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过得风平浪静。花开花落,叶落重生。
转眼已是到了来年春分之时。虽尚未褪去冬寒,却也挡不住初春临近的脚步。寒风中,凤九捧着肚子立在一株红梅之下,眼底泛着淡淡的忧虑。
“这该是今年青丘的最后一场春雪了。”
“吱吱……”
鸟笼里适时地传来了讨好的应和声。
“你是不是也有些想家了呢,福来?”
笼中灵宠又接着叫了几声,以为主人嘴里说的那个“家”是指它的老家冥界。
年关将至之际,东华带着她回到了这里——她出生的地方,她长大的地方。也是在这里,她等了他五百年。那时的煎熬与困苦,已是有些模糊,只依稀记得,手里的那卷四海八荒图与空了酒坛子。低头一望,短暂的阴霾已是收敛。五指在隆起的小腹上来回摩挲了一番,手掌之下,传来一阵微弱的鼓动,似是腹中胎儿对她的轻柔安抚做出了回应。她已是看不见自己的绣鞋了,这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些麻烦。孕肚碍了视线,她只得放慢步子。寻常从狐狸洞到往生海边不过几步路的功夫,她却走了小一刻钟。迷谷尽职尽责,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以防她摔倒。
“小殿下,外头冷,差不多我们就回去罢!”
这么多年过去了,那长相依旧似个青年的迷谷老儿还是改不了口。一晃潇潇七万年,九重天上的人都尊称她一声“帝后”或者“娘娘”,时时刻刻地提醒着她已不再年少无知。此时,这一声“小殿下”让她恍然觉着有种时光倒退的感觉。仿佛她不过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女,也不知是从哪里捡来的胆子,天天跟在东华身后转悠。从青丘追去了九重天,又从九重天追到了凡间……过往的点滴在脑海中闪现,是苦是甘,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个中滋味。也许,这便是成长需要付出的代价吧!
“小殿下?”
“再待一会儿罢!”
凤九的目光再次挪回到了面前的这株红梅之上。春风三月里,已是红梅花期将过之时。嶙峋枝丫上的骨朵本就数得过来,加之昨夜一场突如其来的春雪,便将繁华悉数打尽,徒留一片孤傲的凄凉。
她心里突然生出了几分不是滋味。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从嘴边溜出,带着一串隐约可见的清冷白烟消失在薄雾中。
景有破败之时,人有萧条之日。可冬去春来,繁华自归。落魄之人熬过霜打之后,又是否能盼来一缕春光,暖融覆体的霜雪?回首那绵延了五百年的冬日,凤九不禁喟然长叹。即便岁月模糊了记忆,可她依旧本能地对那段时光心怀畏惧。她不想再经历一回,一辈子都不想。可她隐隐觉着,那一日并不遥远。甚至就在他们触手可及的地方,正面目狰狞地等待着他们。
一阵北风刮过,扬起了她红色的披风,吹散了本就稀薄的晨雾,也将红梅树枝上的残雪一并扫落了下来。
她抬头一望,要变天了。
“迷谷,我们……”
一个“走”字已是到了嘴边,却被生生截断。她仰着头,目光所及之处,一抹几乎不可见的绿色闯入了她的视线。那样得渺小,却叫人无法忽视。不禁靠近了几步,她看得更清楚了。那是枝节上的一包嫩芽,还依旧蜷缩着身姿,好似正在积攒力气。在那一阵风过前,它甚至还被压在积雪下面不见天日。她微微笑了,叫这寒冷的空气都暖了几分。
一切都会过去的。希望在暗处萌芽,静待机遇破茧而出。神生再苦,只要希望还在,便有开枝散叶的一日。怕就怕,春未至根已枯,劫未渡心已死。
此时不过辰时,冬日的青丘依旧尚未苏醒,而狐狸洞的一大家子则还在呼呼大睡。她一个人跑出来,只在半路上遇见了个勤劳的迷谷外出拾柴归来。不由分说地,他便执意要跟着她。凤九不过是醒得过早出门散散步罢了,多一个人少一个人也无所谓,只不过瘦如竹竿似的迷谷还背着柴火,叫她有些于心不忍。
昨日清晨重霖来了一趟,然后东华便跟着走了。临走前只说是去办趟事,很快便回,要她乖些待在青丘等他。午夜梦回之际,凤九迷迷糊糊地想,也许这一去,便又是数月吧!
