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开始,心理需求似乎有了变化,以前吧,觉得文学书无助于解答现实困惑,比如某党是怎么成长壮大的?股市是怎么回事?美国民主怎么发展起来的?甲午海战为什么失败?也就很鄙视文学。可现在读“问题与主义”类的书多了,感觉很多理论解释不过瘾,不管怎么解释,都与我的现实感受有差距。怎么办?读史?可一个已死的过去能启迪活生生的当下吗?
尤其是这人一旦到了三十岁,就开始感觉中年来了,中年时什么?董桥说得妙。“中年时只想吻女人额头,不想吻女人嘴唇的年龄”,这些微妙的心理变化,历史、哲学是把它们当余数清除的,只有文学会在乎你的感受,而好的文学则会跟着你的感受一起感受,甚至能复活你钙化的记忆,使你的心性变得敏感丰富。基于这种原因,我又开始阅读文学了,尤其是小说。于是,从《白鹿原》、《废都》到王朔、莫言,再到张爱玲萧红,以后还有诗词,还有卡夫卡。文学真的很重要……
一,《生死场》
我一直就认为,《金瓶梅》比《红楼梦》更全面深刻,更严厉,也更慈悲。同理,萧红的《生死场》好就好在看到了“文明”以下的生存挣扎和爱欲冲动,她没有太太小姐的鄙夷,也没有启蒙者的居高临下,而是跟污垢世界里的人一起疼痛,这种疼痛经验诉诸文字就像是柴火米锅烧出的喷香锅巴。
麻面婆听说自己家的羊丢了,就去柴堆里找,“她为著要作出一点奇迹,今后要人看重她。表明她不傻,表明她的智慧是在必要的时节出现,於是像狗在柴堆上耍得疲乏了!手在扒著发间的草杆,她坐下来。她意外的感到自己的聪明不够用,她意外的对自己失望。”这就写活了污垢世界的人对人的尊严的追求。
鲁迅写闰土,两人小时候亲密无间,长大后,润土却毕恭毕敬的叫鲁迅“老爷”,鲁迅感觉悲哀,这已经算很有同情心的知识分子了。但鲁迅的这种同情毕竟还是启蒙知识分子本位的,在鲁迅意识里有个国民性乌托邦在支撑他的启蒙批判。而萧红才是真正体味到底层的况味,从他们的视角感知“说出”世界。
《红楼梦》也是一样,对贾宝玉和他的女儿国是赞美有加,对赵姨娘、贾链、贾芹、晴雯嫂子则未免下笔太狠,完全是反面典型,丝毫没有生存挣扎和人性光辉,这不符合弗洛伊德以后的人性观,也不真实。相比起来,金庸古龙小说里的反面人物(多是因为某种感情创伤走入邪道)倒科学多了,人性多了。
《生死场》的语言虽然比沈从文、白金、矛盾有才华,但跟鲁迅张爱玲比还是有差距,但正因为其语言的粗野,反而使得她在描摹人物心理时有了意识流的梦幻感。
当年杨沫在《青春之歌》里将自己刻画为冲破旧世界、寻找真理的林道静,将前夫张中行刻画成自私冷血的余永泽。结果怎样?
为什么有大家说萧红“伸展、断裂、回缩,再伸展、断裂、回缩……”的语言风格与她的生命嘘气相关呢?因为她性急,却又认真;勇敢,却又缺乏安全感;渴望被爱,却又不想看人同情;自负,却又有时候没自信。这些导致她对人与物的平等、自尊极为敏感,但又不是沈从文那样美化写作对象,而是直面、悲悯、兀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