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脸上若有从童年带来的红色,它的来源便是书了。
<一>
初识《镜花缘》是在小学四年级。
那时候的少儿读物不多,印象中似乎《小学生天地》的流行度最高。作为官方指定读物,它一枝独秀,傲立校园多年。然而对那时的我来说,实在没有太多吸引力。虽然一个月才发一本,但一发下来,我总是几分钟就把它翻完,之后便往课桌抽屉里一塞,就再没有兴趣去翻动了。于是它便成了我童年时代保存最好的书刊了。
尽管如此,童年时代的记忆还是有很多色彩的: 那就是班里各位小伙伴的‘私人藏品’了。不同于现在的小朋友,我们那时候的快乐要朴实多了: 一张糖纸,一把弹珠,一条崭新的橡皮筋,一套当红明星的贴纸,一本记满流行歌曲的笔记本……这些在现在的小朋友眼中几乎等同于破烂的东西却把我们的童年装扮地像万花筒一样五彩缤纷。
其中,一本厚厚的绘画本的《镜花缘》最是吸引小伙伴们的眼球了。为了一睹它的芳容,小伙伴们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宝贝’(什么《格林童话》彩图,立体的明信片,攒了一年的‘喔喔’糖纸,一整本的有明星贴画的歌本……)与它的持有者进行交换。而我也大动干戈,把自己用攒了一年的早点钱买来的半套《七龙珠》换给了他。
时间久远,小时候的许多往事我早已记不清了。但那天下午,我怀抱着半套《七龙珠》去交换《镜花缘》时的情景却依旧历历在目:一路上,我纠结极了,既不舍又渴望,像被一只锁链缠住了,连呼吸都不顺畅。平日只需短短十分钟的路,我却走了很久很久。
当把那半套陪伴了我两个暑假的《七龙珠》交出去时,我的眼泪竟流了下来,说不清的忧伤和惆怅揪住了我。古人不是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吗?小小的我不明白:人生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不顺意呢?我低落了许久。
因为谁能知道,半套《七龙珠》的舍去对十岁的我来说,不亚于丢了半个童年。一颗失落的少年心今后该何处安放呢?
可是,当我打开《镜花缘》的第一页时,少年人过后即忘的纯真天性便又恢复了。一连几天,我都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难以自拔。好几次上课铃都响了,我还坐在操场角落的一棵大树下‘ 啧啧’感叹,心神摇荡,竟浑然忘却了还要上课的。所幸每次都有小伙伴提醒,否则我不知又要被请多少回家长了。
记忆中, 秋天的校园是热闹而安宁的。一棵巨大的梧桐树从我入学的第一年便已经矗立在操场一角了。在它的树阴下,少年人的快乐和忧愁、纯真与梦想随岁月悄然流走,化为片片落叶铺满了我的回忆。微风轻拂,光影斑驳,秋日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洒下来,大片大片地落在了地上,落在了一个少年人的心上……
快乐与悲哀就像双生子,总是同在的。
那几日,我茶饭不思,除了完成作业便是在《镜花缘》的奇妙世界中晃悠了。书里的景像对当时的我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全新的所在,幼小的我好像做了一个长长的梦:在梦中,我变成了唐敖,与林之洋一起游历四海,见到了许许多多奇奇怪怪的人物,听说了许许多多奇妙有趣的故事。我一会儿飘荡在波涛汹涌的海上,一会儿又飞身到了烟气飘渺的仙岛,无数的奇花异草,奇风异俗,奇人异事让我痴迷不已,久久不愿醒来。
那时的梦是多么快乐呀!
可是,因为夜里看书太晚,连着好几次,我在数学课上走神、打瞌睡,但却又宁死不屈,拒绝向数学老师说明原因。如果被数学老师知道是看一本闲书引起的,那《镜花缘》多半又要上缴,并被当场销毁了。无奈之下,数学老师便把我告到了校长那里,要求我立马转班。为此,妈妈被我连累,在办公室里当众向数学老师赔了许多不是,说了许多好话,甚至流下了眼泪。印象中,这是妈妈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掉眼泪。然而却是为了我!
最后,在语文老师幹旋下,我终于还是留了下来。但我对数学的厌恶也更深了。以至于后来无论我拼了多大气力,也无法在数学的世界自由呼吸。数学成绩也成了我难以言说的痛,到后来甚至决定了我的命运。如果高考时,数学成绩能再多考十分,现在的我会不会又不一样呢?
