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曹河村,我已经介绍过,一个被大山围裹的村子,山的对面是山,左边是山,右边还是山。东西两脉起伏若龙的山中间有片开阔地,弯弯曲曲伸展着一条小河。站在那条河边吸纳春意时,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就是天然混成的描述。
曹河村最大的姓氏当然是曹,其余尚有三户外姓人家,一是我以前说过的胡家(参见拙作《老胡家》),另外两户,一姓徐,一姓牛。
若顺着山路一直走,无论上山还是下山,总要经过老牛家窑洞顶上的打麦场。按照军事地理来说,老牛家可算处在冲要之塞,咽喉之地。
老牛家是外来户,据说当年有一个更老的老牛,是个货郎,大概是庄浪(在宁夏)附近的人,每日里挑着担子走村过庄,不知那一日,走到了曹河村。此人早逝,我从未见过其面,但想来是个挺有见识和本事的人。因他到曹河村后,便安下家来,娶了曹姓人家的一个女子,落户生子,货郎的营生也不再干了,慢慢的争到田地,安心农事。
现在的老牛家,尚有五口人——货郎的儿子,人称“老牛”,以及老牛的老婆,老牛的儿子儿媳以及一个十岁左右的孙女。
“老牛”的嘴巴很厉害,说起话来唾沫横飞声音洪亮,而且天上地下全都能扯个不亦乐乎,虽然顺口而出,但却顺理成章,不需思考,真正的现炒现卖热辣新鲜,跟网上的搞笑段子有一拼。所以村里人见了他面,平辈的一般都尊称一声“老牛”,孙子辈如我者,皆高呼曰“牛爷”。但背地里全叫他“牛谝子”。“谝子”是方言,即特能吹牛胡说之人。
老牛老婆是村里唯一一个可以同神明交流的人,本地俗称“老爷”,书面称呼“巫婆”是也,据说她尊奉的神仙乃是九天神女娘娘。
这老两口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据说“虎背熊腰、五大三粗”是农家汉子的代名词,然观老牛其人,矮如冬瓜、瘦如猴子,除了能说会道,全然无一点男子汉气概;偏偏他老婆人高马大,比一般男子都高,宽肩长腿,雷厉风行,跟九天仙女娘娘温婉端庄的样子毫无关系。
三才天地人,人在天地的中间,所以人上拜苍天,下跪大地,大地上任何病痛奇异,在巫师看来,皆是地狱鬼祟显世作怪,所以只有祈求上天神仙下来收服妖孽,这就是巫师的世界观。老牛老婆是个虔诚的巫师,对神明极其尊敬,不但各处庙会积极参加,而且平日里自己口里绝不会对神明出一点不逊之言,要是听见别人对神明不敬,立马会破口大骂,为神明护法。
她作法时极其威武,我堂兄一家对此道深信不疑,常请她去作法。我有幸见过一次。天黑时,我大伯亲自去请她,请了老半天,她才带着徒儿——她徒儿就是她丈夫老牛——来,然后由我大妈做平日里自家人都不太吃的好吃的招待她。在她吃饭时,她吩咐我们准备各种道具。
饭罢一抹嘴,她大喝一声“拿来!”堂兄立即送上一个旧的大铁马勺,里面倒了半舀子醋,兹兹的冒着泡,然后投进一块鹅蛋大小、烧得通红的石头,一阵热气夹带着酸味漫延起来(此属化学反应,铁同酸在高温下会产生氢气,冒点泡不值得大惊小怪,铁生锈氧化会产生三氧化二铁以及四氧化三铁,此二者同酸反应都会产生水,热石头进去,水化作水蒸气,于是就会看起来烟雾腾腾),她端着这个铁马勺在院子以及屋子里各个角落里乱窜,老牛就跟在后面,一路小跑,我也跟在后面跑。
