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这一世是个大夫。
我家世代行医,在杏林里也算有一定声望,我努力回想着生前的事,生怕一会儿便忘干净了。我爹从小就教我“医者仁心苏万物,悬壶济世救终生”的道理,我跟着他学了十几年,终于能独当一面。
我的医术虽不算顶尖,但至少也不算差,庸医误人的道理我是懂的。要是开错了药方非但不能医好病人,还会使病情加重,甚至致死。为了不做庸医,这些年我兢兢业业,也治好了不少病人。
只是有一次,有一对富商夫妻请我去他们府上给他们六岁的独子看病。那小孩得的是热病,高烧不退,他们求医的时间太晚,已经不在我能医治的范围了。我随手送了他们一些有益无害的药材,又叮嘱了些病中禁忌,便请他们另请高明。可就在他们辗转求医过程中孩子没撑过去,死了。
我虽难过,可也毫无办法。谁知这富商硬说是我送的药材有问题,到处散播谣言,连续好几天在我门前哭着闹着要说法。我没奈何,私下里差人到他们府上找了个丫鬟,打听这孩子离世前的饮食起居,才知道这富商天天给孩子灌些补药,什么贵买什么,有些湿热病忌大补,我早就交待过,他们不听也是没办法的事。
后来不知怎的,我是个庸医这件事就在江湖传开了,有些个正义之士打着为民除害的称号,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趁我上茅房的时候把我给杀了。我这个人虽会些医术,但确实手无缚鸡之力,便一命呜呼矣。据他们说是杀一人以救千百人,我笑了,第一次知道自己能耐有这么大。
有些人喜欢闭上眼来做事,这是没有办法的,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一个自欺欺人的“孩子是被这个庸医害死的”理由。
我死的时候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万鬼出行,估计鬼差来勾我魂魄时勾错了,错抓了个出来放风的小鬼,于是我才得以在人间游荡这许多天。万幸我死的时候才25岁,死了也是只英俊潇洒的鬼。
有一天我在自己坟头旁边的一棵树上睡觉的时候不小心掉了下来,惊动了土地公。土地一惊,这里怎还有一只没见过的鬼,要知道,生前执念难消者,死后才会化作游魂厉鬼,有危害人间的风险。
土地扭头就要走,我赶紧拦住他,对他嘻嘻一笑,表示我的无害。我说:“我单纯就是被漏下了,并不想转世投胎。做只鬼好得很,我不会危害人间,你看,我在这里还能跟你说说话,解解闷,不然你自己在这里多无聊。”
这土地老儿也是好说话,看了看我,又不知道掐指算了算什么玩意,点头同意了,我正喜,他回头又说:“我不管是可以的,可阎王爷迟早要发现,到时候来勾你的魂是难免的,六道轮回可没那么容易逃脱。”
我笑道:“晓得晓得,谢谢土地爷爷了。”
“呸呸,什么爷爷,我刚上任还不到三百年……”嘴里嘀咕着隐去了身形。
我又重新坐回树叉上,开始闭目沉思。
还记得我的魂魄脱离肉体那阵,真是痛不欲生。魂体分离的过程,并非瞬间完成的,从断气到魂体完全分离,差不多要半个时辰的时间。这期间,要一直忍受着如同千万只虫蚁同时噬咬的疼痛,身体却丝毫动弹不得,当魂魄真正脱离肉体的时候,疼痛顿止。
可就在这时,前世,前前世,生生世世的记忆便如潮水般向你涌来,挤得你今世的记忆也不剩下多少,然后我飘在空中,看着伏在我身上哭泣的那些人,我模模糊糊地记不清他们,死前的不甘竟也消失无踪了,有位古人曾经写过一首诗“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彼时的心情,便如同这首诗,仿佛大梦初醒。从蚀骨疼痛中挣扎而起的我,如同从噩梦中惊醒一般。值得庆幸的是,终于结束了这场苦眠。
