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金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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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王和陈芳已是老夫老妻了,不管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同一屋檐三十多年。

客厅里,老王翘着二郎腿,正津津有味地看着午间新闻。“啪”一一清脆迅疾,声音是厨房传来的。

老王忙跑过去看。原来是陈芳摔碎了碗。

“我都说了多少遍了,让你把碗筷放下层,你又够不着…再说了,这瓷碗可是我花好大力气淘来的…”

老王想伸手摸摸他的瓷,动作却忽地停在了一霎,喃喃着:“算了,你自己收拾吧…”

陈芳没有理会,只默默收拾着碎片。白花花的瓷碗却忽地染了几抹红一一陈芳的手指被划了道血红的口子。

老王却丝毫没有要帮忙的意思,只顾着打嘴炮:“多大人了,还那么不小心…”

陈芳顾不上包扎,就先将菜端上了饭桌,再拿了两副碗筷,老王随着她一路叨叨。

陈芳坐下后,只一个劲地往他碗里夹菜。虽说已见怪不怪,但每当这时老王心里总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

老王坐下,转头看向一旁空荡荡的酒杯,只无趣地咂咂嘴,没办法,陈芳平时总束着他。

陈芳却忽然起身,去拿了酒来,喃喃着:“你最是好这口了,好了,今天我不束着你了…”

老王只一个劲说“好”,眼角处早已泛了光。饭毕,陈芳收拾着碗筷,不经意间开口:“老头啊,儿子今晚要回来了呢…”

老王像是在思考些什么,“呵,他还知道来看你…也好,免得你整天在家瞎倒腾。”

陈芳一整个下午都在忙里忙外,时而恼着,时而笑,老王真拿她没办法,只先回房睡着。

临近傍晚,陈芳不知何时回了房,就这么静静坐在床边。老王迷迷糊糊睁眼,着实被吓了一跳,“干嘛呢这是…”随即不断捶着胸口顺气。

陈芳这几周来总是忽然自己一个人静静坐着,不说话,也不动,眼睛直勾勾的,一呆便是好久。老王也无可奈何。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电话铃声响起,这才将陈芳吸回魂来。

“妈,我快到了,家里还缺什么吗?我一道买了去…”电话那头是儿子小王。

“不用了,不用了,我这就去给你开门去。”陈芳忙回道。

“你呀你,倔脾气,总爱跟儿子吵,好久没见他了吧?你总说他不成器,可好歹也打断骨头连着筋,总是要见的…”陈芳低头收拾着被褥。

老王可不吃这套,把头扭过一边,没好气道:“我可宁愿他别来,他一年到头除了年夜饭来咱家走个过场,还来过多少次?物业来得都比他勤。”

“再说了,他来了不是要这就是要那,还不如不来…”

老王一个人闷在房里,怎么也不肯出去。

陈芳迎了小王进来,笑脸盈盈,“好久没回家吃饭了吧?我这就去把菜端出来。”

“妈,不用了,我待会就走…”小王忙摆手。

“这么急?连吃顿饭的时间都没有…”

“老板催得急,晚上还得回去加班呢…”

“那我给你打包,带上吃,吃口热乎的也好…”

“妈…”小王打断,“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要…借点钱…”陈芳愣了会儿,“要多少,你说,妈给你。”

“妈,我自己琢磨了点股票,就亏了些,欠了点尾款…”小王低头掰弄着手指,不敢直视。

“这样…算了,没事儿,你说个数。”

小王做了个数字“五”的手势,“五千?妈,这就给你拿钱去…”陈芳正欲转身,被小王拦下了,“不是…”

“五,五万?”陈芳提高了音量,“一下这么多钱啊…”思虑了会儿,陈芳接着说:“你等着吧,我去拿银行卡来…”

陈芳总爱把东西藏罐子里,不论什么,也不分轻重。

“唉,我那个小小的蓝色罐子放哪儿去了…”陈芳进进出出。小王有些耐不住了,“妈,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陈芳猛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那小罐子早拿去补了,我好像…好像是放在…对,就这!”

