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城里的面馆总爱在门头挂一溜儿木牌,油亮亮的黑漆底子上写着"油泼扯面""臊子面""裤带面",金粉字儿在油烟里养得温润。
城根儿下推车的老汉更直白,铁皮桶上歪歪扭扭贴张红纸:"三秦一绝",倒像是把整个八百里秦川的面魂都揉进了面团里。
那年我在西安采风,借住在老城墙根儿的王家。清晨五更天,就听见院里石磨"吱呀吱呀"转,王婶子正往磨眼里添新麦。
待我披衣起来,见青石磨盘上细细筛落的雪粉,竟比窗外的晨雾还要白净。"这是泾阳的硬麦,去年霜降前收的。"王婶子拿手背抹了把额角的汗,笑纹里沾着面粉,"麦子要硬,面才筋道。"
正午日头毒,巷口老槐树荫里支着面案。王家大哥赤着膀子揉面,两团白生生的面剂子在青石板上摔得啪啪响。
我瞧着有趣,他说这叫"醒面三摔"——头摔醒筋骨,二摔开麦香,三摔见真章。果然那面团经他三摔两擀,竟扯出三尺长的面片,在案上腾挪似游龙。
最难忘是冬至那天的油泼面。铜勺舀一汪菜籽油,在灶眼上烧得青烟袅袅。案头早备好秦椒面、蒜末、葱花,码在刚出锅的宽面上。
但听"滋啦"一声,金黄的油花儿在红椒白雪间炸开,辣香混着麦香直往人鼻子里钻。王家小孙子扒着桌沿咽口水,老掌柜却说"急不得",要拿筷子尖蘸着油星,在碗沿画个圈,说是给面魂引路。
城西回坊的腊汁肉面又是另一番天地。老马家的面案设在临街窗下,青花海碗里码着琥珀色的肉块,浇一勺二十年老汤,面要选韭叶宽。
回民师傅抻面时爱哼小调,手腕一抖面丝儿便顺着调门儿走,倒像是把长安古乐揉进了面里。食客们捧着碗蹲在门槛上吃,肉汁顺着碗沿往下淌,倒映着清真寺的琉璃顶。
有回去临潼访友,赶上人家做biangbiang面。这"biang"字原是个谜,笔画繁复如迷宫。主妇擀面杖在案上敲出"biangbiang"声,说这是唤面魂的咒语。果然那面片下锅便活泛起来,在滚水里翻腾似鲤鱼摆尾。
浇头是油泼辣子混着腊八醋,酸香辣三味在舌尖上跳胡旋舞,吃得人额头冒汗,倒把骊山下的寒气都逼退了。
最妙是关中的面食暗合天时。春分吃菠菜面,新韭嫩绿拌着翡翠汤;夏至来碗浆水面,酸浆沁凉解暑气;秋分打碗旗花面,面片如落叶在鸡汤里浮沉;冬至必是臊子面,肉丁红萝卜丁炒得油亮,说是要给面魂披件冬衣。
这些讲究,就像老城墙砖缝里的青苔,经年累月自然长成。
前些日子在碑林见块唐碑,刻着"汤饼赋",说长安面食"白如春雪,柔似秋绵"。忽然想起王家院里那盘石磨,不知磨过多少朝代的新麦,把千年的烟火气都揉成了面香。
如今城里新开了好些洋气面馆,玻璃橱窗后机器压面嗡嗡响。倒是巷尾张老汉还守着煤炉铁锅,案头供着面神像——说是当年后稷教民稼穑时,留下的一把麦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