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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晏宁有个秘密,她能变成任何椅子。这超能力也不是与生俱来的,是她十四岁时和母后上青玉观,从道长那学来的本事。道长说七十二般变化不传男不传女,只传有缘人。
至于为什么有缘,她后来也想明白了,这些变化虽不像神兵利器,却也容易被当作犯案工具,相比之下,这样神通在晏宁手里显得十分安全——她只想借此减少和皇宫里其他人的接触。
道长说:“反正你也只想变椅子,教多了也没用,你就学个变椅子。”
又说,“这术法有个制约因素,你的动机越复杂失效越快,一旦心乱了意杂了,啪一下就变回来了,很快的。”
为了感谢道长的帮助,晏宁恭恭敬敬地拜了师。师父拍着她的肩说:“你也别太客气,反正以后是要跟着我出家的,帮你也是帮我自己。”
晏宁连连摆手,“不不活神仙,你误会了,我只是图个清净。”
道长仍然像听不懂人话,继续拍着她的肩:“你会的徒弟,为师的衣钵就靠你传承了。”
晏宁第一次变成椅子就能够保持住一天了,其实如果不是需要上课,需要吃饭睡觉,还每天定时到母后那里点卯,她觉得自己还能坚持更久。每次变成椅子,看着宫女们花蝴蝶一样飞来飞去,神色慌张地四处寻找自己,她心里就有种做了坏事的畅快。
然而有一天,在这群翩飞的蝴蝶里出现了一只高傲的金丝雀,金丝雀拍拍翅膀,落在了书房唯一的椅子上。
晏宁被对方压着脸,心想或许她该学怎么变成花瓶。
金丝雀仿佛感受到了晏青的怨念,腰一扭换了个姿势,“丑也就罢了,还这么难坐,老五的品味一点没变,还是差到令人发指。”
晏宁还没想好怎么咒骂对方,一个宫女先冲了进来,跪倒在金丝雀面前:“整个撷芳殿全找遍了,还是找不到五殿下,二殿下,求您帮我们想想办法吧。”
“或许偷偷溜出宫去了,要是遇到人贩子就不好了,母后给她相看了一位绝好的驸马,要是她遭遇不测,我也只好笑纳了。”对方毫不掩饰地扬着唇。
她是不怕告状的,她只是在奚落妹妹,而她们作为宫婢,倘若非议主子,罪过可要大很多了。
金丝雀再度得意洋洋地坐下来。
巧玲那傻丫头,还一个劲恳求:“您快给我们出出主意吧,要是再找不到五殿下,我们都要没命了。”
放眼整个皇宫,和晏宁最不对付人的当属二皇姐晏青。晏宁乃皇后嫡出,晏青只是王贵妃的女儿,而晏青非但不忌惮妹妹,还变本加厉地欺压她,但凡能见到对方,轻则冷嘲热讽,重则暗中下绊,她总有办法让妹妹不得安宁。
晏青和她娇纵泼辣的母亲一个德性,凡是自己看不上眼的,一定要狠狠蹂躏心里才舒服,皇帝爹还偏偏爱惨了美丽却俗艳的王贵妃,不管母女俩再怎么作妖,只要没有危及国本,都是肉眼可见地偏向王贵妃。
晏宁也曾向母后进言,请她敲打敲打王贵妃,母后却菩萨似的眯起了眼:“以前在东宫,贵妃被抬给陛下做妾的时候不过是个歌女,出身这样低微,言行上难免有所冒失。如今她身居高位,却不像其他妃嫔有权高位重的父亲,在这偌大的皇宫只能依赖陛下活下去,你还要同她计较么?倘若真计较起来,陛下也会没面子的。”
其实巧玲请来晏青并不是昏了头,晏宁作为身份最尊贵的公主,被姐姐从小欺负到大,她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对方一清二楚,但凡自己想要的几乎都得不到手。因此要问整个宫里谁最了解晏宁,同样非晏青莫属。
晏青不知道妹妹正被自己坐着,但却知道她的秉性,于是给手下的人使眼色,一下拿住了巧玲。“何必费心费力呢,找不到也是死路一条,倘若她还有几分良心,听到你们受处置也该乖乖出来了。”然后不顾巧玲的求饶,把她和平常服侍晏宁的四五个侍女一起捆了起来。
杂乱的脚步一消失,晏宁立刻变回人形,着急忙慌往外跑去:“巧玲,碧珠,你们在哪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晏青正要跨出门槛,听到呼唤,笑着看向她们——“我说什么来着?”等晏宁追到面前,故作关切道:“五皇妹好生会藏,可怜见的,几个小丫鬟都吓疯了。”
“我多喝了两杯,在后殿窗外的花丛里睡着了。既然误会一场,请皇姐放了她们吧。”
“皇妹可是咱们宫里的宝贝,再怎么疏忽也是主子,要错也是奴才的错,等我回禀母后打个五十板,撑不住也只怪他们没福气,我再给你挑些周到的也就罢了。”
“皇姐!”
晏青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也没先去上报皇后,径直把人带走了。等皇后身边的内侍带着口谕赶到,姑娘们已经挨了二十多板,衣服上渗出了血。
“别忘了,是晏宁害了你们。”
晏青并非毫无缘由针对晏宁,本朝皇位更迭不受男女约束,不管是皇子还是公主都有资格争储,立也不是先考虑立长。所以作为皇后的独生女,晏宁即便年纪排第五,仍然最有资格继承大统。
晏青自小受王贵妃熏陶,对皇位野心十足,只恨母妃出身太差,放眼整个皇宫都是最拿不出手的。面对先天条件无比优越,却像个鹌鹑似的晏宁,她难免越看越不顺眼,越看心中越恨。
晏宁有的,她也要有。
二、
“娘,我把晏宁的人都打了一顿,你真该看看她想哭又哭不出来的样子,真是痛快!谁看了能想到,她是堂堂皇后的亲闺女呢。”
王贵妃此时却没心情听她邀功,招呼晏青到身边,让她看桌上摊开的几幅画像,每张都有一个或英武或儒雅的青年,晏青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过了八月十五就是你生辰,你父皇必定为你挑选驸马,与其等着他安排,不如我们先看个最好的,再让他赐婚。”
“可是娘,我只想留在宫里孝敬你。”
王贵妃握住她的手,“傻孩子,在宫里能有什么,等你开了府,何止这一个夫婿呢,天下最好的男子都是你的。”
晏青站起来:“我要赵显英。”
“赵显英空有一张皮囊,七八个兄弟姐妹争得比你们还凶,图什么?”