陈芳拿起了个橙色的罐子,但伸缩手间空间较窄,一个转身却不小心碰到一旁的长柜子,半悬在柜顶的戒尺随即落下。

眼看即将砸到陈芳,小王眼疾手快,“啪”,戒尺稳稳当当打中了掌心,接住了。

小王愣住了,这让他想起了些许往事。

“你个小王八蛋,知不知道你妈多担心你!”

“啪”,老王拿着那把戒尺狠狠打向小王掌心,稚嫩的小手霎时红了一片,不一会儿便如同灼烧般疼痛难耐,和老王一样的倔脾气驱使他竭尽全力不让眼泪掉下来。

那时他才七岁,因为和陈芳出门玩时四处乱逛,陈芳一回头就不见了人。这可把陈芳急哭了,报了警才找回人来一一原来他在一耍戏法的摊上看入迷了。

“做事总要分个轻重!你以为你打的是谁,又疼的是谁?真正都是你妈!”“啪”,戒尺再次狠狠打中掌心,又红又肿。这次,仍是火辣辣的疼。青春期的少年仿佛有了些许触动。

那年,小王十六岁,学会了翘课打架,经常拖着满身伤痕回了家,只为心中的义气。老王在外工作,忙不过来,被老师请家长也往往是陈芳去。陈芳对着老师和被打同学的家长低头哈腰,看着小王这一处那一处的伤也很是心疼,却只换来小王一句:“你不要管我!”

“你为什么要瞒着我们呢?特别是你妈…”这一次,老王只紧紧握着手中戒尺,却是没有打下。

小王这次却很是希望戒尺能狠狠落中掌心。终于是没有疼,却疼在了小王心里。

那年,小王18岁,他想报考的大学在北方,可作为南方人的他又身子弱,陈芳怕他吃不消,并不支持。无奈,他便偷偷改了志愿。到快出门那天,他才坦白。陈芳听罢只是默默回了房。最后,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儿子啊,你长大了,是该放手让你自己去闯了。但这总归是大事,你知道的,你妈最是把你放在心尖尖上…”

“当然了,你如果想好了,那我也不多说什么,你妈这边我去解决…”

小王点点头,转过了身,抬头不让早已蓄在眼眶的泪掉下,他最是讨厌掉眼泪的。

是的,如果母亲因为自己而不高兴了,父亲便会拿着那把戒尺狠狠打他掌心,这是不成文的规定,也是独属于父子俩的秘密。

陈芳拿过小王手中的戒尺,很是疑惑:“家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老物件…”

小王没有回答,只说:“妈,别找了,不用了…”

“怎么突然…”陈芳更迷糊了。

“我可好久没尝过家的味道了,妈,吃饭吧。”小王转手把陈芳手中的戒尺放在电视柜台上。

“没事,妈,我有法子的,你还是先存着吧,留着养老也好…”小王往陈芳碗里夹菜,“快吃。”

“妈,你搬去我那吧…”小王低头用筷子不断搅着碗里的饭菜。

没等陈芳问话,小王微微抬头,放下了筷子,“是这样的妈,您现在身子已大不如前了,我现在东西八凑也凑够了套电梯房的首付。

“咱家又是楼梯房,您上上下下很是不安全,就想着…”

没等小王说完,陈芳夹了很大块鱼肉到了老王碗里,“你爸最是爱吃鱼了…”

“妈…”

“好了,你这次来要是净说些我不爱听的,那我可就请你走了…”

“我没在商量,是通知!你让我怎么放心你自己一个人?”

