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禧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一个晚上,苏芮的小酒馆没有打烊,她静静地坐在吧台边上,听怀里的收音机,传出王菲的声音。
这个时候,王菲应该是在跑马地广场的中央草坪上,穿着黑色皮衣,带领一群人,告别1999。
由苏芮接手的这家小酒馆隐藏在一座建于1930年的民国老洋房顶楼,面积很小,不到七十平米。
没有华丽外罩的圆灯泡,灰白色的小楼,墙上整齐地摆放着各种经典的黑胶唱片。白天,手风琴的声音会从外面的巷子里传进来,一般只有到了夜晚,酒馆就会播放这种黑胶。
王菲唱到《人间》,陈放推门走了进来,他朝她吹了个响亮的口哨,要了一杯比利时啤酒精酿。
苏芮认识他,知道他籍贯也是浙江,他经常出现在旺角一带倒卖盗版光碟,经他手,卖得最火的是王晶的古惑仔系列,也经常会有人找上门来,花钱请他出面扮黑社会,专门替人收要不回的欠款。
说实话, 苏芮觉得,陈放看着实在不像一个混混瘪三,找他扮黑社会,那些人兴许是看上他讨债时那一套假把戏吧。如果他有一份稳当的职业,他应该会令很多年轻女孩子喜欢。
意思是说,陈放白长了一张TVB小生的脸。
某个他最困难的时期,还好有苏芮接济他,每天赠他一块夏巴塔,陈放叫它拖鞋面包。陈放刚从大陆来到香港时,街头赌博遇上老千,输光了钱,几经波折,这才做起了盗版光碟的买卖。
陈放说他要回大陆了,回到老家杭州。他送给苏芮一张还未拆封的光碟,封面是周润发和钟楚红。电影中出现过一句台词,有一种男人,你和他在一起很开心,你很想和他在一起,可是要你嫁给他,你又不会。
凌晨零点时分,维多利亚港的上空陆续有烟火升起,2000年,就这么开始了。两人在幽微的灯光里,似一对交往已久的老朋友相互道别。
后来,苏芮偶尔会想起陈放,只是那种想念轻如鸿羽,陈放给她留过一个大陆那边的号码,但是她从未与他联系过。
苏芮的小酒馆又接着开了三年,她见过许多失意郁郁不得志的人,有人醉过之后重新站起来,有人从此烂下去,有人爱喝尼泊尔酒,有人爱喝果子酒,咽下去的全部都是自己的人生。伴随着手风琴的声音,一晃又过去了两年。
再见到陈放是在表妹的婚礼上,陈放只知道苏芮也是浙江人,但他不知道苏芮的老家也在杭州,内地要是有什么事一般她都会选择安排行程回去。
怎么也没有想到,陈放会是新郎请来的司仪主持。苏芮担任主伴娘的角色,在婚礼过程中一直在新娘身边陪伴,并为新人递上戒指。陈放认出了她,并且好在有他偷偷提醒,新娘长长的裙尾,被她无意踩到一角,她赶紧退至一旁。之后,苏芮优雅落座,一双眼睛不敢去追随陈放。台上的陈放看上去侃侃而谈,风度幽默,他干这一行,似乎是情理之中,又是意料之外。
婚礼结束,一群年轻人各自结伴,有住同一家酒店的叫了同一辆车,也有认识不到十几个小时的说说笑笑一起走去搭地铁。陈放在新郎建的QQ群里发问,东西比较多,延安路,有没有哪位有车的亲顺路带一下的啊!苏芮刚要踩动油门,看到手机上弹出来的消息,陈放的头像就是他所在司仪团队为他单独拍摄的形象照,他本人,她回,酒店大堂门口,白色本田SUV。
陈放抱着装在箱子里的音响设备上了车,听见喇叭里在放王菲的《不眠飞行》,他说:“你怎么那么爱听她的歌。”又看向她,“真没想到,会在杭州遇见你。”
于是慢慢就有了对话,也是这才知道陈放并不单靠婚庆主持这一行进行谋生,而且平常有活他也不一定会接。另外他主要经营一间高收入发廊,给各种精致的女性烫发,从企业女主管到飞机上的空中小姐,她们的头发要弄得像老派上海女人那样讲究。
苏芮忽然觉得,无论陈放这个人做什么,似乎都能在社会上很好地存活下去。这种人,往往善于交际。
他们的车子穿过万松岭隧道时,陈放把两只手交叉抱在脑后说:“有一次我接到一个香港那边的陌生来电,我以为是你。”苏芮笑着回他:“国际漫游很贵的。”
延安路离西子湖畔不远,苏芮的父母也正好住在附近,陈放提出沿着夜间的西湖走一走,可以坐船,不过太晚了,已经没有船夫在那里等候。苏堤上看得到三潭映月和雷锋塔,不过也都只是远远地望上一眼。坐船的话,向着小瀛洲出发,可以看到两岸的风光,左边有澄庐,也是当年蒋介石宋美玲渡蜜月的地方。杭州常被人称为“人间天堂”,比起香港,杭州的确已经是人间天堂。但在苏芮心里,其实并不这么认为。
没走多远,陈放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苏芮,苏芮不愿接,他干脆塞到她手上:“这衣服我又不是白给你,要还的。”语气还似当年那样吊儿郎当。
隔天苏芮去还外套,苏芮站在陈放家楼下等他,耳朵上戴着一对细细的珍珠耳环,她有一个线条柔和的背影,某个角度,苏芮让人想起年轻时候的郭婉莹,上海永安百货的四小姐。陈放在一排红砖房的某个窗子中探出头,一眼就看见她和她耳边的珍珠。
陈放接过苏芮手中的牛皮纸袋,里面的衣服被整齐地熨烫过。袋子里还有一盒淡淡的樱花慕斯,出自苏芮之手。陈放问道:“什么时候回香港?”
