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借明月指迷津,
再看清风何处来。
老者待身上松动,便拨开士兵的手,撩起前襟,依旧跪坐好,向赵婴齐行了一礼,却不言语。段机退到赵婴齐身边,一挥手,士兵们便都退开,按开始的位置各自站好。少年活络了下筋骨,依旧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
赵婴齐敲了敲案几。段机便道:“快讲!”老者依旧不言语,只是斜了段机一眼。段机心中一动,脸上倒是不动声色。“你们几个,去为太子殿下准备膳食,把门带好,送过来时,到门外记得敲门!”
“我,我也饿了……”少年忽然搭话。
“嗯,确实都饿了,段机你怎么安排的?月亮都这么高了,还未准备?”赵婴齐道。
“殿下,其实早准备好了。只是您一直没醒,我等有哪里有心情吃食?”段机脸色活络起来,“快去,快去,让伙房热热,送四……五分过来。还有后面这位姐姐。太子殿下的小心些,把门带好!”
士兵们唱了声诺,便退出去把门带好。段机走过去扣好门,转头对老者说。“现下可以讲了把?”
赵婴齐心想,这段机倒是个角色。
老者微微一笑,不缓不急地开口道:“太子手谕,两大谬误,小的误事,大的要命啊。”
“老朽爷孙俩这几年各地流亡,在揭阳也呆过一段时间,揭阳橙氏在百姓口中可是飞扬跋扈,无恶不作!奈何氏族豪强,家底丰厚,加上又出了个太子妃,日后便是母仪天下,国舅一门,地方上谁敢动他?从百姓到地方官员只怕都是苦不堪言。太子此令一出,便如虎添翼,火上浇油,到时候只要他橙氏无叛国之举,还有何人何事可以制衡?此其一。”
赵婴齐一阵冷笑,“老丈这话很不中听啊?橙行云为我死身,赵橙氏为我生养,家门豪强又如何?欺几个草民小官又如何?皇家办事,还需看百姓脸色?”
老者摇摇头。“太子性情果然不同常想。贵不护民,民何附之?殿下这点不在意,那么就听这其二,看看老朽讲得是否有道理。咳,咳,咳……”
段机端了案几上一碗水,看了看赵婴齐并没什么表示,也就没有递过去,只是静立侧听。
“不过这其一也还不打紧,日后若要动他对皇家来说也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文死谏,武死战,橙将军英勇昭烈,护主有功,论功行赏便是了,如太子这般自构陷局,到时候要脱困虽非难事,终究落人口实,这又是何必呢?”
“你说其二。”依旧是冷酷的声音。
“其二,这‘永为世家’是你一个入质长安的储君该说的话么?”
哐当一声,段机手上的木碗跌落在地上,段机忙不迭地跪了下去,拜地伏首,不敢直起腰来。
赵婴齐吓出一身冷汗,差点没有软倒在案几后面。南越开国以来,平时口称世家,皆百姓浮夸,可皇室御封“世家”并非儿戏,是要皇上盖玉玺认可的。僭越之罪,天下第一。我真是昏了头了,即使不是入质长安,在番禺稳做太子,这些事情也想都不要想。平时在宫里作威作福惯了,出了什么岔子到父皇母后面前认个错便万事大吉,如今要以身入险,前路危机四伏,后面的那些弟弟,二娘,三娘们谁不在等着自己出错,看自己的笑话,甚至是最好别回来了。母后临行时千叮万嘱别捅出什么乱子来让人抓住把柄,就算不治罪,一去经年,因为这些小问题而被父皇疏离那就真的得不偿失了。结果自己还真是不成熟啊。他又想起橙行云蠕动的满是鲜血的嘴唇……忍……一时冲动已经害死了最贴心的护卫将军,又一时冲动差点满盘皆输。我要忍,我答应你,母后,行云,不但收敛脾气性格,更要忍人所不能忍,看清是非轻重。我的忍耐总会有尽头,但是我不能在尽头之前因为一些小事丧失自己的生命或位置。你们相信我。幸亏物证已无,就剩下这一屋子的人证该如何处理?
