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坛经》原名《六祖大师法宝坛经》,是佛教著作。唐代以前,中国的佛教经典都是从印度“取经”传入的。如著名的《金刚经》《楞伽经》等,它们的著者皆为印度高僧,有些是佛祖释迦牟尼的高徒。其中记录了释迦牟尼讲经的内容。而《坛经》则记录了中国禅宗六祖慧能的言行,是中国僧人唯一被称之为“经”的著作,并非教育专著。我这儿拿它来谈教育,其实是看中了这本中国本土佛教经典里边大量慧能大师跟弟子和其他各种人的对话。
这些对话说白了,就是禅宗的教学记录。因为叙事生动,言语简练,动作描写和语言描写传神,是极好看的教学案例。这些教学案例,也被称之为“公案”,里边“机锋”迭出。说到底,“机锋”也就是体现在语言中的智慧。如慧能初到广州法性寺,正赶上那儿的“领导”印宗法师讲授《涅槃经》。当时微风吹拂经幡,一名僧人就说那是风在动,另一名说那是经幡在动。双方“议论不已”。这时初来乍到的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这番答话石破天惊。慧能真是有超越众人的领悟能力,更有直指问题核心的语言把握才能,虽然他“不识文字”。同时,作为一个听课的学生,他更有无惧无畏的性格——面对真理,他一点儿没有拘束,直通通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直引得“一种骇然”。
我太喜欢这样越众发言的学生了。今天我给高中生上课,这些经历了三年幼儿园教育、六年小学教育、三年初中教育、个个身体强健英俊漂亮的少年,面对我的“千呼万唤”苦苦央求,几乎个个儿埋头装作没听见,哪有这般“贸然开口”的?慧能心直口快,真理面前,自由放松,却又舌灿莲花,妙语如珠。咱们中国的学生,曾经是多么善于体现新课程要求的“表达与交流”啊!
而这时,高踞一寺主持宝座的印宗大师也是胸怀宽广:“印宗延至上席,征诘奥义。”那时印宗根本不认识慧能,知道他拥有五祖弘仁的“衣钵”也是后来的事,但是,他心中根本没有门户之见,也没有尊卑之分,只是对慧能讲出的真理兴味十足,一下子就把这个“后生小子”请到了自己的教授交椅上,向他请教。
这个场面读得我心潮难平。我不禁自问:老霍,你讲课几十年,可曾有几回因为学生做出精彩答案,就把自己那个看似高贵的讲席让出来,诚心诚意请益一番,让孩子给你讲一课?仅凭这一点,今天的中国教师,就该集体向印宗老师学习。
因此,《坛经》不仅是佛教经典,也还是教育经典,因为其中包含着最好的教学思想,也记录着丰富的师生对话。
还是孔子的教育思想——有教无类
还有好的呢。《坛经》“九品”——九个章节,对话多多,不一一细说了。我专门而谈谈我读第一品——《行由品》的一点点感想吧。
《行由品》是绝妙的美文,记叙生动,刻画传神。它讲述了慧能从一个砍柴的樵夫成长为一代宗师的过程。故事是已经成为禅宗六祖的慧能大师在韶州城里大梵寺开坛讲经时叙述的。当时场面宏大,听讲的有僧俗信徒及官员儒生等一千多人,应该算不小的课堂了。而大师为了向听众阐明禅宗的要义,拿自己的开悟经历作为一个案例来启迪大家。没有比教师的现身说法更有启发性的了。试想,当一个教师向学生彻底敞开心扉,展现自己的觉悟过程,学生们会有怎样的收获?大师讲演结束,“一众闻法欣喜,作礼而退。”以后,就是越来越多的求教者不断涌来。
慧能原来的籍贯是范阳,祖上因罪流配岭南,成了新州的百姓。父亲早亡,慧能与老母又迁移到南海,卖柴为生,有一天送柴至客店,听到有人诵《金刚经》,并听到六祖弘忍在黄梅县讲说此经的事。慧能觉得自己跟这经典很有缘。那人就资助慧能前往听讲。想来唐朝真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时代,人们真是喜欢探索真理,研讨人生问题。大家即便讲说佛法,也是彼此毫无间隔,一见即谈,谈了还互相帮助。那个诵经的人跟慧能素不相识,却愿意跟他交流,并愿意出资帮助他去求学。
慧能作为大师,起初地位贫贱,但是,他善于学习,虽然没有文化,却向往美好的道理。这在佛家称之为“缘”,而在今日,则可看作一个人内心对知识和真理的渴望。而那个“客”真不愧是诵读《金刚经》的真正读者。他发现了慧能,他看出了这个孩子求学的决心,便给他创造了学习的机会。
应该说,每个学生内在都有一种向善的力量,这力量如同灯芯,一旦遇到适当的火苗,便会点燃发光。我们教师,则应该像那位“客”一样,要善于随时随地发现学生身上这种向着知识、真理和善良的力量,助推他,成就他。我们的社会如果真是一个学习型社会,就应该有很多这样热心人,善于发现孩子们的求学趋向,愿意随时随地提供学习帮助。
但是慧能找见弘忍大师,事情并不顺利。赶路三十多天,好容易见到大师了,大师却问:“汝何方人,欲求何物?”我想,弘忍大师这种问题很不高明,跟我们很多教师相似。学生是哪里人,跟求学有关系吗?孔子说:“有教无类。”孔子作为教育家根本不在乎学生的类型。而苏格拉底呢,则是每天走到集市上,跟他遇见的随便什么人展开对话。“欲求何物?”一个人特意来到老师面前,肯定不是来做买卖的。弘忍的问题很多余。
慧能表明了自己前来求教佛法的意图:“远来礼师,唯求佛法,不求余物。”
弘仁说:“汝是岭南人,又是獦獠,若为堪作佛?”意思是,你是岭南人,又是那个地方不开化的“山野之人”,像这样怎能成佛呢?
