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年代,英雄死于枪林弹雨;和平岁月,英雄被平庸包围,被凡俗杀死,或活活累死。
担心才华被淹没,担心哪一天挂了
心血就全完了,努力白白浪费了
在世间,再也没有我的任何痕迹了
多次提醒自己——
快快清理文稿,发疯似的写就的文稿
在狂飙突进的青春,在激情燃烧的时代
我怕经不住,扑面而来的压力
我怕经不住,世俗生活的磨难
哪一天真的放弃了,或挂了,或力不从心了
那些优美的文字就消失了
青蛙一蹦歇三歇,再坚强的男人,也需要歇一脚,缓缓劲,找一个知心朋友倾诉。身心俱疲之际,张明给好友汪新方写了一封信,一吐积郁。
新方:你好!
本不想提——情感漂零,事业渺茫,工作琐碎,处境艰困——你想听,我就说。
终身大事,火烧眉毛。酸甜苦辣咸,唯独没有甜。刚毕业,与芳春一见钟情,维系了四年的精神恋爱,牵过手,没亲嘴。然后呢,掰了。
这爱情,触动她爸的神经,“师生恋不道德。年龄相当,心心相印,也不同意!”他让她选,“他,或家?”肝肠寸断、终身后悔的她,选择了家,“不能没有家,不能没有妈!”哭得梨花带雨,也挽不回死去的爱情,唤不醒他爸铁打的心。她草草结婚,清纯少女变成黄脸婆,在红尘俗世浮沉。
她写信说,“离开深爱的你,嫁给讨厌的他。机械地履行妻子的义务。鸡飞狗跳的日子里,牛一样闷声干活,驴一样埋头拉磨。”
后来,另一个女孩永芳黏我,疯狂的爱情燃烧至今,烧得我里焦外黑。春风一度,永远失踪。
相亲结识的,想步入婚姻殿堂,很悬!不用猜,丈母娘们不乐意——“钱,权,才,色”,我缺关键的“钱、权”。
这些年,相亲多次,老婆仍无。乔装打扮,人模狗样的,会李家大姐,见王家小妹……没甜蜜,只烦恼。虽热闹,没用。再温柔,也是过眼云烟;再美貌,也成人家的老婆。妈说我,“一年到头谈朋友,就是没有媳妇过年。”
每次相亲后,张三取笑,“瓜田选瓜,越选越差。”李四议论,“情再深,不会生活等于零。”王五感慨,“漂亮不能当饭吃,审美型不如实用型!”
在他们眼中,婚姻成了商品,用“钱、权、貌、才”交换,唯独没爱情。我心里讨厌这些人,表面上还得陪笑脸,感谢他们“善意”的提醒。
为我牵线搭桥的,等着我报答他们,等着我给他们面子,好拿到人前炫耀。但我一次次泼了他们的面子。
那些“现实的”女孩,让我鼻子不对鼻子,嘴不对嘴。见面即跑,见面即吹,话不投机,名字没问清,就“拜拜”。本不抱希望,过后更加绝望。
妈说我,天生傻,从小痴。不晓得吹牛,哄女孩开心。那些二流子,口里说爱你,心里想睡你,死皮癞脸黏你,到手之后甩你。
但是,让我对没感觉的女孩说,“我爱你”,不如打死我爽快。
我,张家湾的新闻人物。弟弟二十岁结婚,开枝散叶了,我尾巴(女朋友)也没。村里人形容,“大麦没割割小麦,早谷没吃吃秋谷”。
我,学校焦点人物。领导“施恩”的对象。把我当典型,向上级汇报说,“我校团委书记张明,没有对象,拼死拼活地干。我们四处物色女孩子,为他解决个人问题,解除后顾之忧。”
“张明能留下,为学校作贡献,是政治思想工作的结果。”他们炫耀,“这样的典型,我校多得很!”为了显示对我的关怀,他们总提,“发现合适的,给他介绍。”
乱弹琴!这些头目,肚子被饭菜、酒水塞满,哪有空装这样的“小事”?他们空口说白话,搞得我存身不住,好像人人不睬的臭狗屎。呸,呸,呸!