迈着有些沉的步子,她跨入了狐狸洞。在门口便就觉着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原本要去解披风的手随即顿了住。
紫衣皓发,长身玉立在这清简的狐狸洞中的,正是昨日才离开去办事的,她的夫君东华帝君。深紫色的外袍肩头,甚至还覆了层薄薄的霜花,好似褪了色一般。风尘仆仆的模样,似是赶了一夜的路。
“大清早的……”他意味深长,“怎么,本帝君一不在,你就睡不着了?”
凤九愣在了原地,半晌才接上话,却是牛头不对马嘴,“你不是说去办事?”
“办完了。”他答得简单。
“小……”迷谷前脚进门,见了眼前的情景,后脚便就退了一步,只留了一句话就跑了,“我去准备早膳。”
“我以为……”她依旧有些呆愣,仿佛一时没能反应过来。
东华几步便走过去拉她的手,“我说过,很快回来。”手掌触及一片冰冷,叫他敛了浓眉,握着她的手遂紧了几分,“怎么这么凉!”
“方才想去赏晚梅,结果扑了个空……”凤九有些惋惜,“待到明年花季,不知我还走不走得动。”
“若是走不动,本帝君抱你来看便是。”他不以为然,接过了她手中的鸟笼,“瑶池大典在即,收拾收拾,我们也该回去了。”
凤九嗯了一声,遂就低头去看笼子里的福来,“再关下去,福来又该犯抑郁的老毛病了。”
白毛耗子捣蒜般点头,在笼子里欢呼雀跃。
正午一过,刚用完家宴的夫妇二人便就踏上了归途。入了南天门,凤九依旧精神,自个儿提着鸟笼去了趟洗梧宫。许是怕生,福来一入庆丰殿就开始嚎叫。凤九生怕扰了姑姑与侄儿的清静,简单说了几句便赶忙退了出去。路过瑶池正巧遇上成玉,二人就聊了起来。红莲仙子劈头盖脸地便是一通抱怨,说是这次瑶池大典与千花盛宴撞日,作为花神之首,她忙得不可开交。手下的一众小花仙又不得力,叫她很有揍人的冲动。凤九听她这么一诉苦,赶紧止了话头,不耽误她办正事。刚走到天门口,远远便见着东华仙气飘飘地立在那处等她。凤九加快了步子,走得有些吃力。
“不是让你回去先睡上一觉缓一缓!”
“若这个时辰睡下去,夜深人静时醒来怎么办?”
孕期到了这个时候,凤九已是有些力不从心,可心底里那些叫人羞涩的欲望却反而越发膨胀。东华体恤她行动不便,配合吃力,已是有一阵子没来折腾她了。这叫凤九时常觉着抓心挠肝得难受,恨不得将东华摁在床榻上肆意轻薄逼他就范。当然,她从来只敢在心里悄咪咪地乱想一气罢了。可眼下,东华这句看似轻飘飘,实则意味深长的话一出口,凤九便觉着心中莫名被点起了一簇火苗,烧得她口干舌燥。她张着嘴,没能说出一个字,目光却有些迷离。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灵台内已是铺满了许多少儿不宜的画面。她咽了口口水,自己都觉着难为情。
紫衣尊神的脸上已是隐隐露出了得逞后的得意,遂凑到她耳边压低了声音,继续厚颜无耻道:“慢慢长夜,夫人想让我如何自处?”
低沉的嗓音伴着湿热的吐息钻入耳廓,在她炙热的心田火上浇油。
斯文败类耍起流氓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如岩浆般滚烫的压迫感徒然消失了。九重天上清冷的空气叫凤九一个哆嗦回过神来。东华已是退出了暧昧的私人空间,站在了她三寸开外,没事人似的,端着一副板正刚介正人君子的模样,对她露出了个倾倒众生的微笑。这一笑,包含了太多,叫凤九蓦地红透了脸。世人只知东华帝君清冷孤傲,无欲无求,殊不知在他那宝相庄严之下,竟藏了一颗不为人知的登徒浪子之心。
“你你你……”凤九气结巴了。
他唔了一声,挑了挑眉,笑意盈盈,“我怎么了?”
“司……司马昭之心……”她咬牙切齿。
“你知,我知。”
这下凤九气笑了。这辈子摊上这么个老不要脸的夫君,她还能说什么呢!
“腹诽完本帝君,我们也该回去了。”他伸手去牵她,“你怀着身孕,洗梧宫那个地方以后还是少去,尤其是庆丰殿。”
点了点头,凤九沉了口气,“那处魔息是重了些,福来方才也叫唤得不行。你看,气力用完了,现在同只死耗子也没什么两样了。”
“它叫唤倒未必是因为那处的魔息。”紫衣尊神遂就低头瞧了瞧笼子里没精打采的福来,嘀咕了一句,“似乎很久没有给它洗过澡了。”
蔫哒哒的福来闻言立马吓精神了,嗖地一下跳了起来,在笼子里追着自己的尾巴转了好几转。
“瞧,这不挺精神嘛!”他劝她宽心,“一会儿回去把它放出来,大约还能围着太晨宫跑上几圈。”
凤九神奇道:“冥界的老鼠,体力真好!”