“给晏宁选的自然是最好的。”
王贵妃无奈道:“平常姊妹俩推搡也就罢了,何苦拿终身大事赌气。”
“女儿当然不会赌气,赵显英是个言官,他爹也没本事,可他祖父是护国将军啊。倘若助我一臂之力,荣华富贵起码还能再享三代。娘,你要帮我。”
王贵妃冷笑:“说来说去,还是怪为娘没本事,人家都道当了皇亲国戚是攀高枝,你倒好,自降身份去攀附别人。”
“娘早早为乔弟相看上邹侍郎的千金,不也是看出他前途好,将来助弟弟平步青云吗。”
“你总是和乔儿争什么,九五之尊是那么好当的吗!”愠恼一闪而过,王贵妃很快恢复了慈母的神态,再次拉过晏青甩开的手,“你知道男女至尊最大的区别是什么?你没生过孩子,不懂生孩子是多要命的一件事,想当初……坐龙椅的人得开枝散叶,你能生几个?不说七八个,五六个总要有吧,乔儿只需要让女人生,你说,娘怎么忍心让你受这个苦。”
“这苦晏宁吃得,我怎么吃不得?就算我不争,乔弟就一定能让你美梦成真么!”
王贵妃扶了扶镶着一颗硕大绿宝石的珠钗,笑道:“我随意处置一个锦华宫的扫洒太监,皇后问都不问一句,被她教养出来的能有什么能耐。你大哥更是个笑话。一个废物一个蠢物,怎么同乔儿争。”
晏青和王贵妃争吵的时候,在撷芳殿,晏宁正看着巧玲上药,巧玲咬着枕头,手臂往后折,药粉有一半洒在了外面,她回绝了晏宁的帮助,中间停歇了几次,脑门上的汗珠在偏殿里闪着幽光。
晏宁站起来,又坐下,直到巧玲上完了药,唇间才拱出一声低语:“都是我不好……”
巧玲舒展开眉头,依旧带着轻柔的笑意:“挨顿板子算什么,奴婢真怕弄丢了公主,皇后娘娘不知如何肝肠寸断呢。”
“母后果真关心我吗。”
“这是自然,哪有母亲不心疼女儿的,即便娘娘不说,心里也记挂公主,否则怎么会千辛万苦把公主生下来呢。”
“你娘也心疼你么,那为什么把你送到皇宫里来?”
巧玲惊讶了一瞬,“皇宫有什么不好,皇宫里的东西,外面的人恐怕一辈子都不会见到,我娘把我送来是不想我过苦日子了。”
“昨天看到你在写信,你娘又给你要钱了吧。你弟弟在外吃喝嫖赌,你在宫里当牛做马,这也是心疼你?”
“公主,不是所有女孩都有机会争,我们普通人家的女儿原本就不值钱,娘怜惜我让我进宫,不愁吃穿,回报一些是应该的。再说了,那是我弟弟呀。”巧玲的手臂虽然纤细,支撑着她爬起来的时候却没有一丝颤抖。
她就是用这双手,供养起了自己六口人的家啊。
晏宁曾在书上读到过一种叫作蝜蝂的虫,遇到什么都背在肩上,即使不堪重负被压死,也不肯卸下分毫。巧玲就像蝜蝂,揽下所有责任,不要人分担,还把这些负重当作了自己的使命。
可也正是她身上熠熠闪光坚韧,反而使肩上的负担更显沉重了。
三、
宫女挨打事件过后,晏宁忍了三天,又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变成了椅子。为了防止被坐,她溜进太极殿,变成了父皇那把金光闪闪的龙椅。这下总不会有乱七八糟的人来坐我了吧,她享受着大殿幽凉的静谧。
这时,负责打扫太极殿的小内侍提着水桶进来,从一个角落开始,开始系统化地墩地。本来想变个一时半刻就走,他这么一墩,竟然墩了半个钟头。晏宁从不知道墩个地也这么麻烦,这个过程中小内侍一直弯着腰,真让人担心站直后会咔吧一下折断。
好吧,墩完总地应该走了,但是他没有,转而擦拭起别的,比如门槛,比如墙壁,比如龙椅下的台阶,当他擦完台阶终于站起来,晏宁发现,他直勾勾看向了自己。
或者说看向了龙椅。
内侍手里的抹布滴滴答答往下落脏水,人却盯着龙椅,陷入沉思。
——哈哈,总不能是拿抹布擦龙椅吧,一个有专业素养的扫洒内侍怎么可能会犯……
晏宁差点没忍住变回来,然后狠狠甩他两个嘴巴:大胆!放肆!竟敢拿你擦地的抹布在本宫身上抹来抹去!不知道自己玷污的,是当朝皇帝尊贵的座椅吗?
对方把她从头到脚擦了个遍,犹不满足,于是转过身去,确认四下无人,一抬屁股坐在了龙椅上。
于是晏宁明白了,他不是专业素养不足,而是个人素质过低。
等我变回来……
“众卿家,平身!”小内侍突然出声,吓得她忘了酝酿好的报复。
不是兄弟,你一点不怕死啊。
小内侍一会儿模仿皇帝和大臣打官腔,一会儿模仿他拟旨下令,不止不亦乐乎,而且惟妙惟肖,甚至还针对一些地方性难题,给出了也不知从哪听来方案。
小内侍心态稳定,晏宁反而两眼发黑,不停地往门口看。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害怕,可能是对方太缺心眼了,所以忍不住替人家着急。
伤愈之后的巧玲端着晚膳,从小厨房往正殿走,迎面遇到失魂落魄的晏宁,她大吃一惊,“公主你去哪了,身上怎么湿漉漉的,还在滴水?”