“獦獠”这个词很吓人,令人联想起《西游记》或者《封神演义》里那些青面獠牙半人半兽的东西。按照解释,“獦”应是“猎”的俗字;“獠”是指夷蛮之人,多以渔猎为生。那些在岭南山地里打猎打渔而生而被蔑称为“蛮夷”的人们,就是所谓“獦獠”了。他们的很多风俗,至少到了慧能所在的武则天时代的唐朝,也还不能被自认为拥有高度发达文明的中原人所理解。或者可以说,越是自认为拥有文化的人,越缺少对各种文化现象的了解?有人说得好:所谓专制,就是认为自己绝对正确。文化上的专制,往往也就体现为精神上对其他民族的歧视。在中原地区的唐朝人看来,所谓“獦獠”是不配领受佛法的。
如果一个教师总是自命为真理的拥有者,那么他很可能会缺少对文化背景不同的知识的开放胸怀吧?真正拥有知识和真理的人,其实就应该是对这世界的一切抱有宽容心态的人。如果我们敢于说自己是一个教师,那么,我们至少应该对所有的文化现象保持一种接纳的态度。唯有这样,博学才是可能的。唯有这样,才有可能接纳一切学生。唯有这样,教育才能真正进行。
当然,六祖弘忍也许仅仅是为了测试慧能的“根性”才故意问及他的身份的。因为后来慧能跟不同的求教者打交道,也有类似的问题。而且,因为这个问题,慧能才说出了“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的名言,引起了弘忍的注意。
但是,我看到,在弘忍的寺院里,似乎好多人都有同样的毛病——看人看他的等级和外表。比如弘忍公开征集偈子以选拔衣钵继承人,那些众弟子就认为弘忍的大弟子神秀已经是“教授师”而“必是他得”。他们这个圈子里,看得是资历,是职位,是师傅的眼色,而不是人的智慧和觉悟。
后来,慧能也想发表一个“偈子”,那些“童子”们就带着不屑的口气称他为“獦獠”。当时碰上了在这儿听道的张别驾,也很诧异慧能这号人居然也要写偈子,“此事希有”——这事儿太少见了!
由此可见,在那个环境里,人们不可能一眼看出哪个人有佛性,有真智慧。人们看见的,是身份,是衣着,是外表。怪不得弘忍大师要用公开发表偈子的方式测试众人的佛性修养。人们蒙蔽在事物的外在现象里,根本看不见真实。正因为几乎所有的人都用“獦獠”这样的眼光打量着慧能,所以,对这些人的启悟才是一件迫切的事。佛法很复杂吗?一点儿也不。樵夫慧能被称作“獦獠”这件事已经展现了现实的状况——弘忍手下,尚没有人领会真实的佛性,因为大家看见的不是人,不是人的精神,不是人的本质,而是人的表象。用佛家的话来说,他们个个执迷于“外相”。就现有文字看,连弘忍大师也几乎不能免俗。
于是砍柴人慧能老老实实对弘忍大师说出了自己的基本看法:“人虽有南北,佛性本无南北。獦獠身与和尚不同,佛性有何差别?”人虽然可分为南方人,北方人,但佛性却不分南北。獦獠的身份与和尚不一样,但我们的佛性有什么不一样吗?慧能的天性看来没有污染,他一语道破佛法的本质:既然是人,就应该有一样的人性!这个本质,不会被外在的东西取消。这是真实存在、不可改变的东西。
这是石破天惊的言语,这是老实本分的大实话。可惜的是,在我们的生活里,特别是在我们的教育中,人们却常常忘记了这个基本事实——是人就该有人性,而拥有人性的人,不该被分成三六九等。一旦连教育也开始为等级差别呐喊助威,这个世界也就没有了希望。可是,我们看见,今天的中国教育,除了“差生”“优生”这些惯听的名词,除了随便一所学校里司空见惯随时随地都有的成绩榜,我们都普遍默认了教育资源分配不公平的现实。说得尖刻一些,我们几乎人人承认北京人比全国其他地方的人更有资格上北京大学,虽然那是国家办的最高学府。我们几乎谁也不否认,乡村学校办学条件,就该比城里的差一些。我们还承认了,实验中学、重点中学可以在招生上有优先权。中国教育等级分明,中国的应试教育于是畅行无阻,还被赞为目前也许是“最公平”的一件事情!
有教无类。佛性不分南北。了不起的慧能,他刚一出现在规模宏大的讲坛边,就讲出了教育的真谛。教育的立足点,就是看得见藏在人们千差万别的外相下那个基本事实——我们都有受教育的权利,这个权力是平等的,因为我们有一样的本性。
把公平给予每一个学生
可是现实,确实充满了误解,充满了纠结,充满了人们的欲望带来的各种污浊。比如嫉妒,比如争权夺利的野心,比如由此激发的敌对和仇恨。身踞讲坛宝座的弘忍大师很了解这些。一个成熟的教师当然不是只活在书本世界里的酸腐儒生。没有对人世的充分了解,你的知识就没有力量。拒绝认识人情世故,教育者面对学生只能一片茫然,手足无措,哪能谈得上对学生的理解、引导甚至呵护?
弘忍听慧能说出了“佛性无南北”的话,一下子就看出这是一个心有灵犀的纯洁弟子,通透,率真,睿智,却又表述准确,是一个难得遇上的佛法传人。但是,他不能明说。他的青睐,在周围颟顸愚妄的眼睛里,会被看作一种优待,一种可能“提拔”的表示。很多人前来学法,其实是冲着弘忍那住持的位子来的。他们想得到的,不是开悟,不是智慧,不是灵魂的拯救,而是荣耀和光环,宝座和权力。我们看得到,虽然这儿是佛寺,却与世间任何一个地方一样,充斥着人们的欲望和野心,猜忌和争斗。这儿与一所普通学校也没什么两样,有一些仅仅痴迷于知识和智慧本身的人,也有一些想要拿知识充当敲门砖打开权势和名望之门的人。慧能出色的领悟能力,一旦被公开,必会成为那些盯着“宝座”的人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佛寺如官场,如学校,如皇宫。在神州的土地上,那些围绕着权力宝座团团转的等级观念和荣华富贵飞黄腾达的心思,真是无处不在。因此,这块土地需要拯救。这个国家需要佛法来启迪人们看破繁华世界的泡沫,从种种不可自拔的欲望中唤醒人们,让他们活得更符合自己的本性。
弘忍本想跟慧能好好谈几句,但是他看见了那些围绕着他的徒众们,个个都盯着师傅的神色呢。师傅称赞谁,批评谁,在他们,都是下一步的行动风向标。弘忍便装得若无其事,“乃令随众作务。”他让慧能跟着大家一起做事。可慧能天真烂漫,根本不懂老师的用心,还在那儿兀自说得高兴:“惠能启和尚:弟子自心常生智慧,不离自性,即是福田。未审和尚教作何务?”慧能说,弟子一直在思考啊,已经明白了,只要保持自我的本性,你就已经抵达了智慧的幸福天地,可是,老师您还要叫我做什么呀?他需要跟老师对话,他急于表达和讨论。可是,弘忍老师太含蓄寡言了。想想看,假如我们遇上这样主动探讨的学生,会何等喜悦?孔子说:“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教师的最大乐趣是学生的求知欲望很足,我们要是看见学生跃跃欲试,“悱”了,“愤”了,该如何兴奋?我们一定会忍不住滔滔不绝,跟这好孩子开始语言的盛会,思想的交融,而根本不顾及周围其他人的目光。
但是,弘忍还是淡淡的:“这獦獠根性大利,汝更勿言。著槽厂去!”弘忍老师前面已经被慧能呛了一回,知道贬称人家为獦獠不合佛家原则,但他这会儿又一次这样带着嘲弄的口吻叫慧能,让他别再开口,让他还去“槽厂”这个干粗活的地方去,这是为什么呢?显然,弘忍在避开众人的注目。他不想让任何人看出他对慧能的看重。
惠能退至后院。有一行者,差惠能破柴踏碓。八月余日,祖一日忽见惠能曰:“吾思汝之见可用,恐有恶人害汝,遂不与汝言。汝知之否?”
