隐晦地跟母亲提起过白芙荣对钟静庭的情意,但黄阿萍才不管,只说还没结婚就不算数,这事看造化。苏明真只得无语。

小年夜,乡里有焰火表演。苏明真带钟静庭登上一座山的山腰,那里已经三三俩俩有了些人。焰火表演的大院在山脚下,当焰火腾空,这里距离那短暂的美丽更近。

苏明真一直催钟静庭回北京的,奈何钟静庭毫无归意。他几乎跑遍了全国,欧洲也游览了不少国家,春节在外面过的时候也是有的,父母从不约束他。

虽是夜晚,天气晴朗,藏青色天幕上挂着一条条羽毛状的云彩,静谧祥和。

空气里有淡淡的松香,凉冰冰的,这种凉不厚,透薄的。钟静庭在夜色里静静看着苏明真的侧脸,有夜色的掩护,人便格外大胆。

苏明真时而看天上的云,时而看山脚下因夜色转浓而愈加清晰的峡谷灯火,她知道他在看她,可是她不敢看他,即便在这样恰到好处的夜里。

突然有人吹起了口哨,焰火噼啪着蒸腾而上,在美丽的夜空炸开梦幻的花朵,苏明真跳着拍手,看着她的雀跃,钟静庭整颗心都是烫的。

在焰火明灭的间隙,他一把抓住她的手。

苏明真整个人僵住,她望着焰火转瞬即逝后空蒙蒙的天空,在深沉的叹息里衍生出微不可觉的喜悦。

在这场焰火表演中,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她没有回握,但也没有挣脱。

星星之火,已有燎原之势,谁也逃不掉。

第二天上午,钟静庭来到苏明真家的小院,帮忙生火添柴。院子东北角用石头砌了灶火,这里家家院子里都有这样一个灶火,过年过节,炸年糕,蒸团子,总是这样烧柴的火更给劲。

钟静庭坐在灶前的小马扎上,不时往灶洞里添加柴火,尽职当着火夫。灶上的大蒸笼里腾起白色的水蒸气,跟青烟混在一起,直往钟静庭脸上扑,他不得不偏头频繁眨眼。

苏明真端着案板从屋里出来,案板上整齐排列着椭圆形的粟米团子,里面包了红豆馅儿。现在还是生的,等到完全蒸熟,就成了软糯糯的金黄色团子。

钟静庭赶快接过案板,苏明真揭开锅盖,将上面一层蒸屉拿起来放在旁边圆桌上,露出最底层,上面垫着白色的笼布,她将案板上的团子挨个放上去,由外围向中心转圈排列好,洒了点水,又盖上一层蒸屉,开始如上排列。

钟静庭看她围着兰花围裙,娴熟地干着这些,心中又欢喜又难过,她懂事能干到让人心疼。

团子蒸十五到二十分钟就熟了,起锅的事苏明真就来不了,必须黄阿萍出手。因为粟米团子蒸熟整个是软绵绵的,不能用筷子夹,一夹团子轻则变形重则成两段,只能用手轻轻往外拿,力度很讲究。可热腾腾的团子多烫啊,苏明真手皮薄,就算提前将手在凉水里浸过,还是不成功。只能老将出马。

钟静庭来了兴致,洗洗手非要试试,说男人皮厚不怕烫。

他趁团子不备,迅疾出手,抓住一个心中得意,刚要提起来,发现团子跟下面笼布粘住了,便使了点劲,这会儿工夫,热度一下穿透皮肤,他烫得受不了急忙缩手。再一看,那团子跟挨了铁砂掌似的变了形,五个手指印深深陷在里面。

黄阿萍笑得弯了腰,苏明真也用手指点点他笑出声来。

“看看,我们老辈人的年龄不是白长的!”

只见黄阿萍将手在凉水里一沾,飞快地提起团子,轻轻放在案板上,那团子圆圆润润,丝毫未走样。如此一沾一提一放,循环往复,流利无比,很快两屉团子便都出了锅。钟静庭看得目不转睛,连连赞叹。

黄阿萍回头笑眯眯说,“静庭,团子趁热吃,凉透了不好吃啦!”