跑完之后,扔掉东西,进了房间,她大喝一声,老牛立刻端来一把椅子,放在屋子中间。她往椅上一坐,双手挥舞,双脚在地上乱跺。继而身体扭动,嘴里念念有词,渐渐脸红如血,口角出现白沫,洒家大惊,情不自禁喊了一声:“来了”,我大妈立刻捂住我嘴,让我别惊了“老爷”。
突然她开始说话,细声细气,仿佛小女孩的声音,嗓音极尖,双手拄着膝头,双脚一阵急跺,叫道:“执法弟子何在?!”老牛躬身上前,跪在面前听训,我大妈也上前跪下,她又道:“九天娘娘今日来凡间一走,弟子有啥心愿快说。”我大妈说自己时常头疼,身上肌肉疼之类的一串病,老牛再启禀给他那已经是九天神女娘娘的老婆,“神女娘娘”于是一把抓起两瓣木卦,“啪”的往地上一丢,老牛看卦后回答“上交”或者“盖复”(此二者应该都是六十四卦中的两卦,只是农村巫师一般都没什么学问,一鳞半爪的乱学,加之方言口误以讹传讹,以至于渐渐地没人懂得这是什么,我想即便是文王复生,恐怕听了这些巫师口中卦象都不会懂得。当然,算卦有很多种方法,有些不止六十四卦,还有三千多卦的算法,谁也不知道巫师们是哪一路算法,此处只是音译,未必不准确)。连打三卦之后,她根据卦象开始断言:后院太空,围墙太低,以至小鬼常来侵扰。
还说我家祖坟,主要是我太爷爷坟堆上被水或者田鼠钻了洞,须当立即补上。后面她说了九天神女娘娘的心愿,说来凡间一次不能白走,要一升麦子,一只公鸡之类的。凡夫俗子之类当然满口答应。
作法完毕,细看九天神女娘娘,一脸苍白,满头大汗,仿佛虚脱了一样,老牛和我大妈便把她抱到炕上,让她休息。然后就张罗着按照神的指示办事。我大妈亲自给她做鸡蛋汤炸油饼,吃完之后,抱着公鸡和别的东西,老牛领路,沿着山边小路回家了。
这种法一直作了好多年,以至于我堂兄家的后院围墙越来越高,我大伯不停地去祖坟上填土,然而该有病时还是有病,渐渐地再也不作法了。终于有病了就去医院。
当她还作法之时,和我堂兄家的关系非同一般,村里人都以为他们两家是兄弟关系。后来不作法了,关系就淡了,也不合在一起种地了,做了好吃的也不再大老远给他们端一碗去了。
渐渐地,老牛老婆几乎无法可作,“职业生涯”也就算是结束了。因为大家都说这九天神女娘娘不行,没有别的地方那几路神仙厉害。要作法便跑上百里山路去别的地方,那里有“坐堂神仙”看病,收费贵,但是灵验。
那些“老爷”我见过,确实比老牛老婆牛厉害多了,至少“自残”起来,非牛老婆可及。一尺长的铁钎,从左颊对穿到右颊,一滴血也不流。还有一个尊奉齐天大圣的,作法时竟然是坐在椅子靠背上的,有点猴像,可惜太危险,因为曾经从椅子顶上掉下来过,孙悟空差点瘸了,于是回花果山修养,再也没来凡间走过。
村里老一辈人,几乎全有一个习惯,那就是抽卷烟喝酽茶(就是茶叶很多很浓的茶)。而且,均是一人身兼两样,抽烟不喝茶或者喝茶不抽烟的绝对没有,只要抽烟,你就可以断定他必定喝茶;或者,看他喝酽茶,就知道他必定抽卷烟。我问我爷爷:你们为什么这么统一,这都是谁教你们的?
