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看海去

(一)

六月,紫阳花在校园里盛开。

午后,微风吹过窗户,挑逗着淡黄色的窗帘。

教国语的先生,正讲着《城南旧事》的一个章节。

天气炎热,我多少有点不愿听讲,毕竟《城南旧事》这本书,我小时候就读过了。

于是,我一边用钢笔抄写着《如歌的行板》,一边期待着国语课下课后,现代诗社的课后活动。

在那个诗社里,有我想见的人。

蓝色的墨水在纸上渲染开来,就像一株株苍月草,在纸上悄然开放。

抄写完这首诗后,我又模仿着诗的格律,开始写道:

“上课不听讲之必要”

“抄写诗歌之必要”

“逃课看风景之必要”

也许是我过于投入在“必要”的创作上,竟丝毫没发现刚刚还在讲台上的国语先生,此刻竟已经“瞬移”到了我的身后。

“痖弦的诗,不赖嘛,”先生看到后,并没有很严肃的批评我,“但是后面你改编的句子,也太不好了。这样吧,罚你写首诗,明天当着全班面读一遍,诗的题目就为今天我们上课讲的课文——《我们看海去》。”

“啊,对不起…….我会写的……”此刻的我,脸颊通红得犹如成熟了的莲雾。

但好在这位先生善解人意,罚我写诗之后,也没再说什么了。

下课的铃声穿过蔷薇花丛,带着些许清香,飘进了教室。国语课的下课,预示着我马上就能去社团教室见她了。今天上午下课,我还看到她穿着水手服式的校服,倚靠在走廊的栏杆上,右手拿着苏打水,和其他几个女生聊着天。

想到那个场景,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但为了避免被周围同学发现异样,我赶紧喝了一口水,掩饰住我刚刚的笑容。

我站起身,背起包,穿梭在校园的走廊里,蝉鸣声不绝,窗外绿荫繁茂。

当走到“诗歌社”门口的时候,我能听到我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轻轻地推开门后,“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的标语,赫然再次出现在眼前。社长正在和几位社员,坐在靠窗的座位,讨论着郑愁予的《错误》。

看到我来了,社长热情地朝我挥了挥手,示意我也来加入他们的讨论。

我的眼睛看着讨论的几位同学,内心忽然感觉有点失望,接下来,目光像是受伤的蝴蝶,有些沉重地落到了教室前的黑板,教室后的书架上。也许是我没有做好表情的管理,沮丧的神情像是藤蔓,在我的脸上散布开来。

像是领会到什么一般,社长冲我笑了笑,接下来说道:

“放心吧,阿言今天没有请假哦!她可能只是会晚到一会会。你先坐下来参加我们的讨论会吧!不要皱眉头啦!”

听到社长的话,我的内心不禁宽慰很多。但是,我想我总归还是要为自己辩解一番。

“我......我不高兴才不是因为这个呢。我是因为今天国语课开小差,被老师惩罚啦!”

“哦?是什么样的惩罚呢?”社长瞬间来了兴致。

“老师罚我写一首叫《我们看海去》的诗,明天还要在课上朗诵。”

“这难道会难倒我们的大诗人吗?”社长开始调侃道。

“我还真没去过海边......从出生到现在,我就一直待在台北市,所以我不知道该怎么写......”说到这些话的时候,我不禁感到有点羞愧。我是一个不喜欢出远门的人,给人的印象,就是那种天天躲在家里,留着长发,有一柜子手办,天天打着电动的死宅吧。

还好她不在这边,不然的话,说出这些话的我,一定会不断地变小,变小,逐渐分子化,直至看不见,随后消失在这个社团教室里的。

“这样啊......不过说来惭愧,我也没怎么去过海边。相比较看海,我个人还是更喜欢登山之类。”社长也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

这时,伴随着三声清脆的敲门声,社团教室的门再次被打开了。

“不好意思,下午放课后处理了一些事情,所以来晚了。”

她的身上,有夏季盛开着的蔷薇花的香气。

“最后的揽索,你牵系着我最后的渴望。你是我荒地上,最后的玫瑰。”

每次看到他,我都会想起这首诗,今天也不例外。

我喜欢她穿校服的样子,喜欢她犹如天鹅一般的脖子,喜欢她那双会讲故事的双眸,也喜欢她墨玉一般的黑色短发。但我最喜欢,她写诗时候的样子。那时,她便是诗的本身。

“啊!阿言!你来的正是时候!我记得以前说过,你是宜兰县人吧!”