惠能曰:“弟子亦知师意。不敢行至堂前。令人不觉。”
答案就在这儿:弘忍大师在有意保护这个聪颖异常的弟子。太聪明的学生,总免不了别人的嫉妒。正如太笨的学生会让别人嘲笑一样。想来,这正是教育者的困难。一个人配一个老师,那是精英教育,那是奢侈的贵族家庭教育,那也是不划算的教育。把许多孩子集中到一起学习,既是人类群体生活的需要,也是人类生产分工愈来愈细微的无奈。夸美纽斯的班级教学理论,正是出现在欧洲工业化逐渐兴起的时代。成年人必须集中起来在同一时间参加组织程度很高的工业生产,而孩子也就必须集体组织学习以便适应这种工作方式的需要。从教育的个性化原则出发,一个教师面对的学生越少,则对学生的益处越大。但是,现代化的生活方式已经不能使用私塾时代或家庭教师盛行的时代的教学模式了。现代化的班级教育制度,必然产生集体学习竞争的局面,而这种环境中教育出来的孩子,也许就跟大工业生产中人人合作与竞争的工作方式相适应了吧?但是,集体中竞赛式的学习模式,虽然可能提高了掌握知识的效率,却未必能够让学生再有苏格拉底式的一对一谈话法产生的智慧。
这是现代教学方式的困境:既想要跟上观念多元的时代而能因材施教,更加尊重学生的个性,让学生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又想要追随发展的节奏让教学更有效率,从而不得不使用工业化大车间操作方式,把许多学生放在一个班级上展开教学,从而淹没了学生的个性和独立意识。我们都看见了,今天的教育之所以受到普遍的批评,就是它用鼓励竞争的方式扭曲着学习的本来性质——让学生自然成长,让每个孩子在学习中发现自我,找到开掘自己个性潜力的渠道,找到属于自己的成长方式。今天的教育用同一种学习内容和教学方式衡量各种各样的学生,结果,由应试方式激励的竞争不光扭曲了学生人格,埋没了学生天赋,制造了不公正的现实,还极大地浪费了人力资源——每个人都是珍宝,但这些珍宝本来适用于不同的价值。
我想,今天的班级管理体制和教学方式再怎么改革,也难以解决这一悖论。有了效率没个性,有了个性没效率。几乎所有的教学法都在这个困局中挣扎。显然,仅仅追求效率,是一种人性异化的教育。当我们今天还不能摆脱班级竞争式教学方式的时候,要想解决学生个性化成长的问题,就只能依赖教师自身的教育智慧了。
弘忍大师在这儿提供了一种从容而成熟的教育策略。一方面,他顾忌到了门下徒众的竞争情绪,没有让“学习成绩优异”的慧能去刺激群体;一方面,他又和领悟能力超群的尖子生达成了默契,没有让聪颖的学生被冷落,或者受到特别的压抑。一方面,他赏识慧能,让他感觉到了自己对他的特别理解,另一方面,他让慧能去干粗活,没有让本来公认的衣钵继承人神秀感到失落。他很镇定。他洞明世事。他宽容地安顿了各类学生。他平息了可能的纷争。他知道不同学生有不同的命运,每个人都走在他们各自的成长道路上。
弘忍的方法很公正。
祖一日唤诸门人总来:“吾向汝说,世人生死事大。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
弘忍大师把门徒们集中起来,告诉他们:明白生命和死亡的道理,事关重大。你们只想要幸福,却不想着脱离生与死的苦海。如果迷失了自我本性,幸福如何求得?请你们根据各自的智慧,各作一首“偈子”(讲佛理的诗)来给我看,如果谁的诗表现出他悟了佛法,我就把衣钵传授给他,他就是禅宗第六代宗师。你们赶快离开,不要延误。一旦在这儿苦思冥想,肯定不行。能够晓悟自己本性的人,一出言就会看到。如果真明白了佛理,即便挥舞着大刀上来,也能够看出来。
现在,衣钵继承人的苗子已经出现,那就是慧能。可是,原来的接班人神秀还搁在那儿。弘忍老师心有所属,但他心地坦荡,不想偏袒任何一个。真理面前人人平等。慧能和神秀,还有很多弟子们,必须以一种公开公平的的形式向众人展现自己对佛法的领悟。这就是教育者的姿态——教育者不是没有偏爱,但教育者没有偏心眼儿的行为。教育者当然喜欢聪明的孩子,但教育者也给所有人同样的机会,并且不伤害任何一个孩子的自尊心。
弘忍大师更高明的教育技巧是,他虽然在公开考试题目,但是,他的答案已经向全体学生公布了:一味想要福分的人,却不去除他对生死的执着,那是永远也得不到幸福的;幸福不是一个目标,而是改变你当下的生活方式就可以立马得到的生命状态;不要苦思冥想,那没有用;悟了道的人,怎么说都会展现出他的真智慧,哪怕他不用语言,而是挥舞着刀枪。
弘忍大师就是想看看,谁是那种为了得到衣钵去苦苦寻求答案的人,而谁是那个直面事实本身——智慧的人生问题的人。他很清楚,晓悟的学生一旦发言,立刻就会展现出智慧,比如慧能。慧能关于佛性不分南北的说法,已经展现出一代宗师的面貌。但是,弘忍大师不能根据这番对话就把众人紧盯着的衣钵交给慧能。那样做,肯定只会伤害这个优异的学子。一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子,有谁会认可他呢?弘忍大师想用被众人接受的方式让真正领悟了佛法的学生自己展现自己。这样的学生被大家承认,需要时间,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而大家之所以认可真正悟道者,必须在大家同样尝试了之后。当一起的学生尝试着展现了自己对佛法的表达后,他们才会彻底明白,最好的领悟是什么。他们得到了机会,但他们做不到,他们就会真心拥护那个领悟能力超群的人。这就是教育的公平。教育的公平不体现在教师一个人的嘉赏中,而表现在所有学习者在体验了追索真理的艰难后,发现了真实的差距时。“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真是如此。挂一个成绩榜也未尝不可,但是,必须是在真正给予所有人公平机会的基础上。到了后面我们发现,弘忍大师的其实也不挂成绩榜——硬性的比赛不合学习之道。
看看后来的故事我们就能更清楚地看出弘忍大师的意图。慧能是个“獦獠”,不识字,所以他根本不可能一下子就做出偈子。而神秀众望所归,非但当面接受了老师的考试题目,而且其他同学都认为神秀大概已经是老师“内定”的接班人——已经是“教授师”了,所以都没有打算做这个偈子,等于把机会给了神秀一个人。
在这个过程中,我们看到,众人已经展现了他们的“自性”。他们想的不是佛法,而是等级差别。他们的思维方式已经表现出在佛法面前的迷失——不肯相信自己,不懂得佛法只是个人自己的事情。如果根本没有自己成佛的意愿,任哪一个神通广大的真佛也不能度他们脱离苦海,走向幸福。而神秀则从一开始就跌入了弘忍老师劝止的“思惟”中,反复揣摩着老师的意图,而不是表现真实的自我。
弘忍当众宣告的答案,几乎讲给了一群聋子!