正百无聊赖之际,听到一阵脚步声,我扭头一看,是一个十岁左右的孩童,穿着一身玄色衣衫,跶跶地跑到坟边,盘着腿坐下了。我有些好奇,因为这些天来坟头的不是拿着手帕哭的就是长吁短叹的,第一次见一个天真烂漫的孩童。
02
于是我从树上跳了下来,可就在此时,那孩子转头向我这边看了过来,我心里一惊,因为寻常凡人是看不见鬼的。
正在我疑惑时,那孩子又转了回去,嘴里低低地哼着什么调子。
如果他看不见我,那该是看着我身后的什么东西才对,可我回头向身后看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值得注意的东西。
我走到他身前,把脸凑到他面前,他依然没有什么反应,于是我确定,他确实是看不见我的。
看了他的脸,我发现在我有限的关于这一世的记忆里,并不记得有这个人的存在。
这个小孩如果把他脸上的泥巴洗干净的话,将会非常俊俏好看。
我刚直起腰来,这小孩随即竟也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下了小土坡。
我鬼使神差地跟着他也下去了。
这时日头已经开始西沉了,我跟着这小孩来到了一个破庙里。里面破败不堪,早就没人来上香了,屋里的地上铺着一张破旧的毯子,毯子旁边还放着一个小破枕头。小男孩坐在了毯子上,从旁边桌子上的一个麻布小包里拿出了一本旧旧的书来,趁着天没黑透看了起来。
我想,真是天可怜见,好好的小孩没爹疼没妈爱,自己住在个破庙里。
此时,又有一个人推门走了进来。
也是个孩子,不过这孩子显然穿着要好很多,一身蓝衣,脸上也干净得很,目测比刚刚的玄衣男孩年龄大一些。
暂且称他们为小蓝和小黑吧。
小蓝走进破庙里,四处看了看,随意坐在了毯子上,他伸了个懒腰,结果碰到了旁边的小黑。
小蓝一下跳了起来,叫出了声,好像是才发现旁边还有个人。
不过也难怪,小黑一身黑,和身后的黑桌子融为一体,小蓝进来的时候估计没发现。
小黑抬头看了小蓝一眼,没有说话,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了点位置,然后低头继续看书。
小蓝坐下来,道了声谢,道:“你家住哪啊,这么晚了怎么不回家?”
我心想,你不也是一样么,这么晚了不回家。
小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憋了半天没憋出一个字,干脆沉默不说话了。
小蓝小心翼翼地又问:“你是没有家吗?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纪寒,我……不太想回家。”
“跟我一样啊!我也不想回家,一到家我娘就让我读书写字,烦也烦死了。对了,我叫薛璞,返璞归真的璞,哎……你在看什么?”
“……《春秋》”
小蓝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不说话了。
一会儿,小蓝起身走了出去。
小黑头抬也没抬,继续看他的书,门外脚步声渐远的时候,他抬头往外看了一眼,随即又低头继续看书。
不知为何,我十分好奇这小孩是谁,以及以后会发生什么。左右我也无事,就也在这破庙里待下了。
过了有小半个时辰的时间,小蓝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两个纸包。
他身后还跟着一位大伯,大伯手里抱着一张席子,席子里卷着什么东西。
大伯进庙后,把手里的席子放下,然后铺开,里面是一个小枕头和一个小被子。
小蓝从怀里掏出一小锭银子来,递给了大伯,道:“这些够吗?”