虽然人生中关键时刻只有几步,但谁能保证自己次次都可以把握住命运的方向了?面对两难的取舍时,谁又能保证自己次次都选择正确了?能少点遗憾便可以了。
此后的两年,日子过地有点儿不太愉悦:我喜欢杂七杂八地看书,在没书可读的时候,就连初中生物课本都成了我的床头读物,被我翻地稀烂。但面对升学压力,这仅有的一项乐趣也被父母和老师拨夺了。
因为数学成绩极差,那两年,我的课外时间几乎被各种数学习题给占满了,我所有的‘珍藏品’也被父母没收,当做废纸废品卖掉了。于是,那段时光在我的记忆里一直都是灰色的,没有什么光彩可言。
所幸,还有几本从上高中的表姐那里得来的历史课本和生物课本,因为爸爸觉地有用的缘故便被保留了下来,成为我苦闷日子的一点安慰,陪我熬过了那漫长的两年。
在如此重压下,我的数学成绩终于有了很大起色,中考时,它没有成为我的累赘。借助其他科目的优异,尤其是语文成绩的满分,我也顺利考进了市里一所重点初中。
然而,我依然不喜欢数学,我依然热爱看闲书。考试结束,作为学生,我的任务已然完成。但作为一个人,学习的意义也需要重新思考了。可是,能告诉答案的只有书。
于是,进入中学的那个暑假,我一整个夏天都在书的世界里自由晃荡,浮想联翩。它也成了我童年记忆中最惬意的一段时光。
离开了‘镜花缘’的海外诸国,我又去了‘科学世界’,知道了宇宙的神秘:在那里,我探索了亚马逊热带雨林,结交了物质世界的‘小人物’夸克,见到了神奇的‘变色衣’,哦,还有打着伞抵抗TTT的小甲虫;
告别了‘科学世界’,我来到了遥远的古代神话世界中:在那里,我认识了‘长眉罗汉’,原来他是因搬过一块大石头吓人才被佛祖教诲而眉长得道的; 原来‘飞天’是不用骑马骑鹿就能飞的,原来女娲娘娘是所有人的妈妈;
在‘十万个为什么’里,我对未来充满了疑惑和好奇,在‘安徒生童话’里,我又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和忧虑;
在‘全唐诗’里,桃李春风让我沉醉,春花秋月令我心动。就连风吹过树梢,也让我莫名心生愁绪; 于是,在‘少年维特之烦恼’里,我又平添了许多烦忧: 真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少年不识愁滋味,为赋新词强说愁!”
…………
对一个涉事未深的少年人来说,还有什么能比书中的世界更精彩?
<二>
上了初中以后,除了讨厌的数学课以外,校园生活基本上还是十分有趣的。因为可看的书一下子多了许多。作为市属重点初中,它的图书馆真是为每个爱做梦的少年打开了一座宝库。在这座宝库里,古今中外的图书堆满了整整两层楼,有文字的,有图画的,琳琅满目,数不胜数。也就是那里,我认识了三毛,一个像风一样的女子。
这个世界怎么会有这样特立独行的女子呢?因为总也写不出自己姓名中的‘懋’字便将它去掉,给自己改名‘陈平’,还把自己的‘陈’从左耳变成右耳,那时她才三岁。换作普通孩子,即便流着眼泪也会把它学会吧;
一部厚厚的《红楼梦》,很多声名显赫的所谓‘红学家’都不一定认认真真看过一遍原著,而五年级时的三毛却已经看完了。五年级时的我又在干嘛了?淹没在数学的死海里,浮浮沉沉,痛不欲生,却从未想过要挣扎上岸寻求重生。
同样是厌恶数学课,三毛在初中时毅然选择了休学,勇敢无畏地闯进了文学的世界,坚定地寻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而我呢?至今却还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徘徊不定。
因为爱情,这个女子既使身处沙漠也甘之如饴,将生活过成了别人梦中的模样。在她笔下,撒哈拉沙漠成了无数人心中的‘爱乐园’。
阅读‘撒哈拉的故事’时,你会感觉仿佛正有热风从遥远的沙漠吹来,跨越千山万水轻拂到你的脸上;而在‘哭泣的骆驼’里,悲伤会悄然袭来,深深刺痛你的心,让你止不住眼泪滑落; 在‘温柔的夜’里,你和三毛一起回首往事,往事随风,那风中有淡淡的愁绪,有悠悠的惆怅; 在‘梦里花落知多少’中,失去挚爱的悲伤仿佛融化在了空气中,即不会让你想嚎啕痛哭,也不会让你想低声啜泣。仿佛黑夜里的呢喃,悲伤入骨,连眼泪都不知该流向哪里…………
就是这样一个女子,带着她的‘滚滚红尘’不期然地闯进了一个少年人的平凡世界,让这个少年此后一直在梦想与现实中痛苦纠缠:
