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向我提出了两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这两个问题我认为已经触及到了川端康成文学的核心,我花了一点时间,对这两个问题进行了梳理,希望我的回答可以能使他满意。
这两个问题是:川端康成作品中的虚无和暧昧该如何理解?这原本是一个问题,但是虚无和暧昧,这两个词却完全针对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内涵,因此我把它分成两个问题来回答。
我对这两个问题的回答很简单:禅意的虚空和美丽的暧昧。
先说说第一个问题,川端康成的虚无。我认为这不是一个准确的说法,真正的准确的说法是川端康成的虚空。在诺贝尔的演讲词中,川端康成对自己的“虚无”做了辩护:
禅宗不崇拜偶像。禅寺里虽也供有佛像,但在修行场,没有佛像、佛画,也没有备经文,只是瞑目,长时间静默,纹丝不动地坐着。然后,进入无思无念的境界。灭我为我,这种“无”,不是西方的虚无,相反,是万有自在的空,是无边无涯无尽藏的心灵宙。禅需要导师,由对答而开悟,但参禅的人始终必须是自己开悟,因为语言是封闭的。同时直观比伦理重要,内在的开悟,要比外在的教导更重要。在这里不讨论所谓自力本源和他力本源。只说一层,那就是真理不立文字而在言外。
为此,他专门举了一个例子,那是明慧上人的一首和歌以及其写作过程:
“元仁元年十二月十二日晚,天阴月暗,我进花宫殿坐禅,及至夜半,禅毕,我自峰房至下房,月亮从云缝间露出,月光洒满雪地。山谷里传来阵阵狼嚎,但因有月相伴,我丝毫不觉得害怕。”
冬云拨月相伴随
更怜风雪浸月身
我进下房,后复出,月亮又躲进云中。等到听见夜半钟声,重登峰房时,月亮又拨云而出,送我上路。当我重入禅堂时,月亮又躲入云中,似我与暗中作伴,于是又作和歌:
步入峰顶禅堂时,但见月儿斜隐山头。
“禅毕偶尔睁眼,但见残月斜映入窗前。我在暗处观赏,心境清澈,仿佛与月光浑然相融。”
对于这首和歌的解读,充分解释了川端康成对于他所创造的虚空。这种虚空既是审美的,又是禅意的。它不是虚无,而是虚空。因虚空而纳万物,因虚空又明澈万物。但是这里仍然有一个重要的区别,那就是明澈,这里的明澈和芥川龙之介的“像冰一样透明的的世界”不同,因为那是一个病态的神经质的世界,它的冰一样的透明不是明澈,而是一种凝固和死亡以及精神的缺失。
同时川端康成是一个对于古典痴迷的人,他不止一次地说他的文学根基来源于《源氏物语》《枕草子》还有《伊势物语》,还有那些和歌。这不是一种可有可无的说明,这说明在一个充分打开自我,并面向西方文化的过程中,他始终坚持在了自己的固有的文化特质,比如《千只鹤》里对茶道的不厌其烦等等。因此他在诺贝尔的演讲词名为《美丽的日本和我》。抛开一切偏见,这是一种勇敢的,真诚的,自信的辩护和宣言。值得我们去深思和学习。而任何一个读过上述三部作品的人都明白川端康成毫无藏私,同时也是一个伟大的弟子。
因此,禅和古典乃是川端康成文学的核心,这里没有虚无,而是禅意的虚空,以及下面要说的美丽的暧昧。
我私下里曾想,问我这个问题的人,是不是想到了我们的中庸和暧昧的关系?不管他是否曾想到,我还是想作一个区分。
川端康成的作品里几乎保留了所有的暧昧。这些暧昧看起来违背伦理,但是他并没有并去除,相反他让它们真实的存在并时刻闪现着,他似乎让我们怀疑人的确定性,甚至人的合理性,但是他却不可或缺,这是川端康成的固执。
对于这种暧昧的固执其实不仅仅是川端康成,甚至是日本文化中的偏爱,这是一种对于原始的生命力的向往,也是一种对于生命本身的敬畏。
有人曾经问我,这种暧昧与我们的中庸有何不同,我的回答是除了宽容这一点外,毫不相同。
中庸是一种道德和价值规范,而这种暧昧是恰恰对所有道德和价值规范的拒斥。中庸教导人类,暧昧爱护甚至溺爱人类。
突然我想起了一首很老的歌,我都不记得何时何地听过这首歌,我甚至不记得是谁唱得这首歌,但是我记得这句歌词:
“可记得从前迷乱身边的爱
今天一切变安宁,
如站立雾中分不清
季节去后已清醒”
当时犹如站立雾中分不清,季节去后终会清醒。那些美丽的暧昧和哀愁,是我们人生的必然,也是我们人生的宝贵。我们不需要去害怕它。因为正如那首歌如唱:季节去后总会清醒。
然而,这种暧昧,还有另一层更宏大的意义,这个意义在另一个诺贝尔作家大江健三郎那里被提出,我把它简化成如下说法:生存在西方和东方两极中的日本文化的混乱和挣扎。但是这不仅仅是日本文化的问题,也是我们自己的问题,这个问题由于和川端康成有点距离,因此,还是放在大江健三郎里继续讨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