大伯接过银子道:“够了够了,谢谢小公子。”
小蓝道:“不用谢。”
大伯走了以后,小蓝坐到席子上,从手里的纸包里掏出一个包子,递给了小黑,但小黑摇了摇头,没接。
“吃吧,可香了。”小蓝说着,自己拿了一个咬了一口。
小黑这才接过,低低地道了声谢。
小蓝伸出手来,摸了摸小黑的头,道:“你跟我弟弟差不多大,但比我弟弟可爱多了。”
他吃了口包子又补充道:“就是不爱说话。”
头被摸的时候,小黑明显顿了一下。
小蓝明显是个话多的。这一会功夫,从他弟弟怎么顽皮吵闹,说到他爹怎么严厉爱说教,又说到他过世的娘,再说到他爹准备给自己再找个二娘。
小黑一个表情都没有,最多回个“嗯”。
虽然在这偷看别人有点不太道德,但我觉得还挺有趣的。
两人睡觉的时候,小蓝把被子分过去了一半,小黑道了声谢。
其实作为一只鬼来说,不睡觉也是可以的,不过当人习惯了,我还是保持着睡觉的良好习惯。可不知为什么,感觉今晚的时间过得格外的快,我醒来的时候天都要亮了。
破庙里,小黑头朝上,保持着标准的睡姿,而小蓝的胳膊已经伸到小黑的身上了。
过了一会,小黑醒了过来,见旁边的人睡得正香,他小心翼翼地把横在自己身上的手臂向旁边挪过去。
小黑提起桌子上的麻布包,向外走去。
他来到一条小河边,简单洗漱了一下,重新束了束发。我跟着他一路走去,渐渐听到了朗朗的读书声,原来是到了一家书院。
小黑在那家书院的墙边坐下。不一会儿,屋里的夫子开始讲课了,他也翻开书跟着听着,夫子讲到哪里,他也跟着翻到那里,听得很是认真。
大概过了半个时辰,他起身把书收好。别说,这孩子的日程排得还挺满,不知道等下又要去干嘛。
我依然跟着他走,他在街边的一个小摊上买了个馒头,一边走一边吃。随后又到了一家小客栈,我跟着他走了进去。
老板见到他走进来,说道:“呦,来啦,准备准备干活吧。”
小黑熟练地从隔间拿了水盆抹布开始擦桌子,给客人上早点,收拾碗筷,干得十分利索。
过了这阵,上午就没什么人了。他坐在角落的一张桌子上,又把书拿出来,看了起来。
03
中午的时候,店里又多出了几个伙计,和小黑一起忙活。大家估计都认识他,不过也没人过来跟他说话啥的。
好不容易忙活完了,小黑留在店里吃了碗青菜面。老板给了他几个铜板,小黑便离开了。
哎,想我这一世虽然命不长,但至少也是衣食无忧地过了二十几年,哪里像小黑这样累。
小黑走在路上的时候,经过一家勾栏,里面传出女子唱曲的声音,小黑顿足听了一会儿,然后便快速跑开了。
可还没跑一会,前面出现两个小男孩。都是十几岁的样子,一个矮一点,圆脸,一个高高瘦瘦的,两人拦住了他的去路。
“哎,别走啊小哑巴。你娘就在楼上呢,你怎么不去看看呢?”
我清楚地看到小黑那张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阴得更厉害了,他一言不发地绕开二人往前走。可惜没绕过去,那两个小男孩比他高半头,长得也比他壮很多。
其中一个孩子伸手向他的肩膀推去,小黑直接被推倒在地。另一个又走过去打他,我赶忙上前想拦住那个孩子。可惜我忘了自己是个鬼魂,眼睁睁地看着那小孩踢了小黑几脚。
旁边一个大爷看不过去了,走过去把小黑扶起来:“行了,别打了。不大点的孩子,有什么仇什么怨。”
我认出这是昨天给小蓝送席子的那个大爷。
旁边看热闹的人也不少,却也没人来帮把手,估计是怕惹了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公子。
这两个小孩态度倒也挺客气:“大伯您别帮他,他娘是个在勾栏唱戏的婊子。我娘说婊子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那婊子的儿子一定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们揍他是应该的。”
这话乍一听似乎没什么毛病,但却让我想起了自己这一世被人骂庸医被人杀的时候。
大爷道:“行,我知道了。婊子的儿子是吧,确实该揍,一会我帮你们揍他,你们先走吧。”
俩孩子同时道:“我们等人呢。”
小黑正要走,旁边传来了一个声音。
“我来了,你们这么早啊。大伯,您也在啊。”
“薛小少爷。”
小蓝来了,这孩子也是,怎么不早来一会儿。
他对那两个孩子道:“你们干嘛呢?”接着他又往旁边看了一眼,惊得差点跳起来:“纪寒?你怎么在这啊?脸上怎么还青一块紫一块的?”