上了初中以后,我的数学成绩依然很不好。除却童年的不堪往事,此时的数学老师依然很不友好。在他的观念里,女孩子是不应该学数学的,也是学不好数学的。于是为了印证他的理论,初二分班时,我进了慢班,便彻底放弃数学了。可是,不知为什么,我的物理与化学却学地很好,名列前茅的时候也是偶尔会有的。
很多人不是说,数学是理科类的基础科目吗?数学学不好,理科的门进不了。
对此,我不想花时间去反驳。我只想说: 任何一门学科的诞生都有它存在的意义,都体现了人类对世界的一种认知,只是方式不同罢了。而人类认知世界的方式有千万种,为什么中国的很多老师却认为只有一种了?一旦将个人偏见强行注入某种认知方式,其实也就等同于把孩子探索世界的一扇大门给关上了。
就这样,痛苦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偏科日益严重的我自然是无缘进入高中校园的。于是中考过后,我进了市里的一所普通中专学习文秘专业。之所以选它,大概也只是觉得它离文学近一些吧。
中专的生活与高中相比,自然是轻松的,然而却没有太多乐趣可言。专业课枯燥无味,即使关于写作的知识也都像干枯的树叶一样毫无生气。对我而言,机械的模式,生硬的套路根本不用花费那么多时间去理解学习。我常常只在考试前看一两遍范文,成绩也依然是很好的。所以尽管上课时我常常不务正业,一本闲书接一本的看,全然无视老师的存在,但在‘唯成绩论’的教育体制下,学校也拿我没办法。
有书相伴,无拘无束,这样的生活倒也惬意。一转眼,我中专毕业了。
毕业后何去何从,在别人,可能会是个‘生存还是死亡’的关乎未来命运的选择题,在我却是一扇门,一扇通向远方未知世界的大门。没有谁会给我答案,唯有向前!
于是,带着几本三毛的书和几件简单的衣物,还有妈妈特意缝在我贴身衣服口袋里的几百元钱,我独自一人踏上了一列南下的火车,来到了一座南方城市,开始了我的追梦之旅。
然而,现实的残酷远非一个无知无畏的少年人所能理解的。打工的日子不到半年,生活就在每天无休无止的机械劳动中,逐渐露出了它的满嘴獠牙。
整整半年,日均十二个小时的工作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能量,每天下班一回到宿舍,我最渴望的事情便是睡觉了。书,自然是不会再去看的。‘三毛’也被压在箱底,成了回不去的往事。
那段日子,寄给家里的钱越来越多了,但我离梦想也越来越远了!忙碌,挣钱,早已吞噬了我的初心。午夜梦回,那个曾经坐在树下看书的少年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于是, ‘忙碌’便成了我不肯花时间思考最有力的借口,‘挣钱’也成了我不愿抬头看清前方最无力的措辞。
人生不就是这样子,我们自己造牢笼,关着我们自己。
<三>
时间一转眼来到了2001年的春节,在妈妈的催促下,我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辗转两天,终于赶在除夕前回来了。
分别两年,倍感亲切。故乡的人事终究还是最能拴住游子的那根线了。与往年的春节一样,除夕守岁,初一拜年,初二初三待客,初四初五串门,中间再穿插一些喜事酒席、亲朋聚会,倒也没有哪一点会让人感觉与往年有什么不一样。
可是,这一年的春节确实不一样。因为就是在这一年的春节过后,我决定重回校园,继续求学。
其中缘由,既有人事,也有天意。如果非要给个说法,那就是因为心中还有梦想吧!
上天佑我,第二年我得偿所愿,考上了本省的一所师范大学,进了我一直钟爱的文学系。七年后的一天,我又来到了广州,考上了某大学的‘语言学专业’,成了一名语言学硕士。于是‘黎运汉’先生的《汉语修辞学》替代‘三毛’成了我青年时代的导师,给我指明了一个新的前进方向。
如今,各类‘中国古典文学’的书籍又成了我的良师益友,为我答疑解惑,让我受益匪浅。将来的岁月,估计也要与它们相伴到老了。
这就是我与书的故事,虽然很平淡,我投入的却是真情。它既先爱了我,我不能不爱它: 有了这份爱,人生许多事就会变地有意思。
心之所动处,岁月不轻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