晏宁抱住巧玲,终于失声痛哭。
第二天上朝,皇帝老爹和群臣议政,忽然点了晏宁的名。她一哆嗦,抬头看到周围一圈都是准备看笑话的人。
晏青笑意最明显,“五皇妹,父皇问你话呢。”为了防止晏宁没听见,她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听着听着,晏宁忽然发现,昨天小内侍发表的见解不是正能够回答这个问题吗。
难道是对她昨天所受精神创伤的补偿?
本着测试小内侍水平,同时也不想让晏青好过的心态,晏宁拆解了昨天偷听到的内容,用自己的话说了一遍。
回答完后许久,太极殿始终保持着诡异的静寂,仿佛所有人都在分辨自己是不是还没睡醒。
皇帝率先质疑:“这是你自己想出来的吗?”
晏宁很慌,不知道是答对了还是触及了敏感问题,思来想去,她抿住嘴,在眼中酝酿出泪光。
晏宁的祖父给对面的同僚递眼神,对方赶紧出列:“陛下,太傅说五公主的功课有长进,臣认为应当予以鼓励。”
旁边晏青嗤地笑了,被这群人深不见底的下限逗笑。
最后皇帝没奖赏晏宁,也没追问,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
晏宁把头埋得更低。
为了片刻的冲动,从现在起,她必须开始用功念书了。
“五殿下留步。”
散朝后刚出太极殿,晏宁被赵县显英叫住,对方是母后为她相看好,但还没正式定下亲的对象。他先是天花乱坠地夸了晏宁今天的表现,然后问她,有没有空到我府上喝杯茶。
瓜田李下,当然不去,晏宁婉言拒绝,对方退让一步,请她陪自己走到宫门。
“下官有件事想请殿下帮忙。去年元月郑太妃回将军府省亲,正好下官也在,下官和郑太妃是亲姑侄,所以没有回避。当时太妃娘娘看到跟随下官的小厮很机灵,问了年岁,又问了一技之长,得知他精通戏法之后,便和他商量,净了身送到淑妃娘娘身边解闷。
“那时淑妃娘娘才痛失爱子,对他未加安排,小厮不懂规矩犯了错,下官得知后向人打听,据说送到杂役房干苦差了。下官实在过意不去,再找人打听,可竟查不到了。早听闻五公主宅心仁厚,不知可否帮下官这个忙?”
四、
在接受赵显英的请求时,晏宁想一个内侍能多难找。等她真正着了手才发现,恐怕五天之内都不能变成椅子了。
因为刚开始查就遇到了问题,淑妃的宫女都说从没听过这号人,她甚至询问了淑妃本人,得到的也是矢口否认。在晏宁的认知当中,宫里的人说话可信度太低,所以就算她们都口径一致,也有可能是为了掩盖事实而互相串通。
小厮不会已经死了吧?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淑妃有必须灭口的理由吗,还是原本只是罚小厮服苦役,小厮不慎身亡,淑妃为了不使人质疑自己温柔敦厚的形象,才下令完全隐瞒此事。
后来盘问内务府,杂役房,也同样没有下文,晏宁不信邪,有空就来翻档案,翻了两遍仍旧一无所获。内务府总领说:“由贵人举荐进宫的人各有所长,一般达不到验身标准,所以不便声张,没登记在册的情况也是有的。”
“淑妃落胎不是小事,那时处置的人,总领没半点印象吗?”
“淑妃娘娘是为人所害,所以牵连甚广,受处置的少说也有三十几人,奴才实在记不清。”
又一次询问赵显英,对方无奈笑笑:“宫中每年迁入迁出许多人,又因犯错处置许多人,像姑母这样的贵胄,就算记不起也属寻常,实在找不到就算了。”又说,“不过他后颈有一小块红疤,这个很好辨认。其他宫人入宫都要先验身,身体不可以有明显疤痕或者胎记,他被郑太妃举荐进宫,是以没有太过苛求。”
就算这样,也不能总是路过一个年轻内侍,她就盯着人家后脖颈看吧。
这件事办得莫名其妙,也结束得莫名其妙,为了平复心绪,晏春走到御花园,见四下无人,变成了湖心亭的石凳。
湖中央渐渐浮出一条小舟,载着三个人向湖心亭驶来。
晏宁正打瞌睡,恍惚间听到王贵妃百灵一样,好听但十分聒噪的声音。“我可以帮你把赵显英弄到手,但是你要答应娘,保证不和你弟弟争储君。”眼看着又要坐在晏宁身上,心腹侍女轻呼“小心”,扫掉了一只毛毛虫。王贵妃嫌恶地坐到另一边。
对面的晏青激动到不肯坐下:“娘你凭什么只向着弟弟,他根本不想当储君,也无心参与国事,而且,”她咬了咬牙,下了很大决心似的,“而且他连个侍妾都没有,说不定当了皇帝也做不到开——”
王贵妃恼羞成怒,抬手打了她一耳光:“再胡说,我让陛下把你赶出宫。”
晏青愣了愣,眼底闪着猩红的恨意,“你打我?”