弘忍老师没有偏袒慧能,也没有给他特别机会。这才是对优秀学生的爱护。真正的佛会自己度过劫难,展现神光。不必为优秀的学生提供额外的机会。真正优秀的孩子是自己创造机会的仁人。真正能够成长起来的人,需要自己寻找表达的机会。而一旦他自己找到了属于自己的道路,任谁也抢夺不走属于他独个儿的路边风景。
慧能是数日后才知道作偈子比赛的消息的。这时候神秀已经上交了答案,并且得到了老师的评点和指正。慧能听到寺中童子唱诵神秀的偈子,才知道大家都可以尝试。他连神秀偈子上的字都不认识。他苦求冷嘲热讽的童子给他念了偈子,又请求看不起他的江州张别驾替他写了偈子。这就是震惊中国佛教史的那四句经典: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惹尘埃。
慧能的话直指本心——人的那颗赤子之心本来就是一颗空荡荡的明澈的佛心,没有污染,干干净净。只要不存任何执着念头,你已经获得了解脱生死苦难的幸福法门。回到自我,而不是被外物牵累,你就保持了最洁净的佛心,你就可以成为自己的佛。
这些智慧,暂不讨论。我注意的是弘忍大师的教学方式。慧能的偈子显然深得众人赞扬,弘忍大师会怎样做呢?他会乘机比较慧能和神秀的优劣,然后当众宣布继承者吗?这肯定是一个大好机会。弘忍大师只需说明前面自己已经告诉众人的答案,然后指出神秀的不足,再仔细评点慧能的作业,就已经展现了这次竞赛的公正。他内心期待的衣钵传人,不就是这个“獦獠”吗?我们今天的考试,不就是急于宣布结果吗?我们将所有学生的成绩排成名次,高悬大墙。近几年来全国都热心抢先报道高考状元,各地媒体对“全省前一百名”津津乐道。各地行政官员几乎没人不受这些排名榜的影响。全社会计算着本地学校在这样的排名表上所占的份额评判其教学质量,然后某所学校下一年度的招生因此暴涨或缩水。在这种“榜文化”操纵下,孩子们的学习心态会受到何种影响?学校的教育策略、教学评价机制、工作重点会发生何种变化?有多少人会真正关注这些问题?
我们热衷于让大家看见谁是状元谁是倒数。我们对“尖子”津津乐道。我们表扬优秀的时候洋洋得意,以此来证明自己的教学成果。或者我们以此来让自己高兴——谁不乐意看见最优秀的答卷?但是,你愿意真正面对那些拙劣的答卷吗?你会热心地看着一个可能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而给他引导吗?你为那些在高悬的成绩榜下黯然神伤的孩子做过些什么?你能想办法维护他的自尊心,然后让他慢慢儿进步吗?
这些问题考量着教育者的胸怀和智慧。我们看到,很多教育者并不关心每一个孩子的独特感受,因为他们太热心于张扬优秀试卷了。
可是,弘忍没有这样做。
祖见众人惊怪,恐人损害,遂将鞋擦了偈,曰:“亦未见性。”众以为然。
弘忍大师真够冷静啊!他居然用鞋子擦掉了那宝贵的、足以说服众人的偈子。他轻描淡写,漫不经心。他像听到淝水大捷的东山宰相谢安,心中固然狂喜,但口气轻缓柔和。他将一份令自己等待了一生的优秀试卷隐匿了。为什么呢?因为,他不想让杰出的慧能突然之间把大家伙儿甩那么远,以至于让很多人感到求道的无望。更何况,正因为未得道,他们只会在这样强烈的刺激下生出嫉恨之心,偏狭之思;只会更加执着名位,远离佛道。在这样的情势下,弘忍“恐人损害”更珍贵的学生慧能。
当然要问:他因为什么看出众人会损害慧能?
答案就在这几句描写中。众人见了慧能的偈子,“无不嗟讶”。可见大家还是吓了一跳,大家还不能接受慧能这样寺中干杂务的家伙出色。所以,为了不激发嫉妒,为了照顾没有得道者的求学进度,也为了保护慧能这样的杰出学生,弘忍大师才用鞋子擦了偈子,曰:“亦未见性。”
这就是教育家的胸怀——爱护每一个人。
实际上效果也很好——“众以为然”。
还不止于此。
次日,祖潜至碓坊,见能腰石舂米。语曰:“求道之人,当如是乎?”
乃问曰:“米熟也未?”