苏芮略加思索后说:“陪家人过完这个中秋再说。”
这之后有个周末,苏芮去光顾陈放的发廊,陈放把发廊开在他花费心思租来的老别墅里,刚开始只有几个固定客户,然后全靠这些老客户再带来新客户。苏芮到时,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在忙,苏芮坐在外面的花园等了几个钟头。
送走之前的女顾客,时间已差不多接近黄昏,苏芮坐到镜子前,陈放的视线在镜子中与她的交汇,苏芮表现自然,倒是陈放的眼神有好几次闪躲,他转身去拿一把檀木梳,轻柔地梳她的头发,苏芮的头发又密又长,比三月的杨柳更细更软。
“真没想到,你还有这斯文手艺。”苏芮的发髻精心挽起,陈放对着镜子,把栀子花压发夹最后给她轻轻别上。
陈放说:“谈不上斯文,手艺练了好几年,天天对着你们这些女人,肯定要温柔一点啦。”
看得出来,陈放对苏芮是有情的,但他并未以此开口挽留过苏芮。他只是对那份感情里的卑微还抱有希望,他只是单纯地告诉苏芮,他爱她,从1999年就开始爱她。
八月十五那晚,月亮又大又圆,苏芮坐在阳台上陪家人赏月,空气里有新鲜姜茶的香。和家人聊天,免不了要聊起小时候,苏芮经常偷偷从家里的大皮箱里翻出爸爸的白色手枪来玩,那是一把镶了象牙的勃朗宁手枪,苏芮把它拿到大院里和别的孩子玩,被某个司令看见,回来那把枪就被长辈收了起来。
苏芮从小住在机关大院里,大院最外边修一重篱笆,就这样和外面的烟火人间隔开。到了十三十四岁,她被父亲安排在一所广东女子学校,初中毕业后又顺利进入贵族学校,那段期间她住在某位夫人的公馆里。苏芮曾希望能去美国留学,但她的父亲并不支持她去美国那边学习,所以苏芮留在了国内。她学英文,学法文,学德文,学钢琴,学骑马,是到了香港,她才算有点自由。
香港,才是她的天堂。
苏芮往茶壶里新注了水,喝了最后的茶,吃光了一个凤梨馅的月饼,甜得发腻,暗暗发誓再也不要吃第二个。整个机关大院,只有苏芮房间的百叶窗对着寻常人家的院墙,陈放就是爬上对面那棵枣树,用脆甜的枣子,一颗颗扔过来敲她的窗,像是敲在她的心上。
苏芮把那张他曾经送她的光碟,当面还给了他,陈放没有看过那部电影,他只是光听《岁月的童话》这个名字,就已经能在电影院里从开场睡到散场。他们或许都对对方动过心,但他从未进入过她的世界,他们的岁月里,没有童话。
苏芮握了握他的手说:“中秋快乐。”
陈放心中了然,“也祝你快乐。”
没有人觉得伤感,从此陈放这个名字,和那些落地的枣子一样,在土里换了一种方式,温和地生长。
苏芮回到香港,呼吸着这座城市的空气,她会有很多很多自由,也会有很多很多的爱,她最终嫁给了一名英国医生,沉静内敛,真正的博学多才,得到许多祝福。
既然他祝她快乐,那她也祝他快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