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青云海一座寒,孤朝零落舍群山。无情多为君王关,千山万里不复还。
——记 苍柏云
01
朱红庭墙,楠木围内,一个身着明黄锦袍的男子,正弯着腰给一支枯丫浇水。眉眼之间满是柔情,水流所落之处溅起微微水渍,就喷溅在他的衣摆之上,他也不恼。
“柏云,你喜湿润,我给你多浇些水,你是不是就能快些长大?”
“柏云,我知道你不太能抗风,你看,我给你起了一座墙,这样会不会好点?”
“柏云,你不喜光照过甚,所以我搬到了宫墙北面,你这样过着会不会舒服一点?”
“柏云……”
男子身后的提灯老宦,满脸褶皱,弓着腰,静静地看着他。
“君上,柏树枯丫长不成的。”
“柏云,我有点想你。”
老宦将男子扶起来,男子提着水壶一步一回首。就在踏上石阶的一瞬,他突然顿住脚,转身抬头望向明亮晃眼的天空,似有一道惊光破天云。
是你吗?
柏云。
“张叔,我遇上柏云的那天也和今日一般,一道惊光闪过,似要冲破万里浮云……然后,我就看到了……”
老宦一转眼,就看见男子眼中犹如星耀般的光彩。
柏树树林,万里常青,延绵环城,高耸直入云霄,仿佛人间仙境。
独孤松一朝误入柏树深处,见一棵壮美无比的柏树立于群山中央,树丫大张,一眼望去约有百米,抬头望天,竟是望不到天。
“真是好大一棵树。”
他发出如此感叹,缓步走近这棵树,每踏近一步,他隐隐都能感受到脚下这树的根落形状。这定是绵延地下数百里了!
等到独孤松走得近了,他才能从细小的树丫缝隙中看到一丝天。
就在那细小的地方,一道惊光忽过,冲破浮云。
他看见一根粗壮的树丫枝蔓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身着青葱纱衣,长发垂至另一根树丫上,似乎是在休息,很是安逸。
独孤松不知道这里为什么会有人睡在树上,他想了想,还是不要打扰的好。
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那人突然开口了,声音很是好听,低沉不失雅性。
“你为何人?”
被发现了的独孤松也不逃,转过身看向那人。
此时,这个女子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低着眉眼盯着他。
“独孤松,高兰国陈宣王。你是谁?”
“苍柏云。”
独孤松还是有些不解,继续问他:“你住这里?”
“自我出生便在此处了,朝来夜往,千载春秋。”苍柏云看着独孤松,老老实实地说着,眼睛一眨不眨,很是好奇。
千载春秋?
这话,独孤松更加不解了。
“你的家人呢?”
“柏树千万,皆是我的家人。”
这下独孤松总算明白了,背后一阵发凉,满脸惊恐。
苍柏云看着这人变化多端的脸色,有些费解。他不知道一个人的脸上为什么能有这么多的神情,也不知道现在的这个神情是什么意思。
她感觉不到这人其实是在怕他。
“我和他们一样,也是柏树。”
这下可算是把独孤松给吓晕了,眼前一黑,身形一歪就倒了下去。
苍柏云不明所以,只好把人带回树上,趴在一边静静地等他醒过来。
等到独孤松醒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一片苍青,万里无边。而自己就坐在苍柏云的身边,一根粗壮的树枝上。
他一想到这人的身份,吓得连忙后退,一不小心落了空。
“啊!”
苍柏云被吓了一跳,赶紧伸出树枝把人给捞回来。
这回,独孤松缓了很久,意识到这树精的确没伤害自己,索性鼓起勇气来,慢慢靠了过去,看着苍柏云的眼中满是好奇,忽然并没有刚才那样害怕了。
“你在这里待了数千年,就不寂寞?”
苍柏云微微皱眉,有些疑惑地看着独孤松,她不知道寂寞是什么。林里的树们告诉她,这里才是树的归属。既然是归属,那呆着就行了。
“这里每日之景千变万化,看都看不尽。又集日月精华,是我修炼的好地方。”
“你看过风起云淡,看过日出日落,看过青葱万里,可又曾见过辽原大海?见过灯市如昼?尝过玉琼美酒?听过丝竹空琴?凡间美好数不甚数,你呆在这里,又怎能趟过大千世事?”