“嗯,是的,怎么了呀?”

“是这样的,最近我们的好社员阿毅被其国语先生要求写一篇叫《我们看海去》的诗,但阿毅这小子连海边都没去过,你能提供一些关于这个题材的想法吗?”

社长这个混蛋,居然把我这么丢脸的事情都说出来了。但一看到阿言,我内心的喷涌而出怒火,此刻也化为山间的清泉,滴滴答答地流淌着。

“现在忽然让我说,我忽然有点恍惚。那个,阿毅,等社团活动结束后,我会去发短信给你好好形容可以吗?”阿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当然没问题,太感谢了!”

我记得阿言以前说过她并不怎么擅长言辞,她更加擅长用文字来表达自己。

“好了,既然大家都来齐了,那我们继续讨论《错误》这首诗吧!”

真奇怪啊,我明明读过这首诗,并且对这首诗有很多理解。而此刻我却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的脑子嗡嗡的,开始想象宜兰的海是什么样子。也许那边有很多渔民,也有礁石,也有灯塔。

但对我而言,这些都不是非常非常重要。

我的脑海里,有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戴着遮阳帽的女生,漫步在海边的沙滩上。她的眼睛里有海,两颗黑瞳是害羞的,泅泳的小鲸。

阿言在今天的讨论会上,也一直一言不发。

她似乎也在思索什么。

她的酒窝开始泛红,就像这个时令刚刚成熟的樱桃。

看着她,我的头也开始变得晕乎乎的,就像喝了酒一样。

我把目光收了回来,开始想前两天看的《台北人》里的短篇小说,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过了一会,社团活动也结束了,大家也陆续走出了教室。

“再见哦,阿毅。”跨出教室门的时候,阿言对我挥手告别。

走廊上的光,洒在了她红通通的酒窝上。

“嗯,再见!”我郑重地回复道。

看着她在走廊上的背影,我忽然感觉很伤心。

回家后,我喝着冻柠茶,继续看《台北人》,但总觉得怎么样都看不进去。

突然间,手机屏幕亮了。

映入眼帘的是这么一串文字:

“季风经过龟山岛的肩膀,寄居蟹背负着整个夏天的犹豫,你站在海岸边,抬脚踩碎月影,而白沙恍如一盏夜灯,在暮色中伴随渔火一同盛开。我们用双脚踢起水花,在尘世间如鱼儿那样呼吸,游曳于太平洋的海底。”

还有四条附加信息:

“以上是我今天在讨论会想出来的。”

“但如果可以的话,放假后来宜兰吧。”

“来宜兰见我吧,我们一起去看海。”

“不要说出去,刚刚的内容是只属于我们两个人的诗。”

(二)

翌日,我站在讲台前,读着我昨晚写下的文字。

“我选择湛蓝色,”

“我选择明星咖啡馆,”

“我选择写诗的荒谬,”

“我选择演奏《月光奏鸣曲》,”

“我选择米兰昆德拉的作品,”

“我选择夏季的雪糕,”

“我选择点燃灯塔的晚灯,”

“我选择浅蓝色的长裙,”

“我选择在沙滩旁肆意践踏,”

“我选择成为太平洋的鲸。”

“是仿写了周梦蝶的风格吧,写的很不错。”国语老师听完后,略有赞许地点了点头。

但其实我漏读了一句。

这一句话便是:

“我选择暑假的宜兰。”

这首诗的完整版,是我昨天对阿言的答复。

最近的社团活动,我和阿言表现得还是像往常一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一般。

我们都在等到暑假的那一天。

我想和她在宜兰走很长很长的路,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约莫九十三个红绿灯那样的手牵手。

暑假到了。

我和家里人说,我的好朋友邀请我去宜兰旅行。他们没有什么反应,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

“男生还是女生啊?”