“今天只是一巴掌,再妨碍你弟弟,我就请陛下尽早给你开府。”
晏青已经听不进任何警告,不断重复着“你竟然打我”,王贵妃见她形态癫狂,一杯茶泼在女儿脸上,“安静一点,像什么样子。”
晏青像是被泼了沸腾的铁水,脸上又烫又疼。
王贵妃厌恶女儿失态,站起身走到湖边,以一个危险的姿势背对着晏青。“别让我看见你这样子。”
接着,一阵风从晏宁身边掠过,等她回过神,身后传来了巨大的落水声。
王贵妃此时是一只落水的鸟,那把嗓子再怎么动听,在水里也只能发出刺耳的嘶鸣。侍女吓得瘫倒在地,颤抖着向湖中伸出手,晏青嘲讽似的恐吓:“你也想陪她吗。”
如果当时变回人形联合侍女,王贵妃或许还能得救,但她立马又想到:假如侍女反过来和晏青一起加害自己,或许自己也会遭逢不测。
挣扎搅乱了湖面,王贵妃越是害怕越是用力拍打,湖水不断涌入口鼻,伴随着逐渐减弱的呼救,没过多久,整个人消失在湖中。鹞湖又恢复了宁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晏青睇着侍女:“你知道该怎么说。”
后者呆呆地点了点头。
王贵妃的死引起轩然大波。一个如日中天的绝色宠妃,在一个平淡无奇的时刻无故溺毙,尤其是此人树敌甚多——这难道不是绝好的茶余饭后,在宫里用来打发漫长时间的谈资吗?然而出乎所有人预料,在得知王贵妃的死讯后,皇帝陛下简单问了当时的情况,又提审了贵妃身边的侍女,结束后既没有处置她,也没有下令调查。王贵妃发丧的那一天,他也只是在棺椁前站了站,颁布了王贵妃追封为皇贵妃的谕旨。
由于天子对这桩悲剧态度敷衍,流言没持续多久,便自动趋于平息了。
看着皇帝在王贵妃生前死后天翻地覆的态度,要不是亲眼目睹了王贵妃母女的龃龉,她简直要怀疑是老爹杀了王贵妃。
“很凄惨吧,我娘生前就是一直攀附着这样一个人。”晏宁的反应落在晏青眼里,后者发出一声轻笑。
晏青显得很冷静,井井有条地主持了王贵妃的丧事,但等到皇后前来吊丧时,忽然表现出和方才截然不同的悲痛,“扑通”跪倒在皇后脚边,紧紧抱住了嫡母的腰。皇后轻拍着晏青的后背,“好孩子,再辛苦几日,过了头七再好生睡觉吧。”
“孩儿已经没有亲娘了,母后如果不嫌弃,孩儿愿意在您膝下尽孝。”
晏宁几乎立刻看向母亲,让她惊恐的是,母亲脸上竟出现了连自己都未尝得见的慈爱。王贵妃带着晏青欺压她们母女这么久,难道母后心无芥蒂,已经全都遗忘了吗?
得到皇后无言的承诺,晏青转过头握住晏宁的手,真诚地说道:“妹妹,以前姐姐不懂事,把欺负你当作亲近,姐姐知道错了,你能原谅我吗?”晏宁不管怎么用力,手都被牢牢钳住,她求救地看向母亲,皇后却转身走到棺椁前的牌位前,低声诵起经来。
被王贵妃明珠一样捧着、想要捧到皇位上去的晏乔始终没出现,所有后事都由晏青一手操持。晏乔生性放浪,长着一只聪明的脑子,却并不热衷于在皇帝面前表现,以至于后来,皇帝也失去了栽培他的兴趣,只有王贵妃,孜孜不倦地为他规划着万人之上的未来。
傍晚离开王贵妃,不,应该是皇贵妃的钟粹宫时,晏宁发现自己的荷包落下了,回到钟粹宫的正殿,还没进门,就听到晏青晏乔姐弟二人在争执。晏乔刚成年没多久,嗓音略带沙哑,使得说出来的话稍显破损,像一件用料珍贵却被虫蛀坏的旧衣,而晏青声线清亮,句句铿锵,戳人心窝,和王贵妃如出一辙。
争执的内容很杂乱,东一句西一句,没有顺序或逻辑,总体上围绕着王贵妃的死亡和后续安排打转,纲领是王贵妃到底更疼爱晏青还是更偏向晏乔。
晏乔是这么说的:“你埋怨娘偏心我,有什么大好事总是先替我打算,那你知不知道,你十二岁那年我俩同时发天花,娘从早到晚都在陪着你?我几次叫阿述去叫她,得到的都是一句‘要做大事的人,怎么能总是缠着娘不放,没出息。’她知道我病得轻,在我养病期间总共来看我一次,我多希望快要病死的人是自己!
“从我记事起,每次生病,身边只有阿述。饶是如此,娘一死,你竟还要认贼作母!”最后一句话伴随着怒吼,和一桌瓷器扫落在地,晏乔怒气冲冲走向殿门。晏宁六神无主,下意识变成了一只凳子。
晏乔在气头上,看到这只寒酸的板凳挡在富丽堂皇的宫殿门边,飞起一脚踢到台阶下。“连你也不让我好过!”
——到底谁不让谁好过啊!
等他没了踪影,晏宁正要变回原形悄悄溜走,忽然又看到路的尽头,之前碰到的侍女又冒了出来。这人正是目睹了晏青弑母的侍女,晏青怕放掉她秘密不保,杀掉她打草惊蛇,迫不得已才留在身边。
晏宁只好继续保持仰倒。
这时,吵完架的晏青已经平复好情绪,和正向里走的侍女碰个正着,不悦道,“不是让你少在外面转吗,引人猜疑怎么办?”侍女忙屈膝,“方才奴婢去打水,见五殿下落下荷包,说回来找一找,不一会儿却是三殿下出来了,而且满面怒容。奴婢心想准是和您发生了口角,怕五殿下听到不该听的,故而赶来找她。”
“晏宁回来了?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找!”说完忽而看向台阶下歪倒的板凳,“这么丑的东西怎么出现在这?倒像是晏宁的品味,扔到她殿外去。”
五、
每次变身不是遭到言语贬低,就是受到行为折辱,还被迫观看了一场行凶,晏宁精神萎顿,越是回忆这些天来的遭遇,越觉得学变椅子不像好事。
次日,她勉强打起精神去锦华宫请安,一进门,看到皇后的侍女拿着一件新衣裳,在伸直两条胳膊的晏青身后比量。皇后坐在对面不远处喝茶,眉开眼笑,像找回了失散多年的亲女儿。好一幅舐犊情深图。
晏宁本来以为母亲笼络晏青,是为了将晏乔一同收入麾下,但经过昨天姐弟俩大吵一架,她清楚晏乔不待见皇后,现在也疏远亲姐姐,是不可能和晏宁一样唯皇后马首是瞻的。母后从来教导自己荣辱不惊,凡事恭谨忍让,但其实也觉得晏青更加孺子可教吗?