几句问话,着实把苍柏云给问住了,她的确不曾见过辽原大海,不知道与她苍青万里如何相较。也不曾见过灯市如昼,不知道是何等盛景。也没听过丝竹空琴,不知道与山间林鸟脆鸣有何区别。更没有尝过玉琼美酒,不知可否与天赠雨露相提并论。
苍柏云感到胸口处有一丝躁动,跳得奇快,有些不舒服。
“你怎么了?”
苍柏云将独孤松的手放在胸口,满脸疑惑地问他:“这里跳得很快,你可知是何原因?”
独孤松感受着苍柏云结实有力的心跳,方觉这个树精也是有心的。
他露出一个笑来。
“这叫动心。”
苍柏云被他这么一笑,心脏跳得更快了。
“你要不要和我出去看看?”
苍柏云望向那一片熟悉的万里苍青,忽然有些不舍。
“好。”
柏神入尘,一朝舍群山。
02
独孤松立于战车之上,望着无尽的青原,身后是一身战甲的苍柏云。
翠原千里,浮云万里。过眼望不及之处,青碧连一。所对之面,黑骑累累,红旗白面肃然。
“柏云,你可愿意助我一臂之力?”
“你开口,我自是愿意。”
辽原之上,烽火四起,苍柏云以一己之力,一时之间出千百柏箭。天空被一片黑色所覆盖,密密麻麻的木箭冲着敌军而去。
瞬时,千里苍葱被猩红浸染。
红了半边天。
苍柏云从未如此耗费过修为,短短半天,就已经折损了自己大半树枝。身上疼得厉害,却依旧微微着力于每个战士。
独孤松看着敌军不堪重击,仓皇而逃,军旗四处散落,心中好不痛快!
不远处的苍柏云看见独孤松满脸兴奋与骄傲,她忽然觉得身上也没那么疼痛了。她回头望着这一片辽原,广阔壮美,血染印天。
“柏云,你做得很好。”
苍柏云看到独孤松眼里的风华,明白自己所做的让这个人高兴了。
“你受伤了没?”
听到一句问话,知道这叫做担心。
她记得独孤松以前说过,他不喜欢自己让他担心。
“我不曾受伤。”
无妨,再痛,只要你能高兴,我心甘情愿。
“这便是辽原?”
她小心地发问。
独孤松深吸一口气,朗声道:
“是,这才是辽原。”
苍柏云将辽原的样子画在了宣纸上,留在房中。
03
她离开柏树林已经有三年了,虽说修炼千年,但离了原身太久,她的元神终会有所损毁,为了能留得再久一些,苍柏云不得不汲取人世中寻常柏树的力量。
一棵百年柏树将自己的力量分给苍柏云后,告诉她,人心险恶,不可涉入过深。
她笑了笑,不明所以。
“哎,一朝入世,万劫不复啊。”
一日,苍柏云难得自己一个人走在集市上,忽然她看到一幅画。
那是她战前所见的辽原。青葱秀丽,羊群浩荡,牧羊人手持小笛坐与羊背上,三两牧羊犬争相嬉戏,好不惬意!
“先生,这是什么?”
“这是辽原啊!离离原上草,你看看!这青葱十里,多壮美!”
苍柏云觉得心口处闷闷的,这不是辽原,她看见的辽原应该是红色的,被血染红的。
突然发现苍柏云收拾了东西准备离开的独孤松气极了,拽住她的手臂,冷着脸兴师问罪:“干什么去?”
“回柏树林。”
“为何?”
“你欺骗我。”
“我骗你什么了?”
“辽原应是战前那样的,青葱十里,羊群满地,惬意潇洒,何故沾上猩红才能算作辽原?”
独孤松觉得可笑,可他不能没有苍柏云,他要苍柏云的一切。
“就因为这个?”
“你不该……唔!”
“柏云,我把自己交给你,你能不能不走?”
老柏树说,一方把自己交给另一方,那便是所有的信任了。
苍柏云最后还是留下了。
早先一步醒过来的独孤松看着身边躺着的苍柏云,神情有些复杂,他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但只要能把这个人留在身边,为她付出所有,就算赔上自己又有何妨?