爷爷说这是老牛他爸教的(就是那位货郎),当年他走街串巷什么都学过,新奇的玩意儿多,来了之后,我爷爷那一辈人还不过都是小伙子,见他天天用火炉熬茶,就跑去看新鲜。这位牛货郎就卷起旱烟,教大家抽;一个大瓷缸子,里面倒满浮着泡沫的酽茶,一人一口。
于是村里这一代人都会这个了。我不相信,去了几次老牛家,发现老牛果然也有这毛病,熬着浓茶,再卷一个粗大的旱烟棒子,给我说段子,让我喝茶。那茶我在爷爷那里早就喝过,颜色有点像浓浓的红糖水,但一点也不甜,苦到了极点。喝了果然精神,整夜睡不着。
老牛让我喝,我也就跟着喝。他给我们讲段子,乱七八糟的什么都有,大部分都是关于生殖器的笑话,类似现在的荤段子。他曾讲过一个长腿和一个大嘴以及一个长手吃骆驼的故事,很有意思。大概是说这三个人偷了一头骆驼,煮来吃。缺盐,长手人一伸手就到海南盐场抓了一把盐。缺辣椒,长腿人一步就跨到四川提了一串辣椒回来。但是大家不知道熟了没有,让大嘴人去尝,结果一口就给吃完了,还不知道熟了没有。故事很曲折,大意如此,倒是挺有意思。
后来我们在沟里放牛,老牛偏偏不放牛,他是来放牧驴子的,我们一群孩子都喊,老牛老牛,放驴不放牛,不是老牛放驴,而是驴在放老牛。
他哈哈大笑,也不生气,还是给我们讲段子。在山沟树木之间,生起火堆,牛驴自去吃草,我们烤洋芋烤苹果烧玉米棒子听段子。后来我看了几本书,就进去讲明太祖打天下以及于谦大战土木堡的故事,外加三侠五义七侠五义杨家将,没人听老牛的段子了,转变成听众听我讲书。
但老牛对段子实在是一项爱好,逢人便讲。经常听见他在山的这一头和对面山上放牧的人大声聊天讲段子。
老牛脾气挺好,跟年轻人玩,怎么过分,他都不会生气,完全没有长辈的样子。我跟堂兄曾将干驴粪弄成碎沫,用上好的白纸卷成上好的“旱烟”,拿个他抽。他以为是好心,放到口便抽。驴粪不比烟丝,燃烧困难,一口吸去,满嘴驴粪沫子。他大骂,却是笑嘻嘻的骂,并不真的生气。
有一次我上了他的大当。那次我放牛,老牛不放牛却来给牛刮草,遇上二舅爷在放羊。三个人在草坡上坐着说话,他俩抽旱烟,撺掇我也抽,连抽两支,结果“醉”了。不但酒醉人,烟其实也醉人。旱烟太硬,抽醉了比酒醉了还难受,天旋地转,仿佛怀孕,只想呕吐,偏偏什么都吐不出来。
从此后我不敢碰他们卷的旱烟棒子。但有一次拿我爷爷的烟斗去试,一斗烟未完,我就倒在了地上,幸好在家人回来之前恢复了。
高中之后,有好一段时间没见过老牛,村里也再听不到他的段子声。有次回家才知道,老牛去城里一个工地去看大门了。只是每次准时回来农事而已。
原来老牛和儿子分了家,老两口住他们经常住的窑洞,儿子儿媳在院子里的两间砖房里。其实也等于没有分家,还在一个院子里,只是分居二爨而已,一个大门,两家锅灶。但是,老牛不能去儿子那里吃饭,孙女却能常去他们那里混吃的,分得开别人,分不开孙子辈,老两口也是无法。
在村里人看来,老牛的儿子是最有福气的,因为媳妇太能干,能干并不是聪明,而是身体硬朗,干起活来不要命。老牛儿子于是从村前转到村后,一家一家的逛,吃饭时女儿就回站在高处喊他。家里鸡鸭牛驴,全是媳妇一个人忙。
后来老牛儿子出外打工,他人很仗义,也很老实,除了不好好干农活,什么都被人称赞。出去打工就不能像干农活一样了,于是学了一门泥瓦匠的本事,收入还行,就一直在外挣钱。
那几年突然一阵风吹来,山里什么都可以卖钱了,杏核、山桃核、麻黄、蝎子。于是村里男女大小一起上阵,要么捡杏核桃核,要么抓蝎子刮麻黄。捉蝎子最有意思,此事以后再说。刮麻黄却是个费劲事,不但要满山跑,而且要自己从山里背回来。小牛媳妇好身体众所周知,刮麻黄刮得捆子最大最多,背得让其他女人羡慕不已。
