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的人是导演,同时又是放映员。这样看来,也可以把它叫做一场戏,而且兼做收尾工作。但细细想来,它的结果又和拍一部戏相去甚远。
一部戏拍得好了,临到放映的时候,就该是钞票像曼妙的雪花一样,飞进你的户头。如果还够优秀,捧回一个奥斯卡小金人也是有可能的;或者相反,如果这部戏够烂,会怎么样?依我的经验,国人同样是要花钱去看的。至于奖项方面,也有可能捧回小金人啊——只不过是金酸莓罢了,如果导演脸皮够厚,也可以自称名利双收。
至于我说失眠的人是导演,同时兼放映员的角色,那是有着资深的“行业经验”的。
一般说来,并没有哪个人惨到从娘胎里就自带失眠“特技”的。即便是发病较早的,也大概要推迟到大学毕业吧。在竞争激烈的社会旋涡中,背着盖了几年的铺盖卷站在陌生的街头,那样子真的像极了在茫茫大海里独自撑船的傻小子。这个时候我们往往怎么办?填饱肚皮啦,好像之前的人生,从未觉得喂饱肚皮,有眼前这样伟大的意义。既然这样,做一番好好地挣扎,就在所难免了。想想,许多人莫不是从这个阶段过来的。环境的变化,性格使然,其中一部分为生计发愁,造成失眠,就在所难免了。
既然提到“喂饱肚皮”的话题,那么就不得不再说说我们为了肚皮所从事的行业。如果展开来说,恐怕要写系列丛书了。但我在此仅想根据自己熟悉的行业来写。假如,你是那种业余喜欢敲点字的所谓文青,那恐怕患上失眠症的可能就更大了。反正在我的生活安排里,敲字这种工作,是不到深夜无法展开的。至于像村上春树那种晚上七八点早早上床,凌晨三四点钟起来做咖啡,嚼面包,然后开始工作的生活,在我这里是无论如何行不通的。即便是想想都觉得够呛——哪儿有那种在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写东西的毅力呢。既然如此,就只有把这种工作安排在午夜了,至于白天,完全是行不通的,因为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混到那种仅仅靠发表文字就可以高枕无忧生活的地步。在我看来,对于人生来说,写作并非是可以排在首位的事情,它只属于在白天忙完维持生计的工作后可以开始的爱好。有些人把这种爱好看得很神秘,而在我这里,无非像是喝茶、聊天、打游戏一类性质的玩意,完全属于生活的调味品。但你又不能完全没有一种爱好,想必这世上,还没有那种一项业余爱好都没有的人,如果那样,生活该怎样为继呢?
所以,既然选择了将写作作为业余爱好,白天又要工作,那么在我这里,无论如何是舍不得浪费大好的夜晚的。有经验的人都知道,关于写作,你总不会进行得那么顺利。比如你脑子里有个念头,或者一点感动,想想是那么回事,甚至打好了腹稿,但当手指接触键盘,总会有难以继续的时候。这时伴随着不断在文档里延展的字句的,还有不断后退的“backspac”。这就像一种较量,在敲击字母的同时,你又不断敲击“backspac”,自然而然,这便成了发生在你自己身上的战争。等你将一篇文字敲击完成,抬手看表,恐怕已经过去几个时辰了。当然,这还不算惨的。最惨的,当然莫过于时间无可挽回的流逝,但你的文字居然纹丝不动。像这样的日子,用不了持续太久,自然会造成你的失眠。并且如果你固执地不愿意将夜晚奉献给睡眠,执意坐在电脑前绞尽脑汁,那么你离“资深失眠患者”就不远了。
那么,像我这种“资深失眠患者”在完成夜晚的写作后,该怎样度过呢?我想告诉你的是,如果你在我的客厅安装一个摄像头,一定会看得饶有兴致。首先,我会告诉自己,年纪轻轻的,一定要保持睡眠。然后,我会带着使命,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确定床上那个人已经发出愉快的鼾声后,再慢慢地爬上床,像蛇一样,滑进被子。那么该闭上眼睡了吧。决不!“咦,刚刚那篇文字,有部分还可以更改”,“咦,有个故事,是不是可以写成一部小剧本,布景是这样的”、“我小的时候,难道就没有一张照片”、“明天要去交水电费了”……反正就是这样,一到这个时候,脑洞开始大开,各种奇怪的声音啊,旧时的画面啊,想象的画面啊,像云朵、飘絮、汹涌的潮水……那样,在脑子里反复奔跑。在这样的状态下,即便是在脑子里画出外星人的形状,也不足为奇了。
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和我同样患有失眠症的父亲。他曾经形容:“哎呀,就像脑子里在放电影一般”。当他说这句话时,还是青年一枚,那时我总是对他抱怀疑态度,“又不是文艺青年,又不肩负世界和平的重任,怎么会失眠呢?而且,世上哪儿来‘失眠’这样的说法”,反正那时我就是这样在心里怀疑他的。现在,奇怪的事发生了,当我在每天深夜,在脑子里自编自导电影,还肩负放映员的责任时,陡然对当年的他产生了同情。并且终于能设身处地地去想他当年的处境——一个小小的青年,陡然之间做了三个子女的父亲,这样身份的转变,定然会让他一时之间喘不过气的。就这一点来看,失眠于我来说,也不完全是没有一丝的好处,至少,我能更加理解父亲当年的不易了。
不过,于我来说,用这样的式来感恩父辈的艰辛,未免太过残酷了。当脑子里灌满无数乱七八糟的片段和声音时,便不得不睁开眼睛,让脑子得到片刻安宁。这时我只能再次憋着气,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抱着被子去客厅——我的辗转反侧会牵连枕边人的。这种感受让人沮丧,因为你会糟糕地发现,你的眼睛闪着兴奋的光,电视、花瓶、天花板、阳台上弥漫的路灯的光,通通看得清清楚楚。这好像是在告诉你,这个世界,是永远没有黑夜的。睁眼、闭眼,在这样反复交替的过程中,已经可以听见阳台外传进来的鸡鸣声——这倒是有趣地发现,城市里原来潜伏着无数的鸡的。还好,对于我这样的失眠者,鸡鸣声算是福音,那是一个节点,每到听到这样的声音,我的生物钟终于走到可以睡一小段的时刻了。我站在吹着风的阳台,手指夹着香烟,再次打量灯火璀璨的城市,在我的对面的那户人家,依旧灯火辉煌,几乎每夜都是如此——但愿那灯火下,照耀着的,不是像我这样深度失眠的人。
失眠的人,还是没有知音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