福来:“……吱”
他们径直回了一十三天。
一入宫门,福来便被放了出来。紫衣尊神对它神色不明地笑了笑,“去吧!”
被关了半个多月,今日又扯着嗓子嚎了半天,已是精疲力尽的福来哪里还敢逗留,撒开四条耗子腿便蹿了出去。它没有如同紫衣尊神说的那样绕着太晨宫跑圈,而是径直躲入了墙角的菩提往生。喘了几口,它好不容易才缓过劲儿来,这才又开始思索方才在那间陌生的屋子里看到的情景。
福来吓坏了,纵使它是一只冥界的老鼠,见了魑魅魍魉也能当作没看见,可它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它尖叫着试图提醒众人,可没人理它。它只是一只老鼠,说不出人话,也没人听得懂它在说什么。把脸埋在两条前腿里蹂躏了一番,身在异乡的福来鼠生头一回感到害怕与无助。
它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也不知日月几时更替。直到一双暗紫色的云靴停留在了它的面前,才叫它惊觉出声。一抬头,恍然发觉已是到了宁寂深夜。
福来被拎着尾巴提到了半空,正对上了那双眼睛,星光在他的眼底闪烁,透着一股莫名的寒意。它打了个哆嗦,遂就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飘来,在这暗夜中,竟有些阴森诡异。
“小耗子,说来听听,你看到了什么?”
福来震惊了,亦或说是吓傻了。四条耗子腿登时不踢腾了,顿在半空还抖了几抖。男主人到底是个什么妖怪,居然还懂鼠语?福来仗着神仙只通人话,平时可没少说男主人的坏话。想到这处,它狠狠打了一个哆嗦,遂有一股湿润不受控制地顺着下腹毛皮沿着两条前腿流了下来,散着浓郁的骚味。因惊恐张着嘴的福来猝不及防地喝了个正着,险些被自己的尿呛死。
喜怒不行于色的紫衣尊神即刻拧了浓眉,整张脸都写满了嫌弃。福来觉着,自己大约又要被淹死一次了。
果不其然,东华拎着它的尾巴就把它放到了一旁的芬陀利池里。水面顷刻便冒出了一串细小的气泡,随后便是一串慌乱的水花。他提着它的尾巴,在初春冰冷的池水里漂了好几漂,手法相当生疏且粗鲁。福来心里苦,又不敢骂娘,唯恐被那耳聪目明的神仙听了去,一个不高兴就索性一甩手撒丫子走人,留它在这偌大的池子里自生自灭。
一通折腾下来,本就精疲力尽的福来已是去了半条小命。躺在石桌上,浑身湿漉漉,就着半夜的寒风,生无可恋。
“说来听听。”
东华坐在了石凳上,一手支着头,漫不经心地看着它。
福来有气无力地吱了一声,许是因为方才呛着水,这一声竟破了音。它昂着脖子又吱了两声,才算是找回了自己原本的声调。
“别出声,吵!”
