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3年上大学时候写的文章,纪念我的婆婆——家乡话中对父亲的奶奶的称呼,现在回头再看,文字稚嫩,但却句句真实。珈妹儿的“婆婆”去世的时候她还在我肚子里,很遗憾老人家没亲眼看到自己的重孙女出世。我住的小区老人多,每天散步时,树荫下的石凳上都能看到有三三两两的老人坐着聊天,有的摘点菜打点闲牌,有的就是那样倚着自己的拐杖打盹。他们看到珈妹儿的时候总会笑眯眯地招呼她,“毛毛啊,你出来耍哟” “长得几好哟”。我经常看着珈妹儿和这些老人对视的样子,心中百味翻腾,从黄毛小儿到白发老人,人生啊,说短不短,说长不长。
婆婆是我父亲的奶奶,这是我家乡的称呼,相应的,公公是我父亲的爷爷。我的公公我没见过,据说连我的父亲都没见过,但是婆婆却是我幼时最亲近的长辈。
我出生的时候婆婆已经是一个古稀老人了,农村里对小孩子的抚养工作都是隔代进行的,在我们家,甚至隔了两代。大概是还能劳动的人都去干活了,无暇顾及照看小孩这类的活吧。我的父亲一辈是被他们的婆婆带大的,我们这一代的兄弟姐妹则是被我们的婆婆带大的。因此我的童年记忆里,总有这么一个花白头发的老人,蹒跚着拄着拐杖的身影。
然而家庭内部的各种原因让她无法与每个她带大的孩子亲近。从她病重住到我家到去世那一年多的时间里,与我家是前后屋邻居的大伯家的堂哥堂姐仅来看过她一次。大伯早已去世,再嫁却仍住在伯伯家的伯母也早已与我家断绝来往,随带着也不许堂哥堂姐踏进我家一步。一次是婆婆到我家不久,堂姐偷偷跑上来,在婆婆床前哭了一场;另一次是伯母家里做油粑粑,堂哥悄悄在兜里揣了一个跑到我家,趴在婆婆床前一点点掰开喂婆婆吃。婆婆其实也吃不了多少,只是一个劲地哭。这是这些她带大的孩子,唯一能尽的孝心。
几个堂表兄弟姐妹中我和她最亲,她在姑姑家住的日子里,每次去看她,见到她第一面,我总会在她脸上亲一口,每次都逗得她哈哈大笑。对于她来说,这是她作为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不被后辈嫌弃甚至是被喜欢的证据。她的脚有灰指甲,在她自己还能行动的时候,她自己经常拿着一把镰刀慢慢削趾甲。到我家之后,帮她剪指甲的任务就落到了我身上。当时她已经卧床了,我拿一张报纸或一把宽大的蒲扇垫在她的脚下,拿一把指甲剪就可以开始了。我自然是自然是不敢拿镰刀削的,拿指甲剪一点一点地边剪边抠那厚厚的脚趾甲很是费力。我猫着腰趴在床沿抱着她的脚要剪很久,剪完脚趾甲再剪手指甲,最后收拾干净之后小小的我往往累得满头大汗。
有一次父母亲外出不在家,她说起等我母亲回来让母亲帮她洗澡。我突然觉得为什么要等母亲回来,我也可以帮她洗澡!婆婆个子很小,常年卧床也让她骨瘦如柴,我觉得我应该能抱动她。于是烧好热水倒进澡盆之后,我站在了婆婆床前准备抱她下床。婆婆开始很反对,见我很坚持,便很配合地伸手抱住了我的脖子。我顺势一手环过她的腋下,一手从膝盖下方抬起来她的双腿,小心地将她抱起来。就像很多电影里的动作一样,只是抱的人和被抱的人换成了十多岁的我和已经八十多岁的婆婆。往澡盆那边走的时候婆婆在我怀里很安静,头靠在我胸前沉默着。她很轻,比我平常能提起的一桶水还轻。那时候她还能坐一定的时间,把她放在澡盆中早已放好的小凳子上之后,她自己洗前面身子,我用毛巾沾水帮她擦洗后背。她全身的皮肤都很松弛,但在湿润中感觉很滑,后腰部分的皮肤因为常年没有离开被褥,出现了巴掌大的一块蜕皮。我的手抚过那一块伤痕,这伤痕里凝结的是她的艰辛与无奈。洗完之后我帮她穿上衣服,再抱她回床上,颇有成就感地问她舒不舒服,她笑着骂我傻宝。回来之后告诉母亲,倒是把她惊出一身虚汗。后来越长大,我越觉得自己当时真是胆大,丝毫没有考虑到当时万一让她摔倒了我该怎么办。