随即她又想到:无论哪个皇嗣继位,母亲都是名正言顺的皇太后,她的背后是一人之下的丞相,就算不是晏宁,也没有人敢怠慢她。而今王贵妃已经死了,难道他们姐弟俩不是最好的备用人选?
那么晏青呢?在推王贵妃下水的瞬间,她是不是也想到了这些?
王贵妃对晏青有养育之恩,晏青尚能痛下毒手,他日如果觉得晏宁碍眼,乃至羽翼丰满,连皇后也不再当作助力,反而看做禁锢,那么她们母女不也置身险境之中了么?
怀着满腹疑虑,第二天上朝时,晏宁显得心事重重,皇帝点了她三次,她都磕磕巴巴,连对方问的什么都没听清。
眼见父亲脸色越发阴沉,晏宁觉得自己完蛋了,正要伏地请罪,忽然有人朗声说:“殿下心地纯良,必然因贵妃之死仍悲痛万分,请陛下多加包容,以示天子仁德。”
晏宁百感交集。倘若得知王贵妃被杀时自己就在旁边,看着她溺毙也什么都没做,不知道这位年轻的侍郎大人会不会后悔替自己开脱。
皇帝听罢没再追究,只警告晏宁不要为了琐事浪费精力,倒是晏青,因为赵显英一席话,脸上青红交织,仿佛又挨了几个耳光。
“赵大人,今天多谢你。”追上快走到宫门的赵显英,晏宁拱手称谢。
“殿下与下官同为陛下效力,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不过……”他停顿了好一会儿,“不过今日,殿下脸色委实难看,倘若只是因为丧事,未免过于伤怀了,不知有否其他难处?”
既然知道不是由于王贵妃,他还肯帮自己,难道是也想结交她?或者因为皇后属意赵显英,想让他当自己驸马的缘故么。晏宁想试探一下,于是说道:“即便不是因为悲痛,今日王贵妃身陨,也该时时警醒自己。”
“呵,殿下也觉得王贵妃是失足溺亡?”
“太医院不是已经验过了?王贵妃的确是先落水再断气,身边的侍女兰茵也能作证,赵大人何出此言?”
赵显英没再说话,一瞬不瞬看着晏宁,让她觉得对方或许知道了什么。但是怎么可能,那时烈日当空,鹞湖周围根本没有第五个人,更何况当天散朝早,他也没有被留下问话。
“赵大人认为侍女兰茵有谋害贵妃之嫌?”
“这也未必,戕害贵妃,对一个宫女来说有什么好处?”他若有所思道,“除非为人指使,或威逼,或利诱,杀了贵妃,有更加权高位重的主子可以攀附。”
“赵大人,你不觉得,这一切应该建立在有确凿证据,证明贵妃是被谋害而非失足的基础上,这样的推测才合理吗?”
赵显英眨了眨眼,某个瞬间,晏宁似乎在他脸上看到了狐狸的狡黠。
“下官有个在大理寺任职的朋友,查案非常有一套,他曾经这么对下官说过,'有些悬案年代久远,物证早已损毁,即便如此,还是有足智多谋的人可以勘破。’除了顺手摸瓜,还有一种办法,可以让答案自己浮出水面。”
清晨开朝会,众臣要提前到太极殿外侯着,有时来得太早,而陛下又太晚,就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然而今天晏青到场时,发现所有人都聚在一起。
只见向来不爱扎堆的赵显英两手展开一张画纸,上面似乎画着一个纹样,周围的人看着那个图案议论纷纷,而同样向来不爱扎堆的晏宁离他最近,伸手点在纸张的纹样上,判断什么似的点点头,过了片刻又摇摇头。
“二殿下。”
随着晏青走来,众人纷纷行礼。
“那纸上是什么?”
“是下官拓来的荷包上的一个图样。”赵显英说着主动把纸递了过去。
几个大男人聚众研究荷包样式,也不怕别人笑话。晏青这么想着,接过纸张。然而在看到图样的瞬间,她开始拼命回想王贵妃溺水时的场景,回想她身上的荷包长什么样子,还有自己动手时,母亲落水前,回头那翻徒劳而短暂的撕扯,究竟有没有让她落了东西在地上。
“昨日散朝后,下官和几位大人陪同陛下在御花园散心,走着走着,陛下提起一件尚未解决,只有丞相和崔尚书有权商议的要事,下官便退下了。当时正走到湖边,见湖水微波粼粼,夹岸花香沁人,于是下官借了船到湖心亭小坐,在向外眺望时,忽然见岸边的草丛里,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前些日皇贵妃遇上那样的不测,下官心想或许是娘娘遗失的物件,所以上前查看。”他指了指晏青手里的纸,“于是捡到了这只用金线绣出芍药花的荷包,但是在岸边捡到,也不能认为就是皇贵妃的遗物,所以下官拓下图样,想请两位殿下先作辨认。”
晏宁观察着她的表情,“虽然皇贵妃已经仙去,但赵大人说,捡到那只荷包时,系绳是断开的——假如荷包属于王贵妃,难道王贵妃预知自己不久后会落水,所以扯下荷包掷于岸上?”
晏青脸色愈发苍白,她知道他们想说什么:倘若证实了这只荷包是王贵妃的,那她的死必然有蹊跷,就算前有兰茵的证言,在这只荷包的作用下,在场的人将难以洗清嫌疑。
“既然有这样的东西,为什么不带上来交给陛下,反而自己到处问呢?”