“谢谢阿姨,那我不客气了。”

钟静庭拿起一个最先出锅的团子,热乎乎,软腻腻,一口咬下去,烫得他直吸气。真好吃啊!甜丝丝的红豆馅露出来,十分诱人。他顾不上烫,很快解决了一个,心下满足极了。

他偷眼看苏明真,她嘴角噙笑,拿了两个团子放在黄色瓷碗里,进了屋。

他不由自主跟在后头。

苏明真将黄瓷碗摆在桌上,那里用黄纸写了牌位,旁边一个黑色相框,是她父亲的遗像。

钟静庭仔细看那照片,原来苏明真跟他父亲长得更像些,尤其是那双温和沉静的眼睛。

他的心隐隐作痛。

还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两人在峡谷口的站牌等待大巴。

钟静庭拉开上衣拉锁,将手伸进内里口袋,掏出一个精致的小袋子来,捧到苏明真眼前。

苏明真不用打开也知道,那是她们这里的旅游纪念品,红豆手链。外面有精美的包装,里面一条手链还带一封便签,上书一首小诗:

红豆生南国,

春来发几枝,

愿君多采撷,

此物最相思。

来这里旅游的人,尤其是女游客,几乎都会买一条戴在手上做纪念。实际不值什么钱,她们小时候跑到红豆峡里捡了红豆串起来玩的,但这么一包装,就价格飙升,能哄不少人。

“送给你,只说这东西,我知道纪念品店里很多,没什么稀奇的。但因为是我送的,我晚上贴身对它念过咒,上面附了我的魂,它就是天底下只此一件了!希望明真你可以好好保存。”钟静庭虔诚捧着它,语气诚恳,眼睛痴痴看她。

苏明真接过来,低头浅笑,“我会保存好的,但只保存这手链,你的魂你还是带走吧,回了家失魂落魄,又是我的罪过。”

大巴来了,钟静庭上了车,又突然转身跃下,在苏明真唇上深深一吻,跳上车挥手离去。

苏明真轻抚着嘴唇,丢了魂。

网络图片,侵权删

开学后,钟静庭苏明真开始了地下恋情,钟静庭不想地下,本来名正言顺的恋情搞得像偷情似的让他不安。但苏明真害怕,担心白芙荣受不了,觉得需要一个好的时机再告知她这件事。

其实说到底,是苏明真对这份感情没有信心。

她爱他,这是确定的,所以无法拒绝他。他爱她么?她没自信。他那样优秀,而她如此平凡。也许他只是城里姑娘见多了,看到她这样的原始人感到新鲜罢了。那又怎么样呢?反正她也没奢求跟他有个结果。最有可能的是,在他们的恋情公之于众之前,他已经厌弃了她,毕竟她是一个足够无趣的人啊。

这段恋情,从开始到结束,她希望只有他俩,再没有不相关的人知道,就像空谷里的花,静静盛开,静静凋零,谢绝打扰。这对她来说,就是最好的结局,也算一种另类的圆满。

所以,又何必因为一份注定短命的恋情而去伤害一位真正的朋友呢?

周末她会去一户人家做家教,做家教回来的路上,他们会进行短暂的约会。他带她去各种神奇的地方,去回民街吃特色美食,手牵手靠在清真寺的外墙上,在夕阳里闭眼聆听信徒们圣洁又飘渺的诵经声;去巷子深处一家无名的小店,吃一碗味道绝妙的米线;或者在一家隐藏于闹市中心的录像厅,看一场年代久远的在实体院线甚至网络视频上都看不着的违禁电影;在春天来临的时候,他带她去郊外,寻找最早的那一抹新绿,他说她就像那新绿,看似脆弱实则蕴藏了无尽的生命力……