惠能曰:“米熟久矣。犹欠筛在。”
祖以杖击碓三下而去。惠能即会祖意。三鼓入室。
弘忍大师不仅照顾那些为一个“低贱”之人“嗟讶”的尚未悟道者的学习进度,也还自有对待慧能这种“优等生”的方式,那就是“单独辅导”,“特别肯定”。弘忍大师到第二天才找慧能,与这个聪慧超越一般人的学子单独谈心,当面教学。他与慧能就粮食熟没熟、熟了怎么办等日常问题展开了智慧含量很高的对话,由此确认了其才干。而且,他暗示这孩子半夜三更去找他。还是那几个意思:照顾优等生,又不让觉悟慢的学生产生嫉妒和惊讶的心情。这个方法,弘忍大师用得已成自然。大家看得见,前面他读神秀的偈子,明知道这个大弟子没得道,但是,他并不当众点破,而是“三更唤秀入堂”,对他进行单独点拨。一则,他要保护这个学生的自尊心,毕竟,他是大弟子,受教多时,如果当众告知其尚未悟道,恐怕他不能接受,众人也会胡思乱想;二则,继续给弟子以机会,让他慢慢儿学习——“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孩子,你再去思考,再交一份作业,如果这次作业合格,你还有继承老师衣钵的机会。
这正是教育者的胸怀:给学生成长的时间,让学生充分表现自己,让学生慢慢儿明白佩服别人的道理。后来,神秀与慧能虽然同时号称“南能北秀”,他没有得到老师的衣钵,但是,他还是在自己的学生面前坦诚对慧能的敬佩:“他得无师之智,深悟上乘,吾不如也。”(《坛经•渐顿品第八》)神秀也没加入那支围追堵截慧能的队伍,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亦即渐修的路子慢慢儿悟道,并诚心诚意派自己的弟子志诚去慧能那里取经:“汝聪明多智,可为吾到曹溪听法。若有所闻,尽心记取,还为吾说。”神秀的意思是,孩子,你很聪明,你去慧能那里去接受他的教诲,如果听到真理,好好儿记住,回来说给我听。
神秀大师真了不起——慧能夺走了他的衣钵,但是他没有嫉妒之心,而是设法向慧能学习。这是求道的态度。
试问:神秀为什么有这样的达观胸怀?
很明白:弘忍大师当日处理得法,采取了个性教育的方法,结果成就了两个君子,两个大师——“南能北秀”。
神秀悟道迟缓,但是他为所有跟他一样的人创出了一条求道的方式——渐修。
慧能聪颖天才,他也在弘忍大师教导下成就了他那一类人悟道的基本理路——顿悟。
这两种方式各有其信徒,可见每个人的确是不一样的,每个人都有自己求学成才的独特方式。神秀和慧能同时成为一代宗师,多亏了弘忍大师的个性教育策略啊!
善哉,弘忍大师!
教育,必须尊重每一个学生,必须尊重每一个学生独特的成长特性。没有这个见识,很难做到爱每一个学生,自然很难做到爱每一个人。
教育,就是让每个孩子和谐自然地发展,不是通过竞争刺激的方式引导他们嫉妒和厮杀,而是让他们和平共处,慢慢儿寻找各自的道路,并在这过程中认识自我,认可他人;也因为认可他人而成就自己。
爱每一个人,这是弘忍老师留给华夏大地的教育精神。
学生的迷茫在哪里——以神秀为例
其实教师最需要了解的,是学生的状况。学生求学的盲点是什么?学生为什么不能掌握真正的知识?学生为什么迷失了自己?教学的误区是,教师只是把知识“灌”给了学生,学生并没有觉醒。学生也许记住了很多东西,但是,他们并没有获得智慧。或者说,他们拥有了这样那样的学历,考上了这样那样的学位,但是,他们依然没有从知识本身获得乐趣。正如今天的应试教育常常显示的那样,学生们什么本领似乎都具备了,唯一丢失的,是自我探求知识的动力。窃以为,不具备这个本领,学生也许终生只是知识的奴隶。或者,他很有本领,但这些与他的自我了不相关。学习没有彻底唤醒他这个人。学习与他的幸福没有关系。真正的幸福是,一个人发现了自己,从而他能量勃发,用自己的方式获得了成长的力量。能自己生长,就是幸福。
今天我们看见,知识仅是敲开大学校门的敲门砖。学校规定学习的很多课程,一旦离开校园,就被学生迅速忘记。学习内容与学生的生命没有发生本质关系。
让学生在学习中真正找到自我,才是学习的本质所在。
神秀作为学生,他的学习历程,堪称一个经典案例。
作为慧能的大弟子,神秀在慧能到来之前,已经获得了“教授师”的高位。在弘忍大师公开测试题目后,神秀也看到了众人的谦让。他明白这是他的地位所致。
神秀思惟:“诸人不呈偈者,为我与他为教授师。我须作偈,将呈和尚。若不呈偈,和尚如何知我心中见解深浅?我呈偈意,求法即善。觅祖即恶,却同凡心夺其圣位奚别?若不呈偈,终不得法。大难大难。”
神秀开始盘算了:我一定要呈上我的偈子;要是不呈上,大师就不知道我的水平;要是呈上,为的是求佛法,那就是好的;谋取继承大师的位置,那是不好的;太难了,太难了。
神秀真是多思多虑。这才是他的问题所在。他的多项选择证明了他的心思很乱。他不宁静。他没有慧能那样求佛法的纯粹心地。他想的是揣摩师父的心思。他掂量的是利弊,而不是一心面对真理。他和众人一样,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师父的话:“汝等终日只求福田,不求出离生死苦海。自性若迷,福何可救?汝等各去自看智慧,取自本心般若之性,各作一偈,来呈吾看。若悟大意,付汝衣法,为第六代祖。火急速去,不得迟滞。思量即不中用。见性之人,言下须见。若如此者,轮刀上阵,亦得见之。”师父已经告知了答案——向自己的内心寻求,去寻找自己的本性,别向外求。多思多虑不中用。可是,神秀想着师傅的喜好时,完全背离了自己。他想到了同门师兄弟的态度,想到了师傅的意图,唯独忘记了自己。他没有反省自己。他已经迷失。
一个迷失自我的学生会是什么样?