“皇贵妃猝然长逝,已经惹得整个皇宫,乃至京城议论纷纷,陛下不想多生事端,所以对此事甚少追查。倘若这只荷包是王贵妃所有,尚且可以借此还娘娘一个公道,倘若不是……下官不想因为一个并不确切的证据,惹得陛下心烦意乱。”
王贵妃已下葬旬日,身边常用的物件和衣服都带进了陵墓,晏青就算此刻想验证,也是有心无力的。难道真的要等到呈上证物,然后开棺验尸,等着定自己的罪么。
晏宁忽然“啊”了一声,“贵妃生前所佩所有绣品,都是由兰茵姑娘所作,让兰茵看一眼,不就能确认是不是出自她的手了吗?”
“这种芍药牡丹的花绣,几乎所有宫女都会,单凭一个图样能看出什么,再怎么说,也要兰茵亲眼见过荷包才行。”
“这,把证物带到皇宫,陛下不是很快就知道了么。”
其中一个言官听得津津有味,眼见陷入僵局,立即挺身而出,提供了一个方案:“既然不能让太多人知道,那么只要在一个僻静的地方,而不一定非要在宫外啊,五殿下的住处幽静,我看非常合适。”
晏青扯出一丝讥笑,“撷芳殿是不怎么热闹,就算出了人命,也要隔一天才会发现吧。”又说,“就这么说定了,明天下了朝,我会派兰茵过去。”
其实在意识到自己的处境时,晏青就在思考对策,而等到流程敲定下来,她已经想出了办法。她会让人连夜赶绣一个荷包,针脚绣得粗糙一些,等明天兰茵去辨认时一块带上,如果捡到荷包是真的,再伺机将两个调换。
“殿下,众目睽睽之下,奴婢办得到吗?”
“问我有什么用,如果办不到,你一定死得比我惨。”
翌日,兰茵来到晏宁处,和她想象的不同,殿中并没有严阵以待,大部分仍遣散在外面干活,只有五殿下和她的侍女巧玲等着自己。巧玲看到兰茵后也退了出去,晏宁坐在桌前,等她走近,示意她坐下。
“殿下,奴婢还有许多活要做,不知荷包在哪里?”
“二皇姐把你从钟粹宫要来,竟然要你做很多粗活吗?”兰茵心中有鬼,因此看上去略显急切,听到晏宁的话,她藏起了新磨出茧的手。晏宁继续说:“你稍等片刻,荷包应该很快就送到了。”
等了一会儿,荷包还没送来,倒是先前出去的巧玲,回来时端着一盘以淡金花瓣点缀的乳白色糕点。“二殿下差人送来的,说是十月新下的桂花。”
桂花糕方一放下,晏宁惊呼道:“哎呀,姐姐竟然忘了,我吃桂花会起红疹,这可怎么是好。”说着很为难似的,看向兰茵,“姐姐的心意总不能浪费,这样吧,你帮我吃一些,也不用像这样干等了。”
公主的命令不能违抗,哪怕听起来像在请求,兰茵深知这个道理,因此没说什么,从善如流地吃起桂花糕。晏宁一开始看着她,目光很是欣慰,但是过了一会儿,这种欣慰被慌乱取代,她指着兰茵的脸:“你的嘴唇怎么乌青了,还有你的脸!”兰茵有些害怕,四处张望,却没看到一面铜镜。
腹部忽然钻起一丝绞痛,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虽然只是一小口,毒素却顺着经脉注入身体,很快蔓延到四肢百骸。看到晏宁惊慌失措,她明白了过来。
“是二殿下,是二殿下要杀我!”兰茵尖叫着,把剩余的糕点全都扫到桌下。怨恨伴随着剧痛,以及即将丧命的恐惧,漫天卷地涌来,让她喘不过气。
“怎么会呢,这盘糕点是送给我的。”
“二殿下知道殿下您对下人好,所以这点心其实是给我的……是她杀了贵妃娘娘!只有我能看出荷包真假,殿下一定是怕我出卖她!”
兰茵糊涂了一辈子,思路从没像今天这样清晰。
兰茵恨毒了晏青,为了保命,她背叛旧主,顶着杀头的风险为她作伪;为了保命,她离开钟粹宫,心甘情愿到她身边,做一个最下等的粗使丫鬟;为了保命,她带着假荷包出现在这里,只为毁掉威胁晏青的证据——枉费自己牺牲这么多,却还要落得如此下场。
晏宁连连摆手,“不会的不会的,来人,传太医!”
兰茵跌坐在地,拉住晏宁的衣摆,“殿下,别白费力气了,请拿纸和笔来。”
看到晏宁点头,巧玲把东西递给兰茵,兰茵忍着剧痛,饱蘸笔墨,写下了一张记录着自己和晏青罪行的供状,没有朱砂,她便咬破拇指再按上手印。
晏宁拿到了这张力透纸背的状纸,轻轻叹了口气:“要是你早点坦白就好了。”
“罪孽这辈子怕是赎不清了,等我下辈子,一定……”
“你不会死的。”晏宁把罪状收好,“桂花糕里加的是巴豆,最多蹲两天茅房。”
“蠢货!”得知兰茵交代了一切,晏青怒不可遏,却并没有晏宁预想中的失措,“是我疏忽了,只知道她胆子小,却不知你竟然也有这样的能耐。”
“再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娘,就算没有做到尽善尽美,也照拂了你许多年,何必痛下杀手呢。”
王贵妃再怎么跋扈,对晏青也永远疼爱有加,就算……晏宁想起自己的母亲,总是那样高高在上,总是用审视的眼神打量着自己,仿佛在为自己生下来、名为女儿的物品估价。
“你个废物懂什么。”晏青依旧扬着头,仿佛陷入境危局的并不是自己,“只要娘还活着,她就是我最大的隐患。”
晏宁摇了摇头,“能让你坐上龙椅的是父皇,从来不是王贵妃。”
“坐上龙椅又怎么样,她一日不死,我便要一日活在她的阴影下,即便没有阿乔,她也还是会审判我。”晏青每说一句,向晏宁逼近一步,“你当然不知道,因为皇后不爱你,父皇也不爱你,你根本无从得知我的痛苦。”
晏宁被她的气势镇住了。
“我不继位,还有谁担得起大任,是你还是大哥?或者不男不女、每天只想着风花雪月的晏乔?亦或死在襁褓里,还未来得及哭一声的四弟?”