“男生。”我撒了谎。

从台北到宜兰的列车上,太平洋的蓝毫无保留地朝我的眼睛倾泻而来,浪涛在礁石上化为飞雪。我坐在椅子上,静静地读着加缪写的情书。

“我想要明亮的日子,和你一起,”

“靠着大海和沙滩,”

“我想要奇幻的天空,我喜爱的国度,”

“但是要和你在一起,和你在一起。”

宜兰车站到了,来自海洋的风交杂着水汽,抚摸这我这个初来乍到者的额头。希望这里的天气不像台北,在台北,雨总是下的很突然,像一场没有预告的回忆,将落在地上的树叶和浆果融化成混着泥土的浆糊。

穿着淡蓝色长裙的阿言出现我的眼前,朝我挥手示意。

我们坐上黄色的出租车,到了宜兰的海滩边。一路上,我们也许是因为害羞,不要提牵手,连话都不敢说两句。但有意思的是,我们两人在车上经常对视,时不时还笑一笑,接着便转过头,看着路上的景色。

到达目的地的时刻,刚好是下午,但天气略有阴沉,天上堆满了乌云,厚得好像一拧就要出水了一样。

海滩上只有我和阿言两个人。此刻,我们是这片海滩的主人。

太平洋的鳞爪不断地爬上黝黑的沙滩,沙滩吸饱了水,黑的深沉,和阿言的发梢颜色一样。远处龟山岛的轮廓被水汽熏得模糊,像是在宣纸上晕开的墨团。我和阿言就这样漫步在海滩上,不知为什么,我一直很紧张,刚刚在出租车上不敢开口,现在在海边也不敢开口。我以前对于这种事情,并没有什么经验。我看过好多好多的相关的书,但现在书里的剧情,我已经忘得九霄云散。

有些理论并不能用于实践,人生也并不是书籍中的故事。

但阿言一直都在旁边和我一起走,两人的脚步在沙滩上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痕迹。

“阿言......那个,你将来想干什么?”我打破了沉默。

我不能让海潮声变成我们两个人唯一可以听到的声音。

“我想做一名国语老师。”说道这边,阿言笑了起来。

“啊?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做国语老师很轻松,有周末,有暑假,还有好多好多空闲时间。”阿言继续补充道,“被父母从宜兰接到台北后,我经常一个人在家,我爸爸在外面开出租车,很晚才能回家,我妈妈在裁缝店打零工,下班的时辰也不早。我只能在家里,看一些二手书摊买的书。那时我就在想,如果他们能有多的空闲时间陪我,那该多好啊。”

“原来是这样啊。”看来,我面前的这个女孩,我还有很多很多很多需要了解的地方。我责怪我自己,为什么以前没有提前这些事情。

正当我也想说出,我也打算做国语老师的时候,咸咸的水滴落在了我的嘴唇旁,盘旋在空中的灰色堡垒,此刻土崩瓦解。灰色的云朵在空中解体,化为海洋的泪水。

我们至少今天,不能走约莫半个台北那样长的路。

我们躲在了海边的一个公交车站旁,雨下得像流浪狗。

我连忙脱下我的外套寄给阿言,阿言将外套裹得紧紧的。

雨水浸湿了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头发,我们的肌肤,深深地渗透进了我们的十六岁。如果我们的体内有种子,我想沐浴了这场雨之后,开出来的花朵,尝起来是咸,酸,苦交织的。

“对不起......阿言......”我道歉道。

“没事......没想到现在的天气,居然也那么调皮了,我小时候的时候,天气不是那么多变的......”

过了一会,巴士来了,我和阿言上了车。

在车上,阿言抓住了我的手,我们十指相扣。

我内心默念道:

“我们不要在这里,跟我回去18岁,躲到台大校园杜鹃花从下,不要被命运找到。”

我相信她也是那么想的。

(三)

在宜兰又待了几天后,我起身回了台北。

走的那一天,我和阿言在车站道别。

那是我们第一次拥抱,但也是最后一次。

草莓味洗发水的味道,涌进了我的鼻腔。我感受着少女的体温,她的心跳隔着两层布,又快又乱地撞击着我的胸腔。

月台传来尖锐的声音,预示着我不得不离开。

我们终将分离,期待着开学后的重逢。

开学的前一晚,我们在手机上互相发着消息,表示着对彼此重逢的期待。

我下定决心,等这个学期开始,我要更加更加地,勇敢稳重一点。

但当我回到诗歌社团的那一天,并没有看到阿言的身影。

“很遗憾,阿毅,今天阿言请假了哦。”社长说道。

“啊?什么?”

我拿起手机,给阿言发消息,却没有得到回复。

此后的这一周,我依然没有看到阿言的身影。无论我怎么联系她,也没有得到她的回应。

“阿毅,我这边有个小道消息,你来听一下吧。”某一天的社团活动结束后,社长悄悄地和我说道,“我这边听说,阿言忽然转学了,好像是因为一些原因......”