一年后,独孤松如愿以偿地将皇权抓在手心。
04
新皇登基,举国朝拜。青铜白烟,饶上当空。
苍柏云就站在独孤松的身边,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天下只此一人,万众举目的聚焦。
可她的聚焦,只有独孤松一人。
只见独孤松一袭明黄锦袍,头戴珠冠,双手轻捻明香,对苍天一拜。
就在此时,天空炸裂,晴空劈下一道闪雷!
苍柏云心中一惊,抬头望去,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她知道那是自己的雷劫,渡不过去的雷劫。
“轰隆隆!”
独孤松看见苍柏云的脸颊上显现出一丝柏树的树纹来,若隐若现,很是狰狞。
“你的脸……”
苍柏云伸手捂着脸颊,背过身去,满嘴血腥味。
“别看。”
独孤松也不管祭拜了,用力把苍柏云掰回来,让她正对自己。却见对方的双眼一片白灼,浑身轻轻颤动,地上的影子竟有树枝摇摆。
“轰隆隆!”
又是一道雷。
苍柏云来不及将独孤松推开,猛然间撑起自己的枝丫将独孤松牢牢护在其下,硬生生挡下了那一道雷击。
她觉得自己的元神都快要没了,浑身每根枝丫都在抽痛。
“快看呐!神树护佑我皇!神树护佑我皇!”
独孤松瞪大了眼睛看着有些抽搐的苍柏云,见她浑身的树丫微微轻颤。他深吸一口气,抬手想摸摸那些可怜的树丫,却见苍柏云已经收了枝丫,变回了人身,面色苍白,摇摇欲坠。
祭拜还在继续,容不得半分差错。
独孤松将目光放置百姓身上,听着那一浪高过一浪的“神树护佑我皇”,心里蹿起一阵自豪之气,看向苍柏云的神色中带着一丝骄傲。
高兰国新君下旨:
北有柏树万里,神树一棵,奉为护国树,天下尊之。
可哪曾想,一朝敌军侵关,数十万敌军踏破高兰数座城池。
朝堂之上,独孤松的脸阴沉得可怕,百位臣子没有一人敢开口。
敌国与高兰皇都相隔一兰海。
存亡仅一念之间。
战,便是海上恶战。不战,便是漂洋千里。独孤松作为败国之君,亲自上门朝拜。
而此时的苍柏云因为先前受雷击一事,至今伤势未愈,却强行撑至今日。
“柏云,你可愿为我一战?”
“你开口,我自是愿意的。”
兰海一战,苍柏云用尽气力掀起狂风巨浪,枝丫绵延至海中,湿润的海水让她的法力散了大半。
可她不能退却,因为那个人正看着自己。
兰海啊,很漂亮,波澜壮阔,海风吹在她的脸上很是舒服,可她不能在水里呆得太久。
苍柏云属于大地,不属于大海。
“这是海?”
“是不是很美?”
“嗯。”
海上大战,高兰三回险胜,却并未击退敌国半分,得到的是铺天盖地加倍的反击。
而就在此时,苍柏云不见了。
06
“君上!苍姑娘不见了!”
独孤松心里一咯噔,怎么在这个时候不见了?战事吃紧,他还需要苍柏云帮他击退敌军,怎么就跑了!
“苍柏云!你给我出来!你不出来,信不信我挖了你的树根!”
独孤松气急败坏地把军营给翻了个遍,却丝毫没有看到苍柏云的身影。
君上下令:
国有存亡为难,以神树做盾,国尚可存留,望举国周知。
一纸朝令,柏树林万树倾倒。一夜之间,柏树皆作为羽箭,冲向敌军。
然而,独孤松依旧没有逼出苍柏云。
可他需要苍柏云,他必须找到苍柏云。
“来人,放火烧山。”
一时间,柏树林一片火海,苍柏云只觉根基有些灼热,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收了枝丫,连人身都维持不住。
身边的柏树问她:“你后悔吗?”