村里还有一家人,是我本宗。老牛他爸,也就是那位货郎,当初娶的就是这家人的女儿,所以两家还有一点亲戚关系。这家人不多,一个老子,外加两个儿子,大儿子已结婚生子,另起炉灶过自己的日子。二儿子和老子两人过光棍日子。二儿子叫改子,老子外号叫孟良(当然是来自于杨家将里那两个有名的人——焦赞、孟良)。
改子年过三十,无妻无子,辈分却大,算起来村里同我一样的孩子都是他的孙子辈。此人偶尔出去打工,但是大部分时间在家务农。刮麻黄当然有他,山就那么大,村也就那么大,刮来刮去,同小牛媳妇刮到一块去了。两人天亮日出时一起进山刮麻黄,日已西时一起回来。改子因为打光棍,心里的压抑全村人都知道,也经常干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此时见到两人如此,背后议论纷纷,饭后笑谈天天不断。
小牛回来之后自然是立马就知道了,闹了起来。这一下天昏地暗,鸡飞狗跳。小牛打了媳妇,媳妇骂了公公,公公收拾了改子,闹来闹去就分家了。
老牛种了两年地,但实在是老了,他身子还没儿媳妇的一半强壮,种起地来只听见口中吆喝一片,牲口也不听他话,不但管不住驴,也管不住牛,虽然他姓“牛”,但是一点也不牛。再加上像我这种坏东西,自己种地回来,看见老牛还满头大汗的在耕地,到了地头就要停下,回过头来再耕回去,老牛给牲口下口令“喔”(停下的意思),我偏大喊一声“昂视”(相当于骑马时喊“驾”)。牛驴蠢,分不来谁的命令,顿时乱了套,老牛大骂。好不容易回过头,要走时我偏喊停下,牛驴都不听老牛的,因为他手上没力气,触绳降不住它们。于是牛驴乱跑,该停时不停地跑,该走时要么不走要么就走斜了。老牛又是一片大骂,不是骂我,是骂牲口,从牛驴的姐姐妹妹一直骂道奶奶外婆,然而牲口对他毫不理会,那黑驴听他骂骂咧咧不停,扬起尾巴就放了一个苜蓿味的屁回应他。老牛被折腾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只好请我帮他走两圈,他在地头抽支烟。两圈下来,那两头牲口被我收拾的服服帖帖,他烟也抽完了,说一句“年轻人就是强”,就自己干活了,再也不说段子了!
两年地种下来,他受不了了,于是也出去打工,可他打工只能看大门或者烧锅炉。这样一干就是五六年。前几年因缘见到他,段子竟然又说起来了,而且不抽旱烟了,开始买纸烟抽,见人就发。我给他一支烟,他拿着看了半天,啧啧称奇,说有本事的人抽的烟都是高档的,然后一连串段子出来了,把我差点笑死。
他把那根纸烟别在耳朵上,似乎舍不得抽,弓着身子走了,矮小的身子,越来越瘦弱了,他本来是不弓身子的。后来才知道,他又去给城里楼层上的住户送煤去了,近百斤的东西,成天背来背去,上楼下楼,那本来矮小的身子,不得不在生活的担子下慢慢弓起来。那担子,一头挑着苍老,一头挑着胃。
说段子时的老牛,处在一个江湖;不说段子的老牛,处在另一个江湖。无论哪个江湖,都是人生。段子的江湖可以金盆洗手归隐,但那不过是隐在了另一个江湖,虽然那江湖也可以金盆洗手。但,不管怎么洗,都“洗”不出人生的江湖。
如今,老牛的段子又开始了,不管是装出来的,还是延续风格天性难改,但听来让人快乐,让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