“啊?什么?”听到这些话后,我有些难以置信。

那天晚上,我收到了阿言的消息,是那么写的:

“很抱歉,阿毅,我因为家庭原因转学了......短期内,我也许不能回复你的消息了......”

她如是写道。

这是我收到她的最后一条消息。

但她还是没有透露原因,大概是有什么难言之隐吧。

一切的回忆,都随着台北夏末的雨,在翻覆的细节之中流逝,雨过天晴之时,地上留下了一个个水坑,泥坑。

时间会让一切淡化,这或许本质就是一个美丽的错误。

一年后,社长毕业了,诗歌社找不到合适的社长,被迫解散。

“我偏爱写诗的荒谬,胜过不写诗的荒谬”的标语,被扔到了垃圾桶。

我没有去读我原本想读的中文系,在家里人的要求下,被迫去攻读了工科学位。

一切事物都在发展着,似乎在顺其自然,又似乎在分崩离析。

升入大一后,我依然还记得,有一个叫郑汐言的女孩子,曾经在宜兰的巴士站,和我一起躲过雨。

某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那一天,宜兰并没有下雨。

我和她在海边的沙滩上席地而坐,接了吻。

那一刻,我的口腔中,弥漫着柠檬糖的香气。

而当我醒来,发现已经是凌晨三点。

一切都是一场咸湿的梦。

这个梦,是我在大一一学年,唯一和她有关的记忆。

大二的时候,我在食堂吃饭之时,也遇到了一个黑色短发,双眸会讲故事,脖子像天鹅那样修长的女孩子。那一刻,我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

那一天海边的景象,又一次浮现在了我的脑海里,海潮声,雨声,全都在我的耳畔回荡。

正当我想站起身,上前询问之时,我忽然看到她旁边有人喊住了她:“方同学,原来你在这,我正找你有事情呢。”

差点......就认错人了啊......

我果然没有走出那个阵雨中的车站。

我看了看我的手,仿佛能感受到,在巴士上,十字相扣时的余温。

(四)

我毕业后,在一家公司上班。偶然的机会,我被派到去宜兰出差。

由于提早完成了任务,我便打算在当地旅游几天。

我请了一个当地的向导,向导是一个健谈的人,什么都懂一点。在开车前往海滩的路上我和他谈工作,钓鱼,宜兰的风土人情,以及台北的繁华。

“苏先生,你是一直都在台北读书啊?”向导有些羡慕地说道。

“是的是的,那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离开过台北。”

“我们村上,也有一个女孩子,是从台北的大学毕业的,好像还和你是一个大学。但她是宜兰本地人。”

“哦?”说到这个,我便来了兴致,“也许她是我的学妹?我是学工科的。”

“那好像不是,她现在在教我们村的小朋友国语呢,应该是国语专业的吧。”

我想到了好多年前的一些事情。

“请问......她叫什么名字呀?国语专业我也有认识的朋友,和我关系不错呢。”为了问到一些东西,我开始编制谎言。

“好像叫......方汐言来着......”向导继续补充道,“但这个小姑娘也蛮可怜的,原本是和她爸爸姓郑,后面她爸爸在台北开出租车,出了车祸,丢下母女两人。她母亲就带她回了宜兰,她也跟她母亲姓方了。”

“这样啊......那她现在是不是过得好一些了?”我的心此刻,犹如三十八摄氏度的夏日公园里,莲叶被晒干,且没有微风拂过的湖泊。

“算好很多了吧。高中的时候,他们班有一个男同学对她表白了。那个男生性格很不错,就是学习不太好,他不想上大学,就去南投县打工了。后来,据说那个小姑娘上大学的学费因为家里困难实在付不起,还是那个靠那个男生打工付的。”

“那他们现在,应该很幸福吧?”

“据说二人生活还蛮和睦的,不过我也没有重点关注。好了,到海边了,苏先生,下车吧!”

沙滩上只有我和向导两个人。

太平洋的海水,慵懒地冲击着沙滩,海风拂过我的额头。

风是热的,海边的长椅也是热的。

太阳在天空中无声地运作着,从深蓝的天空深处,传来事物静静碎裂的声音。

今天海边的天气晴朗,没有雨。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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