去世前两个星期左右,她的双腿开始溃烂,为了不让被子和腿粘上,母亲用一层塑料纸盖在她的腿上。我那时住校,一周回家一趟。她去世前的那个周末我回家的时候,跑进她的屋里看她。见她躺床上闭着眼发出一阵阵因疼痛难忍的呻吟声。我叫她,她睁开眼木然地看着我,然后颤抖着声音问:“你是谁啊?”我忍不住放声大哭,她已经不认识人了。过了两天,她便在凌晨停止了呼吸。
那是我第一次那么近地看着一个人从生命的边缘走到尽头。那天凌晨两点多的时候我被母亲叫醒,说婆婆不行了,父亲已经去请二奶奶和另一个长辈来帮忙。我跑到婆婆床前,见她在很奇怪的呼吸。一声吸气拉得极长,喉咙里发出“嗝”声,同时头还在随着上昂,然后吸气戛然而止,慢慢地头往下坠到胸前。过了很长时间,才又吸一次气,只有进没有出,对于我们的呼唤推搡她完全没有任何反应。母亲说这叫“扯气”,是人濒临死亡的症状。十二岁的我并不害怕,甚至忘了害怕是什么。在婆婆房里守了一会儿,父亲把二奶奶和另一个长辈接来了,我便退了出去,坐在火坑旁,一言不发。父亲准备好纸钱之后,也跟我一起坐着沉默。母亲和二奶奶她们还在房里守着。中间我又进了一次屋,看见婆婆还是在像那样扯气。过了很久母亲出来了,刚在火坑旁坐下几分钟,婆婆屋里响起了哭声,母亲腾地站起来,跑进房间。父亲抬头记了一下时间,四点十五分。我犹豫了一下,也跟着跑了进去。
眼前这个老人双目紧闭,只是嘴还有一点微张。我凑近她的脸,很想听听她是不是要说什么,但我什么都听不见。母亲和那个长辈在忙着给婆婆擦身子,趁着婆婆的身子还软的时候给她换衣服,二奶奶在火坑旁烧纸钱,父亲在打电话通知亲戚,我成了最不知所措的人。一股莫名的力量促使我抬起右手,轻轻地按了一下婆婆的脸颊。婆婆的脸上还有余温,常年卧床让她脸上已见不到多少肉,松弛的皮肤一定程度上见证了她的年纪。但我按下去出现凹印的地方竟然还是迅速回弹。凹印转眼间消失不见。那一瞬间的触感非常柔软,就好像是触到了一块绵软的蛋糕。过去这么多年,我仍能清晰地记得。
她去世之后,我梦到过她好几次。最后一次我梦见她已经站起来了,还是那么苍老的面容,却扛着一把锄头站在一块菜地旁边冲我笑。菜地里的萝卜已经成熟,带着白绒毛的叶子下面露出一届奶白色的萝卜在泥巴外面,看上去脆美多汁。她跟我说她还种了一方白菜,要带我去看,然后我就醒了。我把这个梦告诉母亲,母亲说这是她给你托梦了,让我们知道她在那边过得很好。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梦到过她。
就像鲁迅的长妈妈,就像艾青的大堰河,她们大多数已经阖然长逝,对我们来说仅仅存在于我们“不懂事”的记忆中。然而早已长大懂事的我们,也许都希望永远记住这些蹒跚着带我们走过童年的老人。
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