赵婴齐冷冷地点点头:“受教了,老丈。”回头一手扶起段机。“送橙将军回都城,附简报,极言橙将军救我之功,请父皇论功行赏。”
“是。”段机双手执诺,不敢多说半个字。
“我记得你的,段机。”赵婴齐转过身去,拿起橙行云的配剑。“真是一把好剑啊。”
橙家是真有钱,居然定制到这么一把好青铜剑。剑长三尺,两面开锋,剑身微微隆起,一条简洁的汉纹从剑尖蜿蜒到剑柄。灯光下微微泛绿,不知道是杀敌吸血所致,还是青铜本身的亮色。剑柄上小篆“行云”二字,果然如行云流水,刻在剑柄,显得既朴实却又工巧。
“行云啊,好剑不殓,杀敌长生。”赵婴齐把剑竖起来,弹一下,果然没有近来各种铁剑,环柄刀的蜂鸣。他便执剑缓缓地走到少年面前,将剑递给少年,少年一脸茫然,不知所谓。
“你救了我一命,我赠你此宝剑,望你继承将军遗志,为国杀敌,为剑饮血。”
“我不大会用剑的。”少年双手举着剑,颇有些不好意思。老者拍了下他的头,他就不言语了,弯腰行礼谢过。
笃笃笃,房门响了起来。段机连忙过去开了门,士兵们便走马般把膳食端了上来。把太子位和婢女位安顿好,然后端了三张小几放在老人少年前和另一边。又匆匆退下,掩上门出去了。段机这下倒是有些尴尬地望着赵婴齐。
“你也坐吧。”赵婴齐往几上看去,虽然抵不上宫内琳琅满目,倒也不是民间粗陋食物。“你这关守得还可以啊。”
“太子殿下,我们这绝顶死地,也没什么特产,只是来往商队的一些孝敬罢了。”段机这会是诚惶诚恐,生怕说错一句话。
“有本事,我记得你的。段机。”赵婴齐挥手让婢女割开牛肉,转头对老者说:“老丈,还未请教,尊姓大名?来自何处?为何出现在灵溪小涧,怎么这么巧就救了我了?”
少年已经饕餮开食。老者缓缓喝了一口汤,回道:“我们是爷孙俩,秦一统之前先祖便已逃难到岭南,如今家道凋零,我儿子,就是他爸死在闽越兵手上,我们没有关牒,但是想回长安寻宗,所以才会走灵溪小径,我孙子,看到闽越流兵就杀,倒是机缘巧合救了太子殿下一命。”
“难怪还在用秦矢,比起如今的铁箭,弓弩上秦矢还是好用,传家技啊。”赵婴齐笑道。“您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啊。”
“真神面前不烧假香。”老者又喝了一口汤。对段机说:“军爷,你那灵溪小径可以偷偷出关的,你真不知道?不然闽越流兵为何从哪里进出?”
“老丈不要开玩笑了。”段机惊慌失措,连忙推开案几站了起来,对赵婴齐行礼:“那小径直通涧底,却还有几十丈绝壁才能到达下方灵渠,确有流民想从哪里跳下去出关,不过全都摔死了。所以绝无可能。”
“这不我们都打算从那里跳么。”老者笑笑说。
“我立马派人封锁。”段机不再多说,对赵婴齐鞠躬就转身出去。片刻又回来,行礼后入座。
“你倒是个角色。”这次赵婴齐说了出来。又转身问老者:“老丈尊姓大名?”
“老朽姓嫪,单名返。我孙儿叫嫪归。”
“这是怎么地都想回长安呀。又归又返的。”赵婴齐顿了一下,“嫪?这个姓不是已经灭族两百多年了?老丈骗人么?”
嫪返从贴身衣物里掏出一块巴掌大的玉璧来。
“老朽的祖上确实就是被世人污作‘嫪毐’的嫪公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