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花开初遇

妖还是小妖的时候，遇到了一场大旱。叶子干枯，树皮一块块被烈日剥落。妖蜷缩着，一动不动。

“这树看样子年头也不小了，怕是有了灵性，就这样枯死在庙前，估摸里头的神明也不忍吧。”清亮的嗓音刚透过耳朵，就觉得更加清亮的事物滑过树根，一个激灵，妖撑开眼。

书生捧着水，一抔一抔浇到树根上。

书生面色枯黄，嘴唇干裂，居然没想着自己先喝上一口。

真是个呆子！妖暗骂一声，闭眼睡去......

再醒来，已不知是哪一年的早春了。

妖化了形，飘上枝干，环望四周，距树不过十米的地方不知何时建了房屋，门前落匾：徐府。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门开了。一位老人慢悠悠踱着步子来到树前。老人抬眼望树，视线与妖相对，有那么一瞬，妖以为老人看到了自己。

“嚯！从浇活那天算，春夏秋冬几十个年头了，你可是第一次开花，哈哈哈哈！”

妖也跟着笑起来，指尖一拈，花朵飘下，乘风落在老人肩头。与此同时，屋内一声婴儿啼哭响彻天际。

老人眼一亮，捡起那朵海棠花：“莫不是神仙给我儿孙送福来了？”想到此，老人匆匆回到府中。

妖哼到：“我送你花，倒成了神仙送福了！叫那些老神仙听去，怕又不知道说我什么了。”

之后的年头里，老人去世，那天啼哭的婴儿也长成了毛头小子，取名徐福，家中唤作君房。整天爬到树上，不是扯花就是摘果子。

妖烦不胜烦，也吓不了去。徐君房八九岁的时候还灵性未消，能见着妖，也不怕她，张着一张小嘴儿整天姐姐姐姐的叫唤。

那天午后，妖躺在树上，耳边只有树叶的沙沙声，感受着阳光洒在脸上的温度，沉沉睡去。徐君房怀里揣着个小白布兜儿，趁着看门人都在休息的空档，自个儿跑了出来。他熟练地爬上树，刚想叫一声，见妖闭着眼睛赶紧住了嘴。他捂着嘴小心翼翼凑到跟前，低下头仔细瞧妖的模样。心道府里的丫鬟姐姐们可是一个都比不上这个姐姐漂亮，而且都不会爬树。他又想了想，贼笑着从白布兜儿里掏出一块金黄色方形糕点，拿到妖的鼻尖上方。

妖在睡梦里就闻到了一丝甜腻的气息，让她想起百年前曾经遇到的桂花妖，几次三番嘲笑自己虽美却无香，少了丝韵味。妖皱着眉头慢慢睁开眼睛，却见眼前不知何时多了块金黄色的糕点，拿着的人正瞪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一眨不眨的看着自己。

“姐姐，桂花糕，好吃。”

妖接过，顺带拿根枝条把那徐君房揽到自己身边，以防他脚下不稳掉下去。

妖吃着桂花糕，徐君房就坐在一旁看着妖吃。妖被盯得不耐烦了，瞪他：“看什么看，再看我吃你哦！”

徐君房就笑：“姐姐，你年岁多少啊？”

“说出来吓死你。”

“那姐姐叫什么还没告诉过我呢。”

“妖的名字怎么可以随便告诉别人，更何况你这个毛头小子。”

“那等我长大了吧，等我娶姐姐的时候你一定要告诉我。”

妖不知道是被糕点还是被这句话噎到了，开始剧烈咳嗽起来。见徐君房凑过来要给她捶背，她一个咒语把他扔回了自己屋里。“你知不知道自己要娶的是谁啊臭小子，真的是......”

过了一段时间，附近新搬来了几家人。有一家带来个顶水灵的小女孩叫二丫，和徐君房差不多的年纪。徐君房很少见到和自己一般岁数的女孩，心里新奇的很，经常爬到妖那棵树上，伸着个脖子朝二丫院子里望。妖就蹲在一旁托着腮翻白眼：“差不多行了，，你怎么不去瞧老找你玩的大虎，人家二丫一姑娘家老被你瞅，难不成以后要嫁给你这个臭小子啊。”

徐君房本来是抻着脖子兴冲冲在看，一听妖这么说，赶紧收回脑袋，特别严肃地对妖说：“姐姐，那我不看了，二丫是挺漂亮的，但是我更喜欢姐姐，她不能嫁给我，我得等着娶你。”

现在轮到妖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说啥了。

妖其实已经四百岁了，自身资质本是极差，偏偏仙缘极佳，这才修成了缚地精。但离了本体百里妖力便会大减，幸而妖心性淡薄，也未曾想过成仙或是一方霸主。漫长的岁月里不是听庙里的和尚念经，就是坐在树上发呆。