我成了同事下饭的小菜,没事拈出来咂摸。刚与哪个女孩接触,马上沸沸扬扬,“张明与xxx好上了”,有鼻子有眼,像现场直播。
交往中断,风言风语满天飞,“张明一点用都没有”,“心理变态”,“不懂爱情”,“缺乏男子汉气质”。
有人故意反着说,“挑花了眼”,“喜欢这个,又怕丢了那个”,“脚踏N只船”。
他们催我,“快结婚吧,完成宗族任务,尽到社会义务,免得搅得一些女孩肝碎肠断!”
生成的相,堆成的酱。我讨厌矫情,不会花言巧语讨女孩子欢心。我才不在乎什么家世,父母,容颜,“心好就行!”
有人说我,“艳福不浅。”确实有几个女孩,有那么个意思。第一个,逼我放弃抽到省教委成教处的机会,担心甩了她;第二个,叫我放弃到省团校学习的机会,怕远走高飞;第三个,求我放弃到市政府帮忙的机会。
她们说,“距离带来的不是美,是爱情的破裂”。我性情中人,又疯又傻,就信这些鬼话。
她们讲,“在前途和陪伴之间,无论你选择什么,我都没有怨言!”我信她们,选择陪伴。她们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撂下一句话,“一个耳根软的、甘愿平淡的男人,不配拥有爱情!”
为相亲,我树了几个敌人,得罪了几个好人,伤了几个友人。骂我,没把“他们的亲戚”当回事,没给他们面子。“不是知根知底,不是瞧得起你,谁给你牵线搭桥?你倒好,甘蔗吃了,皮也摔了!”
这些破事,耗尽了我发达的、人人羡慕的肌肉,抽干了我冬穿衬衣、夏穿棉衣的身体。榨空了我的人民币、脑汁,和诗的灵感。
给我介绍女朋友,我不能推。对不喜欢、不爱的人,写真挚、热情的情书,那份无病呻吟的苦罪,没法忍受。有人天生演员,很容易进入角色,很容易改变自己。我怕介绍人失望,挖肠搜肚写“情书、情诗”,连自己都骗不了,结局自然是“吹了!”
男儿有泪不轻弹。我不掉泪,因为血、泪少了,胆汁却不少。
同事们夸我,校史第一人——活力最充沛、精力最旺盛,连打三场篮球比赛也无所谓。不知疲惫,不知休息,几天几夜不休息不在乎。只要我在,就有温暖、光明和希望。
一年麦收季节,一百多教职工、学生追兔子,我赶上、抓住它。一次春耕时节,养殖场十几个警察追一个偷牛的,越追越远。他们找中专长跑冠军帮忙。我出马,撵得那家伙无处可逃,瘫坐地上。
如今,我毛重一百来斤。那个微笑的、英气勃勃的我,骨瘦如柴,皮糙如树,胡子拉茬,满脸沧桑。我拿着镜子,对着毕业照,体味“岁月不饶人”的滋味,仅仅25岁!
我是不带枷锁的囚徒
囚禁在几十平方米的寝室 教室 办公室
囚禁在有形与无形的清规戒律里
我的穿着打扮 言行举止 饮食起居
全被纳入冰冷的条款
甚至我的目光 思想 也被重重封锁
我的身体 被四周的围墙死死限制
拖着比老牛更沉重的负荷
吃着比老牛更无味的食物
负着比老牛更紧的轭 我艰难的前行
不知尽头在哪里 不知目标在何方
几十年来 我麻木的活着 我茫然的度日
单调 疲惫 痛苦 操劳 旋转 奔波
物质上贫困 清苦 拮据 精神上束缚 羁绊
只换来泡沫一样的赞美 祭坛上缕缕青烟
道德的钳制 舆论的挞伐 良心的谴责
在职业的囚牢中挣扎
你可能问,“你到底干了什么?这么悲凉,绝望。”告诉你吧,这个学校能够维持到如今,我功不可没,给其他老师带来的“良好影响”。他们一有牢骚,校长就拿我垫盘子,“与张明比,如何?他都没你这么多怪话!”那人肯定闭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学校被评为“全国成人教育先进单位”,学校团委被评为地区“先进团组织”,我被口头记第一功。
这些年,吃牛马不如的饭菜,真的牛马不如。搞得我得了胃病,疼得直不起腰,冬天也冒冷汗。“三九胃泰”天天吃,也无法缓解。打针,短暂压制疼痛。
过奴隶的日子——头头们的奴隶,榨干身上的价值。成了同事们的对立面,“你傻干,图什么呢?”