神秀作偈成已,数度欲呈,行至堂前,心中恍惚,遍身汗流,拟呈不得。前后经四日,一十三度,呈偈不得。
一个学生对自己的作业没把握很正常。神秀是个好学生,他在意老师的评价,在意自己作业的质量。但那时他的反应有些不寻常。也就是说,他的忐忑不安已经不是一般学子应有的表现。他压力过重。只是一份作业,他却犹豫再三,不,是彷徨四天,在老师门前来回连续十三次,而不能呈上自己的作业。因为,他已经被弘忍的考试击败。他跌入迷谷不能自拔。这个迷谷就是名利。可以想见,他的偈子已不再是智慧的交流,而是地位荣誉的生死判决。他害怕得不到那个高位。他害怕成为众望所归后的笑柄。他背负着众人的目光。他肩挑着老师的期待。他活在别人的眼球里,被碾压成薄片,全没了自己的饱满。他已有贪恋名位之心。他像前些年我们眼前的中国足球队,因为有了“为国争光”的负担而抬不起射门的大腿。他心思纷乱,被外在的那些是是非非、名利诱惑弄得“心中恍惚,遍身汗流”。
很难想象一个学生忧虑重重而能以单纯的心面对知识。许多优秀学生在高考中失常,就为了这样的焦虑。知识只是知识。真理探讨没必要客气谦让。瞄着那个疑惑的对象,全身心探讨,质疑,交流,解惑,这就够了。但是你看我们的课堂,孩子们要么对教师的讲解无动于衷,要么不愿意举手回答问题,要么不愿意回应老师的号召。你看见幼儿园孩子们不问而说,小学里举手如森林,初中时还能用亮闪闪的目光看着老师,可到了高中,他们沉默着,低着头,躲避老师的提问,逃避发言的机会。这种逃避,我以为直接连接着成人世界里的冷漠。对路人灾祸视而不见,对国家政治不表态,在单位会议上不吭不哈,也不敢公开捍卫自己的权益。这种社会现状,这种甘愿做百姓而不是公民的人们,我们习以为常。这种国民心态和现状,与贪腐现象,与制度不健全,假药毒食品事件频发,有关系吗?我们需要想一想。鲁迅痛心愚弱的国民造就看客心态,而一群看客连外国人杀自己的同胞也能嘻嘻呵呵,麻木不仁。鲁迅笔下受过儒家教育的鲁四老爷面对自己仆人被抢的事“事理通达心气和平”,受过新式学校教育的回乡知识分子“我”面对痛苦的祥林嫂束手无策。他们都是看客。那么这样的看客从哪儿来?鲁迅时代,大多数看客们根本无缘课堂,而我们的时代,装孙子的看客们则是各级学校的直接产物。我们也许教出了不少本科生博士生,但是我们教出一代会思考、善于表达自己意见、能够捍卫公众权益和个人自由的公民了吗?我们教出的学生会为追求一个社会的公平表达自我见解吗?如果,我们的学生,面对知识的探求,面对真理的讨论,害怕被别人笑话,担心被老师斥责,惶恐自己可能会出乖露丑,或者干脆没兴趣参与,在做一件任何事之前只想着自己的学位和前途,瞻前顾后,顾虑重重,患得患失,背负太多的心理负担,你怎能有一个传道授业的课堂?
让我们继续在神秀的表现里思考。
秀乃思惟:“不如向廊下书著,从他和尚看见,忽若道好,即出礼拜,云是秀作;若道不堪,枉向山中数年,受人礼拜,更修何道?”是夜三更,不使人知,自执灯,书偈于南廊壁间,呈心所见。
神秀心想,偷偷儿写在廊檐下算了。要是老师看见了说我写得好,那就出来承认是我神秀写的;要是老师批评,那我算白白在山中修炼了这么多年。于是他连夜三更乘着夜深人静发表了自己的作品。
学生害羞,没什么。我们谁会那样自信满满?但是,修道多年的神秀这样,表明他尚未得道。他的担心不是面对真理的,更不是面对自己的。他被这样那样外在的东西吓破了胆。与其说他对自己的偈子没信心,不如说他对真理失掉了追求。他现在琢磨的,是老师的反应,而不是真理的性质。他对自己当下的行为没有反思。假如一个人修炼求道,那么他应该时时刻刻思索的,不是别的,不是名利,不是他人的评价,而是他自己此刻当下的种种行为和心思。一个不离“自性”的人永远面对着现时的自己。
神秀的偈子因为写在《坛经》里,作为慧能偈子的对比物,而流传至今:“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勿使惹尘埃。”很显然,神秀没有慧能那样干净彻底指向“自性”——那本来空明干净的心灵世界,那原初的赤子之心。因此,他只能求助于后来的修炼:“时时勤拂拭。”这没什么。慧能一类天才毕竟是少数。可是,神秀照自己所说的“时时勤拂拭”了吗?他在发表自己偈子的时候,就在那个“时时”,他还拥有自己吗?他那时是在反思自己,还是在揣摩别人对自己的看法?
想来中国人的问题,就是面对自己的问题。苏格拉底之所以崇尚“认识你自己”的格言,理由正在于,这位终身以真理探讨者自居的人,找见了哲学问题或曰人生问题的根本:回到自己,回到我自己这个基本事实。世界纷扰,喧闹,混乱,人生问题种种,社会矛盾丛生,归根结蒂,本源的问题是——认识你自己。倘若每个人解决了这个问题,那么每个人都会成为淡泊自甘、优裕从容、潇洒快乐、神明气清的苏格拉底或者苏东坡,成为仅需一点简单的的物质条件即可以谈天说地、快乐幸福的哲人。如果满世界都是这样的人,战争何来?纷乱何出?痛苦何在?匮乏何有?中国儒家崇尚“格致诚正修齐治平”,走的路子也是这个——从改变个人开始,造就君子,从而达到天下大治。可是,这个理想没有实现,从来没有。因为人们是那样容易迷失自我。这个世界总是不断地诞生神秀,嘴里说着“时时勤拂拭”,可他们总是丧失一个又一个“时时”。因此,人们不幸福——“自是我迷,宿业障重。”自己都走丢了,哪来的幸福?人们很迷茫——“圣意难测,房中思想,坐卧不安,直至五更。”心理负担太重,心理问题严重。抑郁,惶恐,担惊受怕,怕得不到,怕失去。这是神秀的生存状态,这更是当代人的心灵图景。在神秀身上,我们应该看到教育的核心问题——在一切教育细节里,教导学生面向自我。说白了,知识和技能固然重要,固然关联着国计民生,国家未来,个人的前途命运,但是,倘若追求这一切的同时,教育或者教育者不能够引导学生在学习的过程中寻找自我,发现自我,认识自我,这样的教育,即便培养出多少大学生,也还是在用学校教育的方式,复制着人类古老的痛苦与矛盾,人类还是不能从教育中受益——人类整体的进化。
面对神秀这样彷徨不安的学生,怎么办?
