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前的花圃有一小块空地,总是碍着我的眼。怎么说呢,仿佛觉得,一个人嘴里脱落了门牙那般的难看。
时时思索着该找些什么东西补上空缺。留白只是文章或图画的艺术形式,于这,只能说是资源的浪费。好端端一块空地,像是养了一只不下蛋的老母鸡,瞅着无端地心有不甘。
栽些什么呢。我望着那块空地,心里走马灯似地虚幻着上面的植物,来来去去,好不热闹。
当然再不能花钱去买那些苗圃里的花木了,免得妻的抱怨。最怕还给我扣上一顶不务正业的帽子,大有游手好闲或者拈花惹草的意味。
再想想,蓦然心中掠过一丝欣喜。因为那空地上,有一篷绿竹的形象定格了下来。我仿佛还看见了它们正在迎风摇曳,风情万种。
对,趁着春光正好,去山村里挖竹去。
我想栽的竹,不是顶天立地须仰视的凤尾、毛竹、桂竹之类,而是娇小纤细,经年生长在山坡边叫做“刚竹”或者是“箬竹”的那种。
这样的竹在山村里处处都是,虽如野草那样平凡不起眼,但却是我的最爱。时常穿梭山野,总喜欢在它们面前逗留一会。看它们葱郁蓬勃,只须一丝微风,便止不住地轻摇腰肢,仿佛江南女子柔媚动人的模样,心中便涌动柔情似水,千千阙歌了。
其实也不光是它的柔媚之处。我曾蹲下身来仔细观察它们的身段,便有了联想。它们的身段光滑且细硬,若截取一段,很像父亲做挂面时用的竹筷子。
这一想,时光都飞过去三十年了。彼时,父亲的身影在我眼前晃动着,微笑,专注,手如蝶飞。揉面结束,面团搓细后便缠绕在固定的两根竹筷上,面条紧密细致,似瀑布飞挂。
竹筷粗细不逾十毫,长不过两尺,小的时候痴痴望着这样光滑笔挺的竹筷,羡慕它们的精细:天底下还有这样的细竹呀,哪里生长的呢。
原来,它们藏匿在我现居的范围。年少时候的疑惑竟然在我的人生中早早设置了解答的归宿。只是当时惘然。是的,你想要找的那个人,他总会在某个地方某个时刻等你。
二十年异乡的生活,从异乡的排异到家乡的认同,二十多年的时间啊,是否因为次次从它们身边经过,而让我渐渐融入了这个地方?并且最终如这些绿竹一般,义无反顾地热恋着这片土地?
不管怎样,不论如何,肯定是对绿竹的好感叠加了现居的好感。一个有着绿山绿水绿竹的地方,定然民风淳朴,民生谐和。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那,就拿起锹,开上车,向山野出发吧。
行驶在白如银蛇的山村道路,虽蜿蜒但不崎岖,仰望蓝天如洗,远眺峰峦似浪,顿生开阔超然,虽逃脱不得心由境转的桎梏,但也乐意。
想想人家大文毫东坡居士,不也是为“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而择竹为邻吗。每天相约竹林,有这样的环境,自然就高雅脱俗了。也由此可见,做人容易,成佛难。佛是万物不入眼,入心,“空即是色,色即是空”,竹不在眼里,在心中。
又想起另一片竹林。少年求学的时候,见到周国勋先生家的竹园,那时就对先生有了景仰。先生家背倚大沙河,前衔内河,水源富足,便滋生了与水息息相通的竹。有水有竹,便出落了一位卓尔才华的教书先生,书法,作文,乐器,无所不通,无所不能。早期著作,就以竹园为名,曰《半坡竹园》,可见其爱竹敬竹学竹之心。先生退休后含饴弄孙外,仍怡然自乐于其趣,其文学公众号《桑榆时光》,图文并茂,生活气息浓郁,情调高雅,风格清朴,无不蕴含了竹的高洁情操啊。
原来,我的心中,早就种埋下了竹的影子,今日面对花圃的空地,非一时的灵感,只是潜在的一触即发罢。由此深信一句话,你的模样里,藏着你读过的书、走过的路。
想着想着,就不知不觉到了山坡边绿竹密集的地方。千竿万竿纤细的竹簇拥一起,密密层层,便有了千军万马的震撼。此刻却有春风拂过,便又有了西湖歌舞的娇媚。阳光下的竹叶闪着油碧的光泽,竹林里淡透着竹的清香。
沿山坡边的山地一蹴而上。山地潮润,粘滑。绿芽枯草相间,新枝旧桠错杂,竹枝横斜,竹鞭裸露。空山不见人,只闻鸟语响。好一个清幽之地,但见四面竹树环合,颇有《小石潭记》中的意境。不过,我不会“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因为我此行的目的是来挖竹,我没有柳大人那样失败被贬,心中愤懑难平的情绪,相反,我是快乐的。柳大人见谅。
瞅准几株品相好的箬竹,挖之。春土松软,片刻得手。打量着即将背井离乡的竹,应该会适应马上抵达的新环境吧。毕竟咱家花圃土壤比起这荒郊野外,要丰沃得多。
乐滋中,仿佛看见箬竹在我家门前迎风摇曳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灵动秀丽。这样窃窃地想,此生愿笔如竹轻摇曳,多写些让自己舒心的文字,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