小圆脸更惊讶,脱口道:“你认识他啊薛璞,你知道他是……”
话没说完,旁边的瘦高个捂住了他的嘴,对一旁的薛璞道:“走吧,没什么,他估计是摔倒了,我们去玩吧。”
“等会,我先带他去上点药吧。”薛璞回头对旁边大爷说了句:“大伯,您千万别跟我家里人说我在哪啊。”
“不必了。”小黑扔下一句话,扭头便走。
“走吧,别管那小子了。”打人的两个小孩催促着。
小黑正径直往前走着,胳膊忽然被拉住了。
“你不去我也不去了,反正老跟他们玩也没什么意思。”
小黑愣了愣道:“随便你。”说完继续朝前走去。
背后的脚步声消失了,小黑见对方没有追上来,就自己回了破庙。
据我所知,一般像这种沉默寡言的人,是不会轻易对人敞开心扉的。当然一旦付出了真心,便是毫无保留。
不知过了多久,破庙的门被人轻轻推开了。
门外的小蓝手里拿着两个瓶子走了进来。
小黑有点惊讶,直接站了起来。
小蓝道:“药店有些远,所以回来有些晚了。他们欺负你了吧,脸还疼吗?”
小黑道:“你……原来知道吗?”
“傻子才看不出来呢。”
“别动。”小蓝用湿手帕轻轻帮他擦了擦脸,开始给他上药。
小黑道:“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
“什么?”
“你跟谁都这么……自来熟吗?”
问这话的时候,我看到小黑乌黑的眼睛里闪着光。
再怎么装冷酷老成,也终归是个孩子,而孩子都是渴望陪伴的。
我想,这孩子长得也太好看了。不是开玩笑,就冲这张脸,我也愿意对这小孩好。
小蓝摸了摸鼻子开玩笑道:“啊?不算是吧……可能是因为你长得太好看了,哈哈哈。”
我:“……”
沉默了一会,小黑突然转过身抱住了他,但只一瞬间便松开了手。
“谢谢,虽然知道你是无心的,但没人对我这么好过。”
小蓝一脸惊讶,这好像是认识他以来,小黑说过最长的一段话,居然还附加了一个拥抱。从小蓝的表情来看,他显然十分受用。
仿佛尝到了当大哥的喜悦,小蓝又摸了摸小黑的头道:“客气什么,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这一带的小孩基本都认识我,有我罩着你,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04
隔天小蓝出来玩的时候拉上了刚从客栈做完工的小黑。小黑这次倒没有扭头就走,小蓝指着旁边的秋千道:“你去那边等我一会,等下咱俩一块回去。”
小黑应了声便走过去坐在秋千上漫不经心地荡着,一会看着他们一群人玩闹嬉戏,一会儿掏出书来看一看。
不愧是一群正当青春年少的孩子们,玩了整整一下午,直到太阳西沉,才终于各回各家。
小蓝一张脸红扑扑的,朝小黑喊道:“纪寒,走了!”
小黑从秋千上跳下来,朝小蓝小跑过去。看着对方头上的汗,小黑从怀里拿出一块手帕递过去。
“谢了。”小蓝笑着接了过去,又熟稔地揽过他的肩膀。
两人并排走着,在夕阳的照射下,投射出两条长长的影子。
看到这一幕,我突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总觉得似曾相识。
然后我睁开了眼睛。
嗯?什么?为什么要说睁开眼睛?我不是一直睁着眼睛吗?