足够了,在她贫瘠的生命里,她从没想过可以拥有这些美好的经历,还有这样一个美好的人跟她共享。真的足够了,即使明天他说分手,她余生也对他充满了感激。

她心里把每一次约会都当作最后一次,每一次分别都当作最后的告别。他不会知道,她每次赴约之前都做好了分手的准备,是的,这场恋情里她就是如此卑微。

钟静庭好像也对这种地下关系上了瘾,这种感觉就像人生路上只有他们二人结伴而行,他们游离于世界之外,共享秘密,共享生命,这世界都与他们无关。无需考虑别人的想法,无需获取别人的准许,不问过去,不管将来,只在当下,活得如此自私又肆意。

但他们都忘了,爱情就像咳嗽,最是掩藏不住。不经意间,暴露无遗。

白芙荣看着苏明真的笔记本,痛苦地捶着脑袋。苏明真制止她继续折磨自己。马上期末考试了,又到了白芙荣生不如死的时候。

“我根本不适合学医!要不是为了钟静庭,我用背这些枯燥的东西?”白芙荣躺在苏明真床上哀嚎着滚来滚去。

苏明真沉默不语,白芙荣奇怪她竟不安慰自己。

“不行,天太热了,宿舍蒸笼似的,我要找钟静庭去,让他请我们吃冰沙!明真你跟我一起去吧!”白芙荣扒在苏明真肩上摇晃她。

苏明真将她的手仔细扒下来,“你去吧,考试了我得复习啊。”

“你还用复习啊?不复习奖学金也是你的,跑不了!我不想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今天你非陪我不可!”白芙荣又缠上来。

苏明真知道她,她是最磨人的,不达目的不罢休,今天是复习不成了。

华大距离她们学校挺远的,地铁转公交,得折腾近一小时,白芙荣复读后仍没考上华大,是她毕生最大憾事,但她要跟钟静庭学同样的专业,以后好有共同话题呀。

她们在华大旁边的饮品店里一边挑选着自己喜欢的口味,一边等着钟静庭。

钟静庭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实验室消毒水的味道。

白芙荣上去挽住钟静庭的胳膊,钟静庭身体一阵僵硬。

“你快来看,你吃什么口味的?”白芙荣指着透明冷冻柜里的各式冷饮材料,让钟静庭挑选。

苏明真要的冰沙已经调好了,她正准备从服务员手里接过来,另一只手先她一步拿了去。她回头。

“麻烦给她一杯原味奶茶,要热的。”钟静庭看一眼苏明真,眼神里隐隐有责备。

白芙荣轻捶他一拳,“钟静庭你干什么?这么热的天让明真喝热奶茶,有病吧?”

钟静庭不说什么,在窗边橙色沙发上坐下,拿着勺子吃起冰沙来。白芙荣端着自己的冰沙跟过去,“你想吃可以自己点啊,干嘛抢明真的?”。

苏明真小腹突然一阵抽痛,她猛地想起,月经就是这几天。这段时间忙着备考,把它忘光了。她月经向来准时,仔细算,前天就该来的,可能因为这几天熬夜,延迟了两天。现在她措手不及毫无准备。

苏明真望向钟静庭,心中复杂难言。

苏明真握着热奶茶,有点坐立不安。终于,她说句不好意思出去买点东西,拿包推门而出。

苏明真在便利店里买了急需的东西,去卫生间一趟,回到座位。

白芙荣侧脸细细看她,“明真你脸色苍白苍白的,怎么了?不舒服啊?”

钟静庭关切的眼神在她身上流转,苏明真觉得丢脸极了,她今天真不该来的,让他看到她的窘样,每次月经第一天她都会疼得死去活来。

“明真,需要去医院么?”钟静庭轻声问她。

苏明真额头冷汗涔涔,她咬着吸管摇摇头,喝了几口热奶茶,希望可以缓解腹部的痉挛。

“哎呀,明真你是不是来那个了?你每次来那个都是这样的!都怪我,非拖着你跑这么远,还拉着你吃冷饮,我忘了呀!幸亏钟静庭没让你吃……”白芙荣说到这里消音了似的,脸色变得比苏明真还难看,空气一片死寂。