弘忍大师的方式是呵护。
祖已知神秀入门未得,不见自性。天明,祖唤卢供奉来,向南廊壁间绘画图相,忽见其偈,报言供奉:“却不用画。劳尔远来。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但留此偈,与人诵持。依此偈修,免堕恶道。依此偈修,有大利益。令门人炷香礼敬,尽诵此偈,即得见性。”门人诵偈,皆叹善哉。
弘忍大师早已看出神秀不得法。但是,他看见神秀的作业,却没有任何指责。他引经据典说:一切现象都是虚妄的。就这一句,等于已经否定了神秀的答案,因为神秀说“身是菩提树”,肯定了肉身的实在性。而佛教的真谛教导人们看破实在的外相,脱离对实在的执着,从而摆脱物质的束缚,获得精神的自由。但是,弘忍大师只引了一句经典,没有直接批评神秀。他希望神秀自己觉悟。他其实已经说出了正确答案。可是他还说,把神秀的偈子留下来,让大家念诵,因为这样可以避免坠入“恶道”,依照神秀的方法修炼,有很多好处。弘忍大师心知肚明,以神秀为代表的很多弟子,不可能获得慧能那样的顿悟。你看,他们听不出大师前半句话的深刻含义,而因为大师允许继续传布他们崇拜和认可的神秀的偈子,就个个叫好。他们也许终生不得法,但是他们可以慢慢儿修炼,只要他们修炼着,学习着,他们就在远离迷失的深渊。
弘忍老师包容了各种各样的学生,也给予了他们各自不同的学习道路。
但是神秀又不一样。神秀是大弟子。他确实不得法。于是,半夜三更,大师要当面指点他。大师先让神秀认可做偈子的事情,神秀承认了:“实是秀作,不敢妄求祖位,望和尚慈悲,看弟子有少智慧否?”你看,神秀想的还是老师的认可,嘴上说不敢妄求继承衣钵,其实心里一刻也未曾摆脱这种念头的困扰。得道与否,跟老师的认可有关系吗?他的小心翼翼的探问,表明他还是迷惑的。假如这时老师认可了他的偈子,他就得救了吗?神秀在盼望救世主出现。迷妄的世人也一样。他们巴望着神仙、皇帝、政府、上司、外人来拯救他们。那些外在的东西,就是“相”,就是他们迷惑不安、神思恍惚的原因。我们称之为迷信的东西,就指这个。迷信不是信仰。信仰会让人更加坚信自己灵魂的自我拯救力量,迷信却不同。迷信让人们执着于外部的神秘偶像,也就是佛家所说的相。人们因为巴望这种救赎而不知所措,失掉了自己,失掉了内心的力量。他们因为这种可怜巴巴的期待惶恐不安,战战兢兢。弘忍大师把这叫做“未见本性”“自性迷失”。佛教作为一种信仰,就是要破解人们心中的这种迷失,让人们回归自我。
祖曰:“汝作此偈,未见本性。只到门外,未入门内。如此见解,觅无上菩提,了不可得。无上菩提,须得言下识自本心。见自本性,不生不灭,于一切时中,念念自见。万法无滞。一真一切真,万境自如如。如如之心,即是真实。若如是见,即是无上菩提之自性也。汝且去一两日思惟,更作一偈,将来吾看。汝偈若入得门,付汝衣法。”
弘忍很耐心地跟神秀讲了佛法真谛,内容远比他教导慧能时细致周详。他明白告诉神秀,最高的佛法智慧在于认识自我的心。一定要时时刻刻、随时随地把握这一点,只要你掌握了自我的真实,你就把握了一切的真实。能够在一切事物中都拥有自由,那就是真实。他要神秀再写偈子。他没有对这个学生丧失信心。或者说,他不愿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他用保护他的自尊心的方式给他悉心点拨。
但是,老师说出答案是一回事,自己去体认那个道理又是一回事。老师讲的真理,学生须用自己的表达方式表达出来了,才能证明学生的觉悟。
你看神秀这一回的表现,他还是没有得法啊!
神秀作礼而出。又经数日,作偈不成。心中恍惚,神思不安,犹如梦中,行坐不乐。
神秀“为伊消得人憔悴”,够勤奋。求学是艰难的。至少在旁观者看来是辛苦的。但是,真正盯住自己学习目标的学生无论如何刻苦,也不应该越学越发昏,越学越迷离。你看神秀,他恍恍惚惚,坐卧不宁,迷迷糊糊,一点快乐也没有。他的求学方式本身证明他不得法。他完全不在状态。他越想越是远离自己。明明老师已经讲到了要害,他却迷迷糊糊,不知如何是好。
哈哈,我们从神秀身上,仿佛看见了当今中国应试教育的迷失,看见了一切背离教育本质的学习方式的迷惘。那些奔着“成功”而去的学习无不如此。这些学习要的是攀上人上人的权位,要的是发财致富的秘诀,要的是别人的羡慕和表扬,要的是被外在指标规定的成就。而这一切,虽然并不绝对排斥让求学者在阶段性的进步中获取自我认识的机缘,获得自我发现的幸福,但是,这种教育,只会让更多的人们在更多的时候陷入外在标准的束缚和绑架中,越是学习,越是背离自我。前面我说过,传统教育中所谓“头悬梁锥刺股”的苦学典范,代表的就是这样一种学习态度——为外在的社会评价而学,为世俗的成功而学,为获得压倒别人的权力而学。社会是人的社会,无论如何不可能取消所有等级,但是,求学的本质,却应该是获得人的健康成长。如果说求学离不开成功的引导,那么,完全背离了自我的体认和人性的成长的学习,也是违背人性的。尤其是,当我们将学习的目标与人的幸福联系起来的时候,就会更加深切地感受到“认识自我”的重要性。
神秀没有作出悟道的偈子,后来的、不识字的慧能做出来了。慧能得到了衣钵,在弘忍老师精心安排下,向南方逃亡。众人知道消息,立刻前来追赶。一个俗家弟子叫陈惠明,原来做过将军,为人粗鄙,就追上了慧能,打算抢夺衣钵。这个人也是个迷妄者。《坛经》写得生动,说他提不动慧能丢在石头上的衣钵,这才明白:自己是来求佛法的,不应该是来求一套衣钵的——谁能带得走这世界上所有的东西?但是你却能够因为觉悟而把佛法深藏在自己心底,与自身化为一体。那是无边的宝藏,那才是属于你的衣钵,一点儿不会成为你的负累,没有提得动提不动的事,没有从别人手里抢夺的事。
陈惠明愿意接受慧能的点拨。慧能三言两语告诉他真谛,陈惠明要求说:“还更有密意否?”慧能说:“与汝说者,即非密也。汝若返照,密在汝边。”都给你说了,哪还有秘密?是啊,想来我们的迷惘就在这里,真理就在自己手中,却还伸手向别人讨要。真正的乞丐,就是那些伸开握着财宝的手满世界乞讨一两个分币的可怜虫。最可怜的是嘴里衔着肉块,却因为狐狸的阿谀奉承张开嘴巴唱歌的人,结果,肉块掉在地上了,被狐狸骗走了。真正的穷人,不是他穷,是他认为自己穷。学生的迷惑不就在这里吗?只要失掉了自己求知的愿望和信心,学生就会变成“差生”。差生就是那些非常有智力却祈求别人赐予智力的人。
陈惠明一下子明白了自己的问题:“惠明虽在黄梅,实未省自己面目。”未省自己面目的何止一个陈惠明?有一百多号家伙前来追夺衣钵呢。
惠明就此悟道。他指引追赶的人群,到别处去寻找慧能。他保护了慧能。而那些人呢?“咸以为然。”他们中间连一个怀疑的都没有。看看,就说追回衣钵这个事儿,他们跑了那么远的路,快追上了,却没有一个人能够相信自己——是你自己在追赶慧能,为什么要轻信别人的指引?那么多人,不争吵,不质疑,不思考,就那样失掉了追赶的目标,就那样迷失了自己,在错误的道路上做着错误的事情。他们会走向何方?