但我确实是刚刚才睁开了眼睛,我直视前方,看到的是黛蓝色的天空和满天的星星。
周围是一棵树的枝枝叉叉,而我则躺在一根枝杈上,然后我听到了一阵悦耳的小曲。
我跳下来,向旁边的坟头望去,哦,那好像是我自己的坟头。有一个玄衣少年,盘着腿坐在那里,嘴里哼唱着什么。
少年坐起身,向我这边望来,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哥哥。”
我向身后望去,依旧什么人都没有。
少年拔腿就往山下跑,我连忙追上去,使了使劲我方才自己飘起来。我时常忘记自己还有这个功能。
可这少年,或者说小黑,或者说纪寒,实在跑得太快了。作为一只鬼的我竟然追不上,还没等我下山,他已经消失在视线中了。
我茫然地站在那里,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感觉。
然后我跺了三下脚,叫道:“土地公?土地公?”
伴随着一阵青烟,土地公揉着眼睛出现了。
我抓着他的双肩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距离我上次见你过了几天?”
土地公一脸“这孩子莫不是傻了”的表情道:“你不是刚刚才见过我吗?这才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就忘了?”
……
一!柱!香!莫不是我对一炷香有什么误解?
所以刚刚发生的那些其实是一场梦?鬼也会做梦?
正当我思考之际,冷不防一股森冷之气从我后脖子传来。
我扭头,看到了一名黑袍男子。他面若冰霜,皮肤苍白如纸,手里拿着一条长长的铁链。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将铁链从我的琵琶骨穿过,然后扣住。瞬间我的身体丝毫不能动弹。
男子转头对土地公说道:“多谢了。”
我向土地瞪过去,土地心虚地笑了笑:“不是我食言啊。就在刚刚,阎王爷嘱咐我,让我将附近遗漏的鬼魂告知鬼差大人,我也是身不由己呀。”
“多说无益,上路吧。”
于是我的魂魄被勾魂链拖着向前走去,心里一阵绝望。
看着面前光线阴暗的黄泉路,我知道自己大概又逃不掉投胎转世的命数了,又要从呱呱落地牙牙学语开始,重新做一场懵懂无知的梦。
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我问旁边的人,哦不,是旁边的鬼:“大哥,请问你是怎么当上鬼差的呢?”
接着一道诧异的视线向我看来。
我干脆把话说得更明白些:“通过什么途径可以当上鬼差呢?”
大哥的回答精简易懂:“被贬的仙人,作乱的小鬼,执迷的凡人。”
我了然,所以说鬼差也不全是鬼了?既然这些都可以当鬼差,那是不是浑水摸鱼当上鬼差的可能性也会大一些?而且,我仔细想了想,把自己归为执迷的凡人好像也没什么错,我是执迷于不想投胎的凡人。
实在不行,就当作乱的小鬼。
可惜我虽是鬼魂,却没入鬼道,游荡了几天就被抓了回来,塞进轮回里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我正思考着,视线里出现了一个亭子,上面写着三个大字“渡魂亭”。
亭中坐着一个同样着黑袍的使者,手里拿着锁魂链,正不住地……抖着腿。看到我们,他连忙站起来,把手里的空链子递过来,接过扣着我的链子,“辛苦了辛苦了。”又转头对我说:“咱们快走,隔壁老三今天都勾了八个了,我这才第六个。”
这小鬼可比刚刚那张脸有活气多了!
我忍不住笑道:“你们这勾魂勾得多还有奖励么?”
“那是自然,我们按年算,勾魂多的话下一年可以当百夫长。”
“百夫长有什么好处?”
“空闲时间多,一年会多出七天的时间去人间游玩。还有千夫长,最高的是万夫长,当上万夫长满一年便可以投胎转世,彻底脱离鬼差这一行。”
我心里暗暗惊讶,还不待发问,就到了一处宫殿里,殿里排着长长的队。
身旁的小鬼“啊”了一声,惊讶道:“督查大人竟也来了。”
我向队首望了望,一个黄袍一个黑衣。
“哪个是?”
