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为泥,人成土

乡下的家,后面是茶树林,林里安葬着辛勤的长辈们,四天前,我爷爷和他们唠话去了。

这四月正是油菜花开遍田野、杜鹃花开满山间的时节,我爷爷喜欢坐在屋檐下的木椅上,望着门前的田地,他枯黄的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烟。我记得他前几年是抽卷烟的,闲下来的时候,也坐在屋檐下,手指尖在嘴里沾些唾沫,整齐地用烟纸卷烟草,再放松地靠在椅背上,吸一口,闷声吐一股烟气,砸吧几下,烟气又和着几句唱腔从口里吐出来。

是什么时候呢?他同我和弟弟讲“这个上午就是这样过去了,明天也没有了,后天也不会有……”,他说一句就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只不过不是卷烟。烟气吸进去,吐出来,门前的香樟树随风晃,惊起好几只麻雀,越过电线,往田野那边飞去。

我在灵堂跟着法师跪得恍惚时,就不老实地往外看,试图想起更多的关于我们爷孙俩之间的对白,但脑海里就只剩下那一句。我转过身,跟着法师站起来,灵堂里爷爷对我灿然一笑,他说过:“这个上午就是这样过去了,明天也没有了,后天也不会有……”,所以无数个上午从我眼前窜过,跟着爷爷的魂走进了山间的土地,一场雨润湿,我的眼泪就吧嗒吧嗒往下落。

四月的天气变化无常,梧桐花前些日子还拥着阳光大朵大朵地开,这几日,一场雨,一阵风,满地都是淡紫色的桐花。就这么一瞬,短到花开花落都是一眨眼,他也如此,不定何时有风雨也不定何时天放晴。我闭上眼睛回忆我与他印象最深的这十几年,闭上眼,他就成了一束影子,越远越看不见,我想我能记住四月,但四月是他忙着农作的时节,他的身影大多数时候都在田间。

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对天气预报分外关注,六点半的湖南台看完,七点半的新闻联播一播完,他也还要再确认一遍,好晓得为第二天的农作做些什么准备。第二天清早,五点多,他就打开了杂屋的门背着锄头出去,乡里叫做放水。饭点,我才见到他,听到杂屋的门一关,他坐下来,拧开茶杯喝口水再端起饭,拿起筷子先往我碗里头夹肉,可我比较爱吃青菜,他也还要说一句“这青菜里头都是叶绿素,你要大把地夹,晓得不?”我点头,照做,他才满意地夹菜、吃饭。

他走的前几天,在菜园里种好了辣椒,在地坪旁的土里种好了豆角,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忍着身上的痛去除草、挖土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有闲下来抽烟的时间。但我知道他晚上一定没看天气预报,他不会开电视机更别说調台。他可能草草吃过晚饭,就在走廊上坐着,坐到家家户户灯黑了,四下都是风声,他才起身去睡觉,他这一睡,第二天的大雨声都没能把他唤醒……

在春天里,雨只剩下声音。

丧礼进行的时候,天气很好,春风不冷,轻轻地拂过灵堂里的那些画符,法师一阵阵的敲锣都没能把它吓跑,它和爷爷一样随和,爱笑。要安葬的那天清晨,雷雨却把人吓得有些慌张,奶奶好早就坐在睡椅上,依旧是红着眼眶,幸好,爷爷保佑,雨按时停了,天气预报很准,八点雨云就飘开了,村里的人又开始忙活。

法师做法的声音、人群的噪杂声将雨声淹没但只有雨声的时候,我能清晰地知晓,我的爷爷走了。

他陪我二十年,我陪他二十年。这二十年间,我不知道的事还太多太多,以至于我只记得他衰老的模样,想不起记忆里更多的他的脸庞。最多的也许就是那些叮嘱,他在意我们的一切,不愿我们受苦,自己身上却扛了许多,那些痛都忍着不说。他没等到的还有很多很多,可痛还是忍不住了,一个清晨,他睡了也就不再醒来。

他是生在这片土地,老屋旁有棵诺大的香樟,年少的时候,他和几个好友在田里挖萝卜红薯吃,他们的身上早早地就背着锄头,天没亮,就去农作。学校里他只待过几年,他是个没钱念书的少年郎。他时常和好友相约爬鹰嘴石,坐在山顶的那块大石头上看着错落的房屋。他有兴致的时候总跟我提这些事,我看到的是一个顽皮的少年郎,一个满布皱纹的苍老的少年郎。

我一直听不太清他以前口里念的戏腔是什么意思,直到听见法师不倦地念法。

我一直都对他患过的病很模糊,直到真切地听着奶奶讲起爷爷这一生受的苦。

我一直觉得爸爸和伯伯很像爷爷,任何事情他们都要念叨两遍,直到我看着伯伯和爸爸跪在灵堂里泣不成声,他们的黑发再也掩不住白发。

我一直都觉得他在这里,他就在这里,但他真的走了,他葬在杜鹃花盛开的老屋后边,对面是油菜花开满的田野,他留下的四月的风声雨声,留在那个上午的,都不再回来。

花开花落花成泥,人来人去人为土。

时光不再,人亦老,落叶归根,来年春日,花还在,人亦在……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16,843评论 6 502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92,538评论 3 39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63,187评论 0 353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8,264评论 1 292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7,289评论 6 390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1,231评论 1 299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40,116评论 3 418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8,945评论 0 275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5,367评论 1 313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7,581评论 2 333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9,754评论 1 348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5,458评论 5 344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41,068评论 3 32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692评论 0 22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2,842评论 1 269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7,797评论 2 369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4,654评论 2 354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

  • 1 我今天去了城隍庙,那里很好玩。 2 今天我去了城隍庙(不过...
    段翔川阅读 412评论 1 1
  • 吴克群演绎“街头皇帝”携个人潮牌空降上海时装周 日前,吴克群携自创潮牌DEBRAND在第二季上海时...
    姐独霸天下_c6ec阅读 782评论 0 0
  • 岳父生前用的手机 岳母一直将它放在床头柜里 每隔七八天 岳母就会拿出来擦一擦充充电 岳父去世已有半年 岳母每晚还给...
    励志熊阅读 643评论 32 52
  • 昨天接到J的电话,那头的声音,让我不用想象就可以感知她的恐慌,紧张,打颤,与虚弱。一切的缘由不过世间最简单的...
    嬗蜕阅读 280评论 0 0
  • 今夜无眠 晓韵 曾经的干疮百孔被数倍放大 身心顿时发紧冰冷. 夜吞噬了渺小的我 时光倒流 挥起青春的彩笔. 蘸...
    诗韵涵心阅读 143评论 0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