“悔?我为何要悔?只要他高兴就好了,我怎样都没关系的。”
“可是你就要快要死了,你看,你连自己的元神都要保不住了。”
苍柏云看了一眼手上的树纹,张了又张,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个明亮的笑来:“可我得到了爱。”
“爱?你真的以为那是爱吗?”
苍柏云语塞,脑子里全是独孤松看着他笑眯眯的样子。
“你就不该离开这里,也就不会有这样的下场。”
听到这话的苍柏云,捂着嘴角大声朗笑,笑得枝丫上的柏树叶子都掉了下来。久久,她感到脸上一片温热,她伸手一摸,湿润的,凑上前舔了一口,咸的。
像是海水,但不是海水。
“我,心甘情愿。”
独孤松找不到苍柏云,心里慌张极了,他从来没有这样慌张过。
因为苍柏云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他。
可是有人告诉他:
“柏树被烧了根基,可就毁了,活不成了。”
那一瞬间,他感到心里一阵抽痛,脑子里像是一根弦断了一样,从营帐里冲了出去。
“君上!危险!您绝对不能过去!”
“放手!他要是死了,你们所有人都给他陪葬!”
“君上!他是神树,怎会死呢!”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要见他!”
独孤松红了眼,像是疯了一样地挣脱了束缚,猛地一头扎进火海。
刚一进去,就听见了漫天的惨叫声。
那是柏树们痛苦的声音。
不要……
不要死……
苍柏云,你在哪儿?
“苍柏云!你给我出来!出来!”
“你害死了树神,又害得大家元神俱灭,你这样的国君,为什么还能活着!”
“是你!是你害得树神不复山林,她为了你连原神都不要了!你还有什么脸面来这里见他!”
“独孤松你知不知道这世间,已经再无苍柏云了。”
“你为什么……”
“啊——”
独孤松的脑中一阵钝痛,眼睛被烟熏得生疼,身上灼热一片。
是自己害死了苍柏云。
他还记得苍柏云的胸口处,那结实有力的心跳。还记得苍柏云第一次受伤,嘴角渗出的血迹。他怎么就忘记了!怎么就忘记了!
苍柏云是有心的,是有血有肉的,她是活生生的人啊!
他怎么就忍心一次又一次利用,一次又一次欺 骗,最后竟亲手……放火烧她?她是树,树怕明火,怎么就不懂!怎么就忍心!
“柏云……柏云……你在哪里啊……”
独孤松循着当年的记忆,站到了一棵苍天柏树面前,可是这棵树已经被火团团包围,火势冲天,烘得独孤松的脸发红。
“对不起……柏云……对不起……”
苍柏云依稀间还听到了独孤松的声音,可她没法儿再开口了,人形早就毁了,连原神都保不住了。
“我不怪你,此情乃我心甘情愿,来世亦然。”
她用尽气力将心中所想传入独孤松的耳中,刚一说完就散了元神,回归天地。
一时间,天降大雨。
独孤松被淋了个透湿。
大雨连降三日三夜,将领找到独孤松的时候,只见他靠着一巨型柏树枯桩,怀里死死抱着一根枯丫。
07
黄泉彼岸,苍柏云恍恍惚走在路上,进了阎王殿也不下跪。
“你为何人?”
“苍柏云……”
“为何而来?”
“不记得了……”
“你修行千年,一朝入尘,身死火海,现准入神,勾却往事,你可知否?”
“我知。”
“你可还记得独孤松?勾却往事,便要了却与此人的前尘过往了,你可后悔?”
“独孤松是谁?我记不得了。”
高兰国最终找回了独孤松,而他也成了败国之君。
二十年后,当独孤松看着窗外晴空万里之时,忽来一道惊雷,似要冲破浮云,他心中一惊,赶忙叫来小宦。
此时伺候他的人早就换了。
“柏云!可是柏云?是不是我的柏树开叶了!快快!快扶我过去!”
小宦马虎不得,知道那二十年毫无动静的柏树枯丫是君上的心头宝,只得快速带他过去。
“君上,是开叶了!是开叶啦!”
听到这话,独孤松终于露出笑来,像是二十多年前一样。
他依稀中仿佛又看见了苍柏云,看见那棵苍天柏树之上的人,正对着他笑着。
“你可是……?”
“苍柏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