“黄衣服的是我们阎王爷,黑衣服的是督查。督查大人几十年才来一次,今天真是巧了。到你了,别慌。两位大人只检查你魂魄完不完整,有无怨气邪气,只要别乱说话就行了。”
快到队首的时候,我瞟了一眼所谓的督查的脸,顿时吓得退出三丈远,那张脸,分明跟我自己长得一模一样。
旁边的鬼差道:“嘘,别慌,督查大人就是这样,他有千万张脸,自然也能变出你的脸。”
我再一回头,他又变了一副样子,我又吓得退了回去。
鬼差不耐烦:“都告诉你了怎么还怕?”
我又默默走上前,实在不是我大惊小怪,只是这次他变成了个玄衣孩童,坐在椅子上双腿一荡一荡,很是天真可爱。只是他的脸,和纪寒的脸,一模一样。
轮到我的时候,还没等阎王爷说话,我抢着把我想说的一口气说完:“我不想转世,做个鬼差也好,游魂也罢,都可以。我没有法力,不会危害人间。实在不行的话,就消了我的魂魄。”
阎王爷瞪大了眼睛看着我。
旁边传来一阵低低的笑声:“你当真这样想?
我对着那张纪寒的脸道:“当真。”
阎王爷叹了口气:“你们这些人就是不知满足,这些在地府当差的,不知道多渴望去凡间投胎做人。我们这些鬼神,看似拥有无穷无尽的时光,却是望不到开头也望不到结束。倒不如凡人,一生一世,爱恨也好,贪嗔也罢,总归活得酣畅。”
没想到这么容易,我就成了一名鬼差。
旁边一小哥带着我往前走,路的尽头是一座桥,桥边一个老婆婆在盛汤。
伴随着一些哭泣声和低低的哀嚎声,我看到了沿途许多或坐着或躺着的鬼魂。
给我带路的小哥道:“这些都是不愿喝孟婆汤的人,他们不想丢掉前世的记忆,要在这里待够500年才允许他们带着记忆转世。而你的工作就是维持这里的秩序,别让他们闹出乱子来。”
我道:“那这样,岂不是会有很多带着前世记忆的人?”为什么我从没碰到过,也没听说过。
那鬼差哼了一声道:“你当他们真能待五百年?能在这等五十年就算不错了。刚来这里的时候一个个哭得死去活来,说不想和自己最爱的人分开,不想忘了他。可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忘记对方的样子。”
说话间,一个男子茫然地起身,向奈何桥边走去,将孟婆递过来的一碗汤水一饮而尽,投胎去了。
我默然。
他又道:“不过也还是有苦等五百年的,只是少之又少罢了。毕竟我在地府当值才不过两百年。”
我忍不住问他:“刚刚的督查大人,你知道是什么来头吗?”
“他啊!我当差期间就见过没几次,据说是天上的一位神仙,不知犯了什么错,去人间历了一世劫数。但是他历完劫没回天宫复职,反而自请降级,来了这里当了地府的督查。这也是个闲职,六七十年才来一次,估计也是应付差事。不过这次来得早些,没记错的话,距离他上次来才过了二十几年吧。”
我便不再说话了。
当职期间倒也没什么事。按照阎王爷的吩咐,对那些不想喝孟婆汤的人,我要例行公事地劝说一番,告诉他们前世已是浮云,让他们抛却前尘,重新开始,重获自由,实在不听劝告的,就由他们去。
当我劝说他们的时候,有的人说:“不行,他杀了我一家老小,我一定要等到血刃仇人的那一天。”有的人说:“我不想和我妻子分开,我想等到五百年后,转世去找到她。”
05
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做了一个梦。
我本来有一些模糊的猜想,而这个梦印证了我的猜想。
梦的内容断断续续的,但记忆却向潮水一样向我涌来。
梦里,一个丫鬟带着一个小男孩走过高墙大院,我知道前方该是一处假山,前面栽着几株兰花,两人转过假山,推开一扇门。屋里坐着个穿着体面的中年人,旁边是一个眉目清丽的女子。两人身前站了三个小孩。
女子开口道:“纪寒,快过来见过你爹爹。”
男孩绷着脸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
“怎的如此不懂事!”