“从没有一个女人真切地掌握过权力,即便当上皇帝,也总有一个男人摄政——这些你们都不在乎,只有我在乎。”
“你尽管去告,把这张状纸交给父皇,当着所有人的面定我的罪。”她嫣然一笑,像一簇长在宫墙下的野蔷薇,“我可以为我作的孽去死,而你让我朝陷于危机,祖宗的基业失去了发扬光大的机会,又要怎么赎罪呢?”
“公主,公主。”
看到晏青扬长而去,巧玲很是诧异,等到进来殿中,晏宁正背向门口,呆若木鸡地立着,仿佛魇住了。忖思片刻,她悄悄退了出去。
六、
“殿下昨日按照下官教的方法,试探过兰茵姑娘了吗?”群臣潮水一般散去后,赵显英自然而然靠近,一脸关切地询问起昨天的事。
“我……”晏宁刚要说什么,远处的晏青瞥了自己一眼,令她想起兰茵回去交差,晏青来含芳殿兴师问罪的情形。
除了一番力量悬殊的对质,她还扔下这么一段话:“这些都是赵显英教你的吧,你大可以奉为圭臬。只不过,这么做对他有什么好处呢?驸马最多官至三品,赵显英要是没有抱负,就不会放着他世袭的爵位不管,跑到朝堂上来显威风了。你的亲生父母,同胞姊妹都尚且这样对你,一个从无交集的陌生人,为什么会突然跑出来示好?你自己好好想想。”
赵显英仍然在用他目光澄澈,但是带着探究意味的眼睛望着自己。
晏宁把头转向看不到对方,对方也无法直视自己双眼的方向,“兰茵半夜突然发起急病,现在还躺在床上。”
这话不算骗人,兰茵出卖了晏青,回去后担惊受怕,因此晏青还没追究什么,她自己先发起了高热,烧得不省人事。
“这件事以后再说吧。距离王贵妃薨逝已经过去月余,殿下也该多关心一下朝政了,否则等陛下问起,恐怕难以搪塞。”
晏宁对于国政实在一窍不通,也提不起兴致,奈何外祖父为首的一群长辈实在催得紧,父皇也时不时考察,她才认真学了几天。现在赶上王贵妃遇害,好容易拿起的书又搁下了。
她想起王贵妃死前的几天,自己曾在殿上昙花一现,这都要归功于那个胆大包天的小内侍。不知不觉间,晏宁又逛到了此刻空无一人,空旷到有些森然的太极殿。
今天还会遇到他吗?这么想着,身后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她逃进殿中,几乎没有犹豫,再次变成了龙椅,心里也隐约升起一丝期待。
小内侍果然又来了。他提着沉甸甸的水桶,像上次一样从一个角落开始,一丝不苟,非常有条理地把太极殿擦了一遍,然后再次来到龙椅面前。为了满足自己难以示人的癖好,他一定还会当作下方满殿朝臣,再发表一番针对政务的高谈阔论吧。
忽然间,晏宁感到很不舒服,方才还没有任何异样的身体,仿佛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似的,十分酸痛,似乎下一秒就会变回人形。她努力克服着这种感觉,把精力集中到转过身背对着自己的小内侍身上,他像以往一样坐在龙椅上,衣服因为坐下的动作微微往下扯。
就在她和不适感做斗争的时候,对方后颈上一小片指肚那么大的红色印痕——或者胎记,映进了她的眼中。小内侍正在说什么,她已经听不到了,脑海里不断重复着一个想法:被赵显英送进宫的小厮没有死,他是真实存在的。
等到当够了皇帝,他这才心满意足地提起水桶,哼着小调离开。对方刚一走,晏宁立刻变回原形,狼狈地趴在地上。为了维持椅子的形态,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再起身时,她想起道长传授变化术前提醒过自己,但从没被放在心上的话,“一旦心乱意乱,啪一下就变回来,很快啊!”
她又去了内务府,向总管打听那个小内侍,总管思索片刻:“打扫太极殿的不止一人,总共三人负责,每人连续打扫两天,然后再轮到下一人。奴才不知道殿下说的是谁。这样吧,奴才把他们叫过来,您想知道什么,亲自问就是了。”
于是晏宁见到了刚刚才别过的小内侍,对方全然不似自己一个人时大胆,此刻缩着肩膀低着头,小声向晏宁问安。
“奴才不会变戏法,不过奴才认识赵大人。五年前奴才在皇城外行乞,那是好冷的冬天,奴才差点饿死,是赵大人施舍了一块饼,并问奴才有没有一技之长。奴才什么都不会,但只要能进入皇宫,亲眼见过其中的富丽堂皇,就算死也没有遗憾了。”
显而易见,赵显英骗了她。除了替他寻找一个几乎不可能找到的小厮,他从未请求自己做过别的,而正是这些细枝末节更让人捉摸不透用意。晏宁更希望赵显英只是一时兴起,想将自己戏耍一番,而不是像晏青所说的另有所图。
再一次见面时,晏宁没有告诉赵显英,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小厮,也让兰茵写下了伏罪书,而是一如既往,沉默地听着对方谈论起当朝要闻,而他又有什么见解。
说着说着,他停下来询问晏宁:“殿下,对此您怎么看?”
“我觉得赵大人说得很对。”她也一如既往地附和。紧接着,她突然意识到,小内侍发表的那些言论,在某种程度上似乎有着赵显英的影子。
“赵大人把小厮送进宫后,再也没有和他见过面吗?”