“够了!你晚上不是还要回公司加班吗?吃完了就快回去…”

“爸已经走了!”小王音量较先前大了许多。

陈芳的眼神如同被投了块小石子的溪流,短暂的波澜后很快归于平静。她看都没看小王一眼,只默默收拾着碗筷。

小王决定走了,到了门口,看向老王紧闭的房门,又看向厨房里的母亲,半张着嘴,却终于是没有说话。

陈芳的生活仿佛又回归了平静。

终于到了这天,看着床头柜上的日历,今天被陈芳重重画了个红圈。

陈芳早早去菜市场买好了菜,回到家后就静静呆在客厅里,一呆就又是好久。快到午饭时间,她才终于动起来,忙起来。

“叮铃铃”门铃声急促响起,陈芳些许疑惑间开了门,原是李六。

李六是老王多年的好兄弟,较老王小几岁,退休后在家闲着就开了家配匙店。李六送来了修补好的钱罐子,罐子掉的蓝漆也补好了。

“嫂子,吃了吗?”

“小六啊,你…”

“噢,钱罐子补好了…”李六把罐子递给了陈芳。

“换鞋,进屋坐。”陈芳接过罐子,放在了茶几上,又倒了杯水给李六。

“嫂子这是做饭呢?”李六闻到了厨房传来的菜香,又看了看陈芳身着围裙。

“哦对,饭快好了,你吃了吗,要不垫几口?”陈芳转身进了厨房。

“那我帮你打打下手。”李六也跟了进去。

饭桌上,陈芳佯作埋怨:“你要来也不和我说一声,我自己一个人吃,就简单了许多。”

李六夹了口菜,“够吃了,不要紧的。”

“话说我也没怎么下过厨,嫂子的厨艺可不比你老哥…”

李六放下筷子,“嫂子,这你就谦虚了,老哥还在的时候,那是轮不到你下厨…”

“那可不,你哥可嫌弃我进厨房了,说我碍着他。”

“嫂子,那你可就会错意了,老哥那是舍不得让你下厨…”

“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陈芳笑了笑。

“对了,差点忘了…”李六从口袋掏出个精致小巧的盒子,“嫂子,今天是你俩的结婚纪念日吧…”

“怎么…”

“老哥说你俩结婚时什么也没有,总想着要补偿你…”李六把盒子推到陈芳跟前,“你打开看看…”

陈芳打开一看,原来是枚金戒指。

“他一个月前就买好了,想着给你个惊喜,就把戒指寄存在了我那,这本应由他亲自给你的…”李六的语气渐弱了。

“结婚那天,老王送了东西给我的,就那个钱罐子…”陈芳觉得好笑。

“那天,我甚至怀疑自己嫁错了人…后来啊他把工资卡上交给了我,我就放在钱罐子里…”

饭毕,李六走了。陈芳刚准备坐下歇会儿,门铃又响了,“落东西了?”疑惑间陈芳开了门。

来者是个年轻小伙,“您好,这里是花园小区505吗?”

“你是?”

“哦,我是来看房的,在网上和您儿子聊过的。”

见陈芳不为所动,小伙掏出手机,“喏,你们这房不是正挂网上卖着呢嘛?”

“不好意思…”陈芳一时没缓过来,大脑急速飞转,但还是关上了门。

“唉?”留下小伙在门外满脸问号。

没多久,小王打来了电话,但没有出声。陈芳淡淡开口:“你现在忙吗?不忙就来一趟。”

小王很快便到了,一进门见陈芳静静坐在沙发上,小王站住了。

“怎么回事?”陈芳靠着沙发闭着眼,没听到什么动静。陈芳又说:“不想坐就站着吧。”

小王坐下了,“妈这房咱卖了它吧,您也少留些念想…”

见陈芳不为所动,小王接着说:“这房子很老了,且不说您这上下楼梯很不方便,电暖供应也是远比不上现在新小区电梯房的。”

“所以卖了它你是想买房?”陈芳缓缓睁眼,语气紧了许多。

小王想说些什么,却又低了头,没有回答。

“你想买我并不反对。我所有积蓄都在你那儿了,你大可用去,这房,不能卖。”陈芳说到后半句,明显加重了语气。

“您看您这一天天的,经常自己一个人闷家里,还总爱说些胡话,以前是那么爱出去玩儿的,现在也不了。妈,爸已经走了,您总要向前看。”