“你的付出,成了榨取我们骨髓的借口。”
“你就是他们的帮凶,让他们毫无忌惮地剥夺我们的劳动。”
我只想做点实事,做点有意义的事,对得起神圣的称号,对得起家长和学生。
难教的、没人接手的、跨专业的课,难啃的骨头——棘手的工作、刺头多的班,首当其冲地找我。校长的口头禅,“张老师以校为家,扎根湖区,为学校的发展壮大呕心沥血,永远是我们学习的榜样!”
我扎进了泥潭不能自拔,泥水与胸齐平;我以校为家,一直漂泊流浪,找不到家;我肝碎肠断,为了灵魂工程师的称号。乐此不疲,春蚕到死,这是我的选择,怨不得谁。
当初,哥哥钻天打洞,为我找到人人羡慕的职位,被我回绝。见到我如今的样子,他愤恨不已,“你死也好,活也好,我管不了,别装可怜!”
你问我得到了什么?社会青年闯入校园,与我格斗;学生告发我,“让你不死也要脱层皮”;领导明拉暗踩,老师佩服、可怜;年青朋友说,“不懂感情,不通世务,不会生活”;痴等的女孩痛斥,“我看你老练和虚伪得很,别找我”;家人反复逼婚。
还有无地自容的员级职称;长期构思的小说难产,诗人之梦破灭;扶贫驻村期间,学校的流行语,“张明回来就好了!”是的,你们好了,张明糟了。
你也许不解,“明知是绝境,为什么不想突围,或者干脆离开?”
想解开这些谜——长发的飘逸,身材的袅娜,“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的她;一生何求?只求第二次投入,灵魂燃烧;老马恋栈,倦人思静;欲写“共大人”的续篇,描绘成人中专的画卷;害怕见到同学,壮志未酬;等待时机,实现教育理想……
想看吹牛学校如何收场,“全国成人中专教研会如何举行”,“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口与计划生育教育考察活动”如何开展;还想瞧瞧骗子们的新花招,续写《魔校》。
我发誓,“最后一搏”——
作为教研组长,承担农业部丰收计划子项目:再生稻大面积高产示范试验;省农牧厅“两系杂交组合比较试验”;省推广中心“糯稻和汕优63再生技术研究”,优质稻品比试验。
作为团委书记,留下一个好传统,一支强大的队伍,一个大舞台,一个好梯队。
为了她——陪我度过每一个时刻,把心灵交给我,帮我闯难关,给我过生日,双目交汇,“我想靠一下”的娇啼。
精力旺盛、自由自在的青春不多了,时代给我的机会不多了,她给我的机会不多了,实现梦想的时间不多了。
我想看一下,我真的是火炬——一团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火炬吗……
潮水般的思绪涌来,止不住词语的流泻——
歌哭自在、笑怒任意的日子,哪里去了?言辞犀利、妙语惊人的张明,哪里去了?
我的另一半,是失去的那位,还是身边这一位?“35岁写不出惊人之作,就跳相思河”的誓言,会变成墓志铭吗?我曾经指着元旦的太阳发誓,“扫除无所作为、随波逐流的风气”,是一时的冲动和狂想吗?我堕落成八面玲珑的庸人吗?战友安在,为什么不和我并肩作战,是否与我一样,掉入了泥坑?
我曾经断言——“我的人生还未真正开始,我的时代还未降临!”
我是阿Q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