中年人笑了笑道:“不要紧,小孩子嘛,慢慢来。”说着起身揽住了纪寒,向旁边挨个指过去道:“这个是你大哥,这是你二哥,这是你小妹,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纪寒缓缓抬起头,对着他的新大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哥”。
对面的人就是薛璞,或者说,是不知前多少世以前的我。
面前的人、事、物过了太多年,但随着这场梦,蒙尘的记忆逐渐清晰起来。
喊过一声“哥”后,我还没得到回应,旁边另一个男孩大叫道:“我不要弟弟!也不要二娘!这里是我家,又不是他们的!我不要!”
“闭嘴!”男人吼道,“不像话!”
薛璞任由弟弟叫喊,没有说话。
纪寒听后便跑出去了,男人派人去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
之后,薛璞出去跟他那帮狐朋狗友玩时,有人问道:“你的那个小跟班呢?怎么不当跟屁虫了?哈哈哈。”
之后的梦断断续续的。
梦里常常传来好听琴声,有时是一段动人的小曲。中年男子很爱听,总是跟旁边的女子说说笑笑。
后来薛璞在破庙后面的小河边找到了纪寒,看到薛璞的时候,纪寒眼圈红了。
“我不去你家,也不跟你抢爹爹。”
薛璞笑了笑,把他揽进怀里,说了声:“傻瓜。”
后来的梦里,又是破庙里的场景,此时两人年龄已经大些了。纪寒拿着《孟子》说:“哥,过几天就是乡试了,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参加。”
薛璞嘴里叼着根草道:“我才不去,我肯定考不上。”
“那好,那你等我回来。”
再后来,京城里的金榜上展出了高中的名单,纪寒的名字在榜首,第二名是丞相的儿子。
殿试的时候皇上看中了纪寒的文采,点他当了从一品的少傅,丞相的儿子被授予了三品的官。
场景一幕幕转换,一会是臣子拿着皇上的手谕去丞相家确认有没有贪污公款。一会是丞相儿子一脸傲慢地对纪寒说:“下贱的东西,还敢跟我抢位子。”一会又是薛家被搜出了一幅前朝字画,皇上下令满门抄斩。
最后一幕,纪寒骑着马赶回去,看到的却是城墙上挂着的,血淋淋的人头。
本该鲜衣怒马归乡,哪知眼前血色更胜红色朝服。
昔日欢颜笑语不见,唯有触目的红色。
最后,我在少年歇斯底里的吼声中醒了过来。
周围陡然安静下来,我看到一个玄衣少年,他把手从我太阳穴上移开,擦去了我眼角渗出的泪水。
所以,这两次可以说不是我在做梦,而是纪寒在唤起我过去的记忆。
我的呼吸还是有些急促,没完全从梦中走出来。
“哥,我等了你这么多年,既害怕让你想起来,又不想你就这么永远把我忘了。”
“帝君说我执念太深,对于你们来说,可以有生生世世,而我只有那一世。”
“可我,亲手毁了那一世。”
“你还肯原谅我吗?”
真是个傻瓜。
我走上前去拥他入怀:“你是神仙,那一世不过是上天给你定的劫数,不怪你。”
耳边传来带着热度的说话声:“哥,这可是你自己选的,你说要当鬼差的,那我们永远在一块好不好?”
我看着他勾起的嘴角和闪闪发亮的双眼,笑着说:“好。”
不知是不是错觉,我总觉得那双如星子的眼睛里,还带着一丝危险……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