“所以就要卖房子?!我和你爸也是睁眼瞎,怎么没看出来几十年养了个白眼狼?你可对得起黄泉之下的你爸?!你给我滚!我不想再看到你,我当没有你这么个儿子。”陈芳把头扭过一边,脸涨得通红,直指着门口,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叮叮叮”门铃又响了,小王去开了门。“您好,这里是花园小区505吗?王先生在吗?”一个女子穿着工作服捧着一大束紫色郁金香。

“我就是,怎么了?”小王有些摸不着头脑。

“我记得是位老先生呀…这样的,他上个月在我们花店预订了一束郁金香,于今日送来。我一直打他电话打不通,就只好冒昧打扰了。”

小王看着那束郁金香,沉默了。

在厅里的陈芳也沉默了。

“那他在吗?”女子又问。

“哦,他出去了,我是他儿子,你给我就行。”小王回过神来,接过了那束郁金香。

“今天是我和你爸的结婚纪念日…”没等小王发问,陈芳转眼望向阳台。

“对不起妈,我并不有意…其实卖房,也是爸的意思…”小王把花小心放在了桌上,深吸了口气。

陈芳这才抬眼看向他。

“我第一次带女朋友回家那天,爸找我聊了好多,特别是你们的故事。他说您总是一副热心肠,您跟着他吃了很多苦。”

“您也总爱多想,很容易掉眼泪。爸讲着讲着,突然就正经起来,握着我的手,一定要我答应他,如果有一天他走了,他怕你走不出来,嘱托我一定要把你接过去,甚至于卖了房子,不想让你活在过去…”

“他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了…”

“不成想爸竟真意外走了,这很突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我太心急了,我也很想他…”小王哽住了,声音愈来发颤,也愈来愈小。

他转身抹了抹眼泪,走了。

陈芳捧起了那束紫色郁金香,再次转眼看向阳台,晶莹的泪珠落在了稚嫩的花瓣上。

晚上,陈芳做了条红烧鱼,并有其他几个下酒菜,盛了两碗米饭,端上了饭桌。

天渐黑了,她又倒了两杯酒,关了灯,点了支蜡烛,再把花立在了饭桌上。

“我们也来学学年轻人那套烛光晚餐…你呀,最是没有情趣,今天我陪你喝一杯…”陈芳夹了几口菜,一杯酒下了肚。

酒太辣了,辣得陈芳不停掉眼泪。恍惚间,她像是看到了老王坐在对面。

“老头啊,你终于舍得来看看我了,你可真是狠心,那么多天了,也不曾让我梦过你…”

老王没有接话,含着泪口闷了那杯酒,而后又夹了口鱼,“可不如我做的好吃。”老王笑了,陈芳也笑了。

“芳啊,这房确是我让儿子卖的,你就搬过去和他一块住吧,不然我不放心…”

“你呀,要多出去走走,还有着好多年的命呢,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度点,你再去找个,我也无所谓的。”

“但你要是按我的标准找老伴,那可要独享晚年喽…毕竟像我这样的好男人,打着灯笼也找不着…”

陈芳不禁笑出了声。

“你总是忘关煤气,把碗筷从碗柜里放下来吧,很容易砸着你的…”

“这辈子是我对不住你,但只能等下辈子还了,我要走了…”老王擦去陈芳脸上的泪,笑起来,“酒量不好喝什么,你可得少哭点,把眼睛哭瞎了以后怎么办…”

陈芳半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听着,不一会儿就昏睡过去了。

朦胧醒来时,陈芳抬眼望见那束紫色郁金香的裙摆被阳光裹着,绽满了星星点点,映射得满堂亮。

蜡烛早已熄灭,只剩丁点的根,对坐的酒仍是满的。是梦吗…陈芳也知足了。

后来陈芳搬去小王那了。陈芳把房子去留的决定权交给了小王。思虑再三后,小王也还是卖了房,但一直将那把戒尺放在卧室墙架上,很是醒目。

某天出门,陈芳路过家花店,不经意间望了眼花店门前的立牌,上面赫然写着:

“今日推荐:紫色郁金香   

花语:永恒不变的爱”

陈芳心头一震。起风了,陈芳走进了花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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