教师啊,当你面对自己的学生,你该仅仅传授知识吗?还是,你一定要让他们在求知的时候,找到自己的成长道路?
事情没有这样结束。恶人后来还是继续追逐着慧能。
好在,这支队伍里少了一个惠明,也没有神秀。神秀确实迷茫了。但是,他不至于认为衣钵比真理重要。这就是弘忍大师的教育方针起了作用。弘忍大师呵护了这个弟子的自尊心,引导他自己去发现真理。而神秀,最后找见了自己修炼的方式——渐修。前面说了,后来,他还诚心实意派弟子向慧能学习。想来,慧能高明,悟出了顿悟的真谛;而在中国佛教发展历程上,神秀的修炼方法也代不乏人,传承至今。这都该归功于弘忍大师的教育力量。
神秀找见了自己的道路。他终于找见了。他没有一直“神思不安”下去。
迷惘时就引导,觉醒了就让他们自己上路
慧能夜半三更得到了弘忍老师传授的衣钵。弘忍告诫这个刚刚相识就要分别的弟子:“昔达摩大师,初来此土,人未之信,故传此衣,以为信体,代代相承。法则以心传心。皆令自悟自解。自古佛佛惟传本体,师师密付本心。衣为争端,止汝勿传。若传此衣,命如悬丝。汝须速去,恐人害汝。”这是达摩祖师的信物。但是,佛法却只能用心来相传。这样的实物从来是争夺的焦点,到你这儿别再传了。你赶快走,肯定会有人害你的。
这是老师的叮嘱。这是必须的。慧能了无心机,必须给他讲这些人情世故。
可是慧能不知该向哪儿去。
祖云:“逢怀则止,遇会则藏。”
弘忍老师告诉慧能的不是哪个方向,而是一种思想方法:遇到合乎你心意的地方就停止,遇到矛盾交汇的处所就藏起来。
说得好。没有那个地方是真正安全的,假如一个学生不懂得与那个环境相处的原则的话。我就被学生问过:老师,我该如何学会做人呢?做人有技巧吗?你阿谀奉承,当然违背了书本上的原则,可是却可能适合一个权力横行的世界。但是,当你阿谀奉承拍马屁时,难道就不会撞到一个正人君子的枪口上?
弘忍老师让慧能自己用心去衡量:一定有合你心怀的时机,也一定有矛盾纠结的场合。该选择哪里,你的心会告诉你。当然,你的心,一定是一颗找见了自己的心才对。
接着,慧能是南方人,不知道黄梅这儿出山的路。弘忍老师就说:你别担忧,我来送你出山。
学生这是真不知道。那就送他一程。
弘忍老师一直送到了九江驿站。上了船,弘忍老师摇橹。慧能这时接过了橹把,说:“请和尚坐,弟子合摇橹。”老师您请坐,该学生做了。弘忍老师说:“合是吾渡汝。”该是我用船渡你过河嘛。慧能的回答真是机智:“迷时师度。悟了自度。”迷惑时该让老师来引渡我,等觉醒了就该自己引渡自己。”《坛经》作者写到这儿,巧妙地将“渡”换成了“度”。度,让迷惘的人度过人生迷雾啊。
这儿有很多教育的话题可说。
一是闲话。《坛经》堪称教育经典,处处藏着玄机。比如这一段本是渡河的事情,师生二人坐在船上,而不是呆在教室里。但是,两人却因此有了一段智慧的对话。它告诉我们,教育是一种随时随地展开的行动。天下万物,日常琐细,无不是教育的资源。课本以外,哪一样事物不可以用来教导学生呢?真正具备了大智慧的教育就应该如此。这一点,今天那些校门紧闭、壁垒森严的学校可做得到?那些一旦放下手里的课本和试卷就没有面对学生能力的老师做得到?
二是,这儿讲了弘忍老师教育的精华,其实也是慧能自己悟出来的学习精髓:迷惘时,就让老师来教;觉悟了,就自己教育自己。
教育,就是让孩子具备自度的能力。到了孩子能够自己拯救自己的时候,教育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哪些是学生不知道的,哪些孩子们早已经知道了,作为老师,我们当时时告诫自己去了解。这也许就是做教师的一切。如果真正爱孩子,并期待他们长大,那么,我们真正要研究的东西,除此无他。可是,今天太多的教师只愿意研究教材,对吧?
三是,老师要乘热打铁,给孩子最好的叮嘱。很多家长被孩子烦,因为他们太唠叨。很多老师讲课学生听着瞌睡,是因为他们讲的内容老生常谈。什么是最好的叮嘱?弘忍老师在慧能要求“自度”的时候说的这一段,就娓娓动听,绝不乏味,是学生最想要的。
以后佛法,由汝大行矣。汝今好去,努力向南,不宜速说。佛法难起。
今后弘扬佛法,就要靠你。你要好好儿离开,努力向南走。但你不应该忙着发表你的高见。不然,佛法很难真正发扬光大。
慧能接受了老师的劝告,一路向南,躲避追赶。到达曹溪后,他混迹于猎人之中十五年。他偷偷儿放掉了不少陷入罗网的猎物。吃饭的时候,他只吃“肉边菜”。一直到了广州法性寺,他才算碰到了“怀”。那个时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大家都在潜心思考智慧问题,疑窦丛生,歧见纷纷,各执一辞,不可开交。这时候人们需要智者来指点迷津。这时候应该用真正的佛法为人们揭开心中谜团。这时候慧能那种直指本心、拨开迷雾、刺穿幻相的语言才能该上场了,“逢怀则止”,是时候了,于是慧能说:“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
慧能一举成名,成为大师,从此开始传道授法。中国禅宗诞生了!
弘忍老师看得见学生的未来。所以他的指点被慧能完全实践。学生听老师的话,是因为老师确实点破了他的迷惑。老师是帮助学生掌握自度能力的人。弘忍老师给我们作出了榜样。
弘忍老师也没有欺骗其他学生。他送走慧能,好多天不上堂讲课,最后才告诉学生们衣钵已经传给了该得的人。他给慧能留足了逃亡的时间。他成功化解了一场传位之争。在这一过程中,慧能觉悟了,陈惠明觉悟了,神秀走上了正道,禅宗发展出两个流派。这是思想和智慧的胜利。
这,也是教育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