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
那个耶诞节的晚上，荷西不到十八岁，正念高三。三毛已经是马德里一所大学的大三学生。
悠悠隔越了几年的时光，他们依旧惊艳了彼此。
三毛想：“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英俊的男孩子？如果有一天可以作为他的妻子，在虚荣心上，也应该是一种满足了。”
荷西情动，不依不饶。
毕竟年纪还小，任性到不知畏惧。荷西翘掉最后两节课，手上捏着法国帽，痴等在三毛书院外的那棵大树下。他说：“我有十四块钱，正好够买两个人的入场券，我们一起去看电影好吗？但是要走路去，因为已经没有车钱了。”
每一日，荷西都逃掉最后两节课；每一次，两人都没有钱，街上走走，皇宫看看。三毛知道，眼前这个男孩认真了。
马德里很少下雪，那个夜里，下起雪来。两人坐在地下车的出风口处，像乞丐一样。
“再等我六年，让我四年念大学，二年服兵役，六年以后我们就可以结婚了。我一生的想望就是有一个很小的公寓，里面有一个像你这样的太太，然后我去赚钱养活你，这是我一生最幸福的梦想。”
三毛想要流泪，心下却狠了一狠。因为他们的年龄相隔太大，未来变数太大，他的梦想只能是个梦。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冰冷又残酷。
“你要听我的话，不可以来缠我，你来缠的话。我是会怕的。”她让他永远不可以再回来。
天色很暗，他们一齐走在马德里皇宫的一个公园里，就在那片大草坡上。荷西一面跑一面回头。手上挥着法国帽，脸上还挂着笑，口中喊着：“Echo，再见！Echo，再见！”
后来荷西说，十八岁的那个下雪的晚上，那个少年伏枕流了一夜的泪，想要自杀。
荷西答应三毛，不再来缠着她，除非她愿意。荷西也恳求三毛，别把他当做小孩子。
果真，荷西再没找过三毛，一如她所愿。偶尔在街上遇到三毛和她的德国男朋友，荷西仍旧会用西班牙礼节握住她的双手，亲吻她的脸颊，只是笑容苦涩。
一别六年，三毛的未婚夫心脏病突发死亡，她又回到了西班牙。那时，恰好是荷西服兵役的最后几个月。
第六年，兜兜转转，命运把三毛带回荷西的身边。
那一日，三毛穿着一条曳地长裙，荷西穿着一件枣红色的套头毛衣。荷西将她拥抱起来，长裙不停地飞舞，三毛尖叫着捶打荷西。
马德里的一个下午，三毛受邀到荷西家里去。那时正是黄昏，阳光透过百叶窗映在墙上。整面墙上，贴满了三毛发了黄的放大黑白照片。三毛沉默了很久，她转身问荷西：“你是不是还想结婚？”
荷西呆住了，像是在梦里，不真切。他望着三毛，望了很久。
三毛忍不住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碎了的心还能不能好好的。
荷西说：“这边还有一颗，是黄金做的，把你那颗拿过来，我们交换一下吧。”
那个黄昏，好不动人。
春花秋月的日子。他们常常在荷西家前面的泥土地广场打棒球；也常常去逛马德里的旧货市场；偶尔下雪天来了，打打雪仗，快活极了。
——你想嫁个什么样的人？
——看的顺眼的，千万富翁也嫁；看不顺眼的，亿万富翁也嫁。
——说来说去还是想嫁个有钱的。
——也有例外。
——那你要是嫁给我呢？
——要是你的话，只要够吃饭的钱就够了。
——那你吃得多吗？
——不多不多，以后还可以少吃点。
三毛依旧是三毛，想要去流浪，想要去撒哈拉沙漠。
荷西说好，然后不声不响申请到一个撒哈拉的工作。荷西依旧在害怕，依旧有痛楚。大学，兵役，都没够陪伴在三毛身边。
他说：“我们夏天结婚好吗？”
那一封信，三毛反反复复看了快十遍。
五个月后，他们一同来到撒哈拉沙漠小镇，这是沙漠法院第一次有人公证结婚，年轻的法官拿纸的手在抖。
“三毛，你愿意做荷西的妻子吗？”
“好！”
“荷西，你愿意做三毛的丈夫吗？”
“是。”
那是最重的承诺，也是最动人的誓言。
三毛与荷西婚后生活与婚前无异，他们在沙漠里过得更是自在。
三毛在家做起了“中国饭店”——“粉丝煮鸡蛋”、“蚂蚁上树”……荷西下班回来总是大叫：“快开饭啊，要饿死了。”
他们也捉鱼，沿着海边探了快一百里的沿岸，满载而归，请了同事，买了啤酒，不醉不归。后来，三毛与荷西便去文具店买小黑板——“鲜鱼出售，五十块一斤。”日落，他们两坐在地上，喜滋滋地算起账来。
他们也一同有过惊心动魄。三毛要寻化石，荷西宠溺着他的妻子，大晚上开着车子往南方小镇开了二十多公里。荷西陷入了泥沼，除了风声就是沙，死亡的恐惧不停地袭来。三毛说：“我不能离开你。”