“我知道明真胃不好,不能吃生冷刺激的。芙荣你以后别带她吃这些东西了,都是学医的,知法犯法最可恶。”钟静庭最先反应过来,说话圆场。

但两个姑娘已经容色惨淡,各怀心思,难以挽救。

钟静庭要请她们吃点热饭,白芙荣精神萎靡,话也不说,只冷冷去看苏明真。苏明真回看她,都在对方眼里看到可怜狼狈的自己。

最后饭也没吃,两人行尸走肉般上了回程的公交。钟静庭有担心,但也有解脱。早晚包不住,她们总要面对彼此。

他怎么都没想到,会有那样严重的后果。

“啪”——

苏明真头晕目眩,跌坐在床上。

宿舍其他两个女生吓得不敢说话。

“今天我们完了,苏明真,我们完了!算我看走眼了!我认栽!祝你幸福!”白芙荣从床下拿出行李箱,一通乱七八糟的收拾,就要拖着行李箱离开。

苏明真冲上去拦住她,“芙荣,你不能走!你听我说!”其实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但就是下意识拉住她。

“说什么?说你跟钟静庭之间没什么?你敢说你清白?”

“是的,我是清白的!我不无辜,但我清白!”苏明真红肿着脸,眼神坦荡直接,语气凌厉而沙哑,像被宣判死刑的人挣扎着做最后的陈述。

白芙荣嘴角一斜,轻蔑地笑,“你清白不清白不关我事,就算明天去当妓女也随你啊!”白芙荣推开她夺门而出。

苏明真瘫坐在床上,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几乎要让她昏死过去。

消息很快传来,白芙荣办了退学手续,去法国留学了。

苏明真躲避着钟静庭,又一个学期结束了,暑期马上到来。她打算离开北京,回老家打工。

钟静庭在林荫道上拦住她。

“明真,求你别这样,这是我的选择,不是你的错!别苛待自己!”钟静庭握着苏明真的肩膀,逼她看自己。

苏明真不说话,眼圈发红。

“明真,下学期我就要去克利夫兰专攻心外科了,机会宝贵。走之前,我想你给我一颗定心丸,确定我男朋友的身份,那样我将在未来对你保持绝对忠诚!求你,别太狠心,给我们一次机会!”钟静庭有生之年从没这样求过人。

“没有机会,我们之间从来就没有机会!你还不明白吗?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苏明真语气凄艾又决绝。

“明真,我怎样都可以,只要你好!但我担心你会后悔。”钟静庭恨不得给她洗脑带走。

“我不后悔。”苏明真看着钟静庭的眼睛,语气虽轻但字字千钧。

“明真,我以前没对你说过,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心口疼,是真的疼。你让我心疼。”


她又在电梯里遇到他,他冲她点点头。

“夜班?”

“是啊。”

他咳嗽几声,她眼角余光看到他轻轻捶了捶胸口。

“明真,你女儿以前上的哪所幼儿园?”

苏明真很意外他这么问,想起他儿子,好像也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华杰国际。”

“怎么样?”

“还不错。”

“你说不错那就是真的不错。我相信你。”

五楼到了,她准备出电梯。

“明真,注意休息。”

苏明真回头笑笑,心里对他说,你也是啊。

她进了值班室,打开她的专属柜子,将衣服脱下来放进去,换上白大褂。最后从手腕上摘下一串红豆手链,放进一个黑色小锦盒里,仔细将锦盒搁到柜子一角。

一夜在疲惫中过去,早八点,儿科同事都来了,她在办公室开始交班。

突然,办公室门被粗暴地打开,交班被打断,大家都看着来人。

“心外科钟副主任好像不行了,正在抢救!抢救也就是个样子,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有生命体征了!”儿科护士长表情沉重地给大家传递了这样一个消息。

苏明真啪嗒扔下交班本,飞奔而出。大家面面相觑,有人跟着往外跑。

电梯在负一层,苏明真往楼梯口跑去,刚上六楼,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明真,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心口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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