赵显英似乎有些意外,“这是当然,殿下为什么这么问?”
“没什么。”她听见自己说道。
和小内侍共同负责太极殿的人说,小内侍是个脾气很好,但是经常无故失踪的人,但是由于每次失踪时间都很短,做事又勤快,所以从没人追究过。“去年夏天,各宫分发给宫人消暑的汤药,那天轮到他休息,所以我端到厢房给他。敲了半天门没人应,回去的路上路过梅园——那时只有绿叶——看到他正和一个气质不凡的男人说话,心想这是他的私事,于是我直接走掉了。”
“那个气度不凡的男人,是不是赵显英赵大人?”
“殿下说笑了,咱们怎么认得出是哪位大人呢?”
晏宁当场画了一幅肖像,虽然下笔生疏,画出来倒还有几分神韵。那名内侍辨认了一会儿,“是有些像,尤其是额头这里,师父说这种面相都是要做大事的。”
晏宁一下子心沉到了谷底。
“昨日商州来报,蒻河河道淤堵,今年旱灾涝灾频发,比往年更甚,希望朝廷再拨款赈灾,不知诸位有何见教?”
“臣认为边塞战事一触即发,应当花更多的粮饷用于备战,何况去年已经放了很多官银下去兴修水利……”
“将军此言差矣,民生向来是国本,何况商州离皇城那么近,如果不能及时赈灾,难民全都涌向天子脚下,万一引发了暴乱,这等内祸不是比边塞更紧要吗?”
两方人争执不下,皇帝听了半晌,问晏宁怎么合适。晏宁觉得两边说的都对,但是自己也拿不出更好的分析,准备自贬几句糊弄过去。刚要开口,余光瞥见赵显英正观察自己。
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出口变成了前日在小内侍那里听来的意见。
皇帝还没说什么,赵显英立刻上前道:“臣也赞同。”并附上自己一番洋洋洒洒的说辞。
这下,晏宁沉底的心彻底凉透了。
“巧玲!我头晕,好像中暑了,巧玲!”晏宁回到撷芳殿,一路嘟囔着寻找侍女。另一个也在殿内侍奉的丫鬟探出头来道:“皇后娘娘叫巧玲姐姐到锦华殿问话,姐姐让奴婢转告殿下,解暑的豆汤还没煮好,等到她回来应该就可以了。”
晏宁想起许多天没向母后请安了,于是知会丫鬟一声,自己一个人往锦华殿去了。
“……千真万确,兰茵的告罪书还收在殿下那里,盖了手印的,奴婢不敢有半句虚言。”她正要进门,巧玲急切的剖白让她驻足听了一会儿。
“本宫单知道晏青心肠硬,没想到狠到这个地步,他日若成了大事,我们怕是要大祸临头了。”皇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捻动着佛珠,言语间透着深深的思量,“本宫还以为日久天长,就算彼此没有真心,也能留几分情面,没想到始终是本宫一厢情愿……巧玲,你这两日就把罪状带来。”
晏宁没有进去请安,恍惚地回到自己的住处,打开上锁的匣子。这只匣子有两人能打开,一个是自己,另一个是她信任多年的巧玲。
最终她取出状纸,走到厨房,单薄的纸张在灶台的火焰中燃烧蜷曲,很快化成了灰烬。
七、
多年后晏宁已经在青玉观出家,道长仙去,把青玉观交给了晏宁。而远在太极宫的皇帝垂垂老矣,每天只有半个时辰清醒,所有政事都交给了晏青。
这天晏青下朝后照常去看皇帝,还没进门,守在外面的太医告诉她,陛下快不行了。晏青撇了撇嘴,这句话她听了快一年了,仍旧没耽误老爹吊着一口气死死耗着自己。
然而太医摇摇头,“这次恐怕真的……陛下已经旬日没有进食,每天只服用参汤,今天不仅睁开了眼,还吃了两口饭,怕是回光返照。”
晏青说:“知道了,都下去。”
寝宫只剩下她和皇帝两个人,晏青坐到床边,对方翻起死鱼一样灰白的眼珠,转向自己。她伸出手,整理父亲干草似的头发。
“阿妍,你来了。”
晏青怔了片刻,方想起妍是母亲的闺名,心里有些好笑:“父皇,我是青青,母妃已经死了。”
皇帝努力睁大近乎失明的眼睛,颤巍巍地抬起手指着晏青,一字一顿道:“是你杀了阿妍。”
晏青闪过惊诧,想了想,握住父亲颤抖的手,“既然早就知道是我,为什么不揭穿呢?”
这一天,晏青从皇帝口中得知,在东宫的时候,王贵妃曾经性格温婉、精通礼乐,是被当做珍贵的歌姬进献给了太子。
太子曾经非常宠幸她,游玩,交际,或者只是在书房习字,一连六个月,在众多的姬妾当中只让她陪自己。
半年后王贵妃失宠了,在把她收作妾室后,太子喜欢上了别的女人,王贵妃没有怨天尤人,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等再出门的时候她变了,从清丽娴雅变得轻狂而粗俗,她冲进太子新宠幸的女人的房间,将对方的头发和衣服剪得稀烂,她还威胁太子,如果抛弃自己就放火烧了东宫。
他当然不会怕,自然也不会觉得种种行为是爱,但是从那之后,王贵妃又重新获得了恩宠,即便多次遭到皇后为主的势力打压,也牢牢占据着第一宠妃的位置,到死都没有再失宠过。
皇帝的魂魄似乎早一步离开了人世,嘴里反复咕哝着“阿妍”。这名字仿佛是一张通行令,只有牢牢记住,他才能重新投入轮回。
晏青拉着父亲的手,让他重新看向自己:“如果当时晏宁交上了状纸,我的罪行被揭穿,您还会让我继承皇位吗?”
黑暗从他的瞳孔慢慢扩散,晏青以为他已经死了,于是伸出手,想要合上对方的眼睛,这时他却吐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才撒手人寰。
“会……杀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