原来，三毛也这样害怕。
他们也斗嘴，这是他们的娱乐方式之一。大胡子反抗心特重，三毛说去东，大胡子一定往西，三毛请大胡子穿红，大胡子一定穿绿。三毛做了甜的，大胡子说还是咸的好。
三毛说：“不听话的人，总是先生。”
三毛也有任性的时候，突然思念久别的家人，自作主张收拾了行李归家拜见父母了。荷西越着千山万水寄来数十封警告逃妻的信，可荷西依旧在感谢，三毛把该吃的药都带走了，作上一份该服的药名和时间表寄给岳母。
三毛与荷西从撒哈拉到加纳利群岛，一直是这样的存在，不是彼此的另一半，却是整片整片融入对方的生命里。
当然，三毛与荷西也有过迷茫痛楚的时候。荷西需要离开加纳利群岛回到西班牙接受十九天的“深海潜水”再训练，结识了一位女孩，接近陷入情网。
他和三毛说：“要不是结了婚……”
三毛内心的痛楚不减，自责更加深重。
她说：“要不要我先回台湾一年，你们先相处一阵，如果你们美满，那我就自寻生路。或者三人一同亲爱相处，不分彼此。”
荷西紧紧抱着三毛，留下了眼泪。后来，荷西说：“那种爱情，属于一刹永恒的完成，难忘。至于我们之间，生活的恩和情扎的太深，天长地久了。”
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我的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当时，有份刊物嘱托三毛写稿，题目是：如果你只有三个月的寿命，你将会去做些什么事？
荷西也好奇。三毛当时正在揉面，她说：“傻子，我不会死的，因为还得给你做饺子呢！”
荷西的眼睛朦胧起来，从身后紧紧抱着三毛，眼眶不可抑制的红了起来。
荷西溺水死后，三毛的答案是那样简单又固执——我要守住我的家，护住我的丈夫，一个有责任的人，是没有死亡的权利的。
那一年冬天，三毛与荷西从丹纳丽芙岛搬回加纳利岛，他们在海边从黄昏坐到子夜，恰好是除夕。
钟敲响十二响的时候，三毛心里跟着钟声说：“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但愿人长久……”
恰好十二个，他们十指交缠，不肯举步。
三毛心里很怕，阵阵郁闷。荷西的新工作要求荷西火速去拉芭玛岛报道。她说：“这个岛不对劲。看见它，一阵想哭似得感觉。”所以，每当荷西下班回来的脚步响起，三毛才感觉自己又活了过来。
没过一段时日，三毛又开始做噩梦，反反复复。梦里是一个人，没有荷西。三毛一直以为她会先走，便悄悄去公证人处写下了遗嘱。
结婚六年纪念日，荷西送了三毛一只罗马字的老式女用手表。
“以后的一分一秒你都不能忘记我，让它来替你数。”
“荷西，我爱你！”
“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
“等你这句话等了那么多年，你终是说了！”
“今夜告诉你了，是爱你的，爱你胜于自己的生命，荷西……”
他们在深夜里泪流满面。
好像是一个句点，完结了美丽的故事。
那一年，他们没有过完秋天。荷西溺水死亡，参加完荷西的葬礼，即使打了镇静剂，三毛也会喊着荷西回来。
三毛在老木匠的店铺里画下了简单的十字架形状，她说：“只要刻这几个简单的字：荷西 马利安 葛罗——安息”
“下面刻上——你的妻子纪念你。”
后来，三毛回台湾，在一次演讲中，声音哽咽，在台上站了很久，说不出一句话来，因为她想起了她的丈夫——荷西。
三毛不厌其烦的去荷西沉睡的地方，好像是她的另一个故乡。总是痴痴地坐到黄昏，坐到夜里，然后和守墓人一起走出墓园。
三毛的父母临近奔溃，女儿如同行尸走肉一般，如何不心痛。
几个月后，三毛重新回到加纳利，坐在地上，环着荷西的十字架，拿着签字笔，一次一次地填过刻着字的木槽缝里，然后再刷漆，反反复复。
三毛靠着荷西，她听见，远方有什么人在轻轻地唱歌——
记得当时年纪小
你爱谈天
我爱笑
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
风在林梢鸟儿在叫
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
梦里花落知多少
荷西，和羲。在三毛眼里，他至爱的丈夫就是这样和羲的一个人。
Echo与她的Jose。
三毛与她的大胡子。
青山绿水，细水长流。多庆幸，如你一般，我的一生，爱的是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