紫衣尊神脸上依旧挂着一个大写的嫌弃。脑子进了水的福来愣了半晌,没明白那神仙到底想让它怎样。叫它说,又不准它出声,难不成他还会读心术这种下三滥的术法?头顶袭来阴恻恻的寒光,它忐忑一抬头,便撞见了那老神仙晦涩难辨的目光。福来将脑袋砸回了身子底下的两条小短腿上,感叹自己那如同开过光一般的直觉。随后,它开始回忆白日里看到的情景。
那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与仙气蓬勃的九重天好似有些格格不入。福来来自冥界,自然更能感觉到神魔妖仙无法探知的地府阴气。也不知究竟是为何,女主人今日竟带它去了那样一个地方。它遂就想起了晨起时女主人问它是不是想家这句话,觉着大约是体恤它一只小耗子背井离乡愁苦,便就带它去个阴气重的地方缓解思乡之情。一颗感恩的心方才提起,还没来得及报答,福来就被吓了个半死。不远处的床榻上躺着个枯木一般的半死人,而那汹涌的阴气正从那具身体上源源不断地涌出。无形的灰暗之中,正坐着一个影子,通体泛着红光,红中还透着点儿病入膏肓的黑。由于前一阵子被鸟笼闪伤了眼睛,此刻离得又远,福来看不清它的脸,只隐约瞧见它正在吃着什么。女主人提着笼子又靠近了好几步,直至在床榻旁站定,它才终是瞧清楚了。那个鬼影手里捧着的,是个魂魄,却不是一个幽冥司常见的普通魂魄——它残缺不堪。而那鬼影正在啃着的,是个魂魄的头颅。头颅上,一双空洞的眼睛凸起圆睁,恐怖得叫它当场失声尖叫。就在此时,鬼影抬了头,露出了同样血红的獠牙,嘴里一片狼藉,沿着獠牙滴落的也不知是口水还是血水。与它嘴下那双空洞的双眼截然不同,那个鬼影有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四目相对之时,鬼影冲它一笑,笑得恶劣,嚣张至极,叫人毛骨悚然。福来发誓自己看清楚了。而这一幕,大约会成为困扰它一辈子的梦魇。
一阵风过,福来打了个寒掺,待回过神来才发现那紫衣裳的神仙已起身走远。它身上的皮毛干得差不多了,却因是被冷风吹干的,而显得稍许僵硬。除了皮毛,僵硬的还有它的身子。从石桌上挪了下来,福来便往一旁的草丛里钻,想要躲一躲风头。可它行动起来委实不太利索,歪歪扭扭,竟还有点顺拐,瞧着实在滑稽。福来什么都不想去想,连男主人信不信它这一套鬼话它也不在乎。今日,它觉着很累,浑身没有一块舒坦的地方,只想倒头就睡。兴许待它醒来便会发现这一切不过是场噩梦罢了,它还能继续没心没肺地当一只小耗子。这样想着,它迷迷糊糊便就要入梦。可还没睡实诚,便又觉尾巴上一疼。
还有完没完了……
福来吱了一声,遂就被装到了一个罐子里。半梦半醒之际,它傻了,开始琢磨是不是自己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这就要被灭口了。
初春的九重天寒冷依旧,深夜的死寂似要将空气都凝结起来。一片黑影掠过,快得叫人以为是产生了错觉。风斜斜,扯着地上的影子,好似鬼魅枝节缓缓爬行。三十六天的洗梧宫,生生拢上一层阴森。庆丰殿前的菩提树摇曳了几下,竟抖落了几片还没来得及长开的新叶。殿外守夜的侍卫依旧站着,虽看似无异,但若走近一瞧便会发现他们实则已是失了意识。殿内未燃烛火,而今夜沉沉黑云挡住了皓月,叫这深宫寝殿内暗得只能隐约看见一丈外事物的轮廓。云靴踏过白玉石铺就的地面,无声无息,无踪无迹,只一道黑影渐渐压上了鲛帐。
衣袖轻挥,便将一层无形的结界布得天衣无缝,好似信手拈来,全不费功夫。苍白的手指若有似无地拂过鲛帐,掀起一角露出了里头沉睡着的少年。紫衣尊神不禁敛了敛眉心。自上一回见他,已是过了一年有余。虽依旧躺在这处神识全无,却看上去比当时还要干瘦几分,好似正被他体内的另一个元神一点一点地蚕食着。他看了一会儿,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遂从衣袖中掏出了个罐子来。
“该你了。”
他幽幽一沉,便拧开了盖子,倒扣在床榻上。天地翻转,里头滚出了一团小小的白色毛球。
福来在柔软的榻上滚了几圈,好不容易稳住了身形,便就觉着有些不对劲。低头凑近云被闻了闻,待到一抬头,它差点直接吓死过去。福来不会呼吸了……
一道金色光泽突然袭来,将福来团团围住。它惊恐地回头,便见了那紫衣裳的神仙正在作法。他浑身泛着红光,与身后的那个厉鬼大人大差不离般刺眼,可语气却还是一如既往得清幽。
“你看我作什么!”
福来愣了愣,遂就僵硬着脖子转了头。随后,僵硬之感从脖子一路蜿蜒而下,横冲直撞地传遍了全身。身后一声冷笑传来,叫它本就僵硬的身子狠狠打了个哆嗦,差点一个跟头从床榻上跌下去。堪堪稳住身形,福来抬头一望,便见着方才还啃得满嘴血淋淋的鬼影已是停了手上的动作,目光跃过它,直直射向它的背后。调转身形左右一望,福来有一种错觉,这一神一鬼正在用眼神进行交流,杀意泛滥得不可收拾。可按照它白天遇上的情形来看,九重天上的神仙该是看不见这阴气深重的鬼影才是。那么他们这样大眼瞪小眼的,又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