这个毛头小子就像是投进潭水的一枚石子，不停啼叫的鸟儿。不同的是，他既不会安静，也不会被赶跑。

妖其实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的。

徐君房偶尔还是颇为认真得和妖说以后要娶妖为妻，叫妖好一顿数落。妖说作为一只堂堂正正的妖，看孩子已是不易，是不会负责孩子一辈子的。

除夕夜临近。海棠光秃秃的树枝上挂了不少红丝带，还有零星的红灯笼。妖飘在半空戳了戳这些红灯笼，看里面烛火闪烁煞是可爱。

徐君房穿着大红色袍子，手揣在袖子里，脑袋上还顶着绒帽。他的脸被冻得通红，眼睛却是晶亮的。他看见妖还是穿单薄的纱裙赤着双脚便问妖：“姐姐你穿这么少不冷吗？”

“我是妖，施法就不冷了，倒也是不喜欢冬天那副扮相，臃肿得跟腊梅似的。”

徐君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接着从怀里摸出张系了红绳的木片。“娘说系的越高越灵验，姐姐可不可以帮我系到最高的那根枝上呀？”

“那我要看上面写的是什么。”

徐君房缩回手，耳根一红：“那不行，看了就不灵了。”

“行了臭小子，给我吧，我还不稀罕看呢！”接过木片，妖飞到最高的那处系住。她低头瞧徐君房，徐君房朝她招招手，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离大年初一还剩一个时辰，妖和徐君房并排坐在树上看街上的人放烟花。

“你不回去爹娘不找你么？”

“叔叔婶婶们都在，顾不上我，就说出来放炮，我知道姐姐肯定在这里，一个人过新年多孤单，我来陪你。”

妖神色愈发柔和，嘴角也染上了一抹笑。

徐君房悄悄看她一眼，身子离妖更近了些，直到靠着妖的肩。他咬咬嘴唇，脸红红的，傻笑着抬头看起了烟花。

那天晚上妖居然在炮竹声中睡着了，等醒来时徐君房已经不见了。看着大门紧闭的徐府，妖心里隐约升起一丝不详的预感。

（二）岁岁年年

徐君房把妖忘了。

过于担心的她忍不住进了府中。可来了才知道。徐君房和其他人一样，根本看不到她。

妖就站在徐君房的床头，可徐君房一点反应都没有。

徐君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也忘记了自己看不见的记不起的究竟是什么，只是一个劲儿得哭闹着说自己找不到了，把家里弄得鸡犬不宁。

家里虽是世代行医，可无论谁，都半点法子也没有。眼看着徐君房的娘就要请道士来驱邪，妖咬咬牙，施法抹去了徐君房对自己最后的一丝执念。

妖现在又是一只堂堂正正的妖了，一只，孤单的妖。

徐君房也不是毛头小子了，渐渐长成翩翩公子，和他爷爷年轻时一样，声音清亮，眉目如画。

徐君房不再爬树了，也很少在树前驻足。他每天都去父亲的医馆学习针灸把脉研读古书药理，或结识三五好友，饮酒赋诗，谈笑风生，春风得意。妖见他最多的时候，只是清晨。他捧着一卷书，在清冷的门前踱着步子，一字一句斟酌。妖斜倚树间，字字句句都听着。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徐君房低声吟诵着，未想有人如诗中所说这般念他。

“吱呀。”一旁的门被推开。徐君房从诗中惊醒，抬头见是位年龄相仿的姑娘，正含羞望着自己。他觉得姑娘眼熟，便走过去询问：“请问姑娘乳名可是二丫？”姑娘点点头。在一旁妖的也想了起来，是那个徐君房老偷偷瞧的女娃。如今长大了，容貌更加清丽。

“二丫现在叫绿绣了，前些年回老家住了很久，没想到公子还记得。”

徐君房面色微红：“少时不懂事，总是给绿绣姑娘惹事。”妖看着徐君房神情，心里略微不是滋味，可一时间也回味不出这究竟是什么感觉，不禁更加烦闷。

两人寒暄几句，绿绣就回了府里。徐君房也未多做停留转身离去。

整整一天，妖都是呆呆盯着徐君房卧房的方向，脑袋里一团乱麻，有时是两个人在树上嬉笑的场景，有时是徐君房在读书，可最多的偏偏是徐君房冲绿绣笑的时候，那双温润的眸子。   

等到妖回过神时，已站在了徐君房房门口。

月色凄清，徐君房平躺于床上，神色安稳。妖化了形轻手轻脚走过去坐到床头，俯身凝视。

很美的一张脸，妖不得不承认。皮肤白玉一般，剑眉微蹙，眼角微微上挑，精致却不妖气。妖抬起手，指尖轻触他粉淡如桃的薄唇，温热的感觉由指尖蔓延，慢慢裹住妖的胸膛。百岁的妖，第一次体验到心跳。

“半分也想不起来我，真是个绝情的臭小子......”妖越想越气，忍不住揪了下徐君房的耳朵。就见徐君房眉头越皱越紧，妖一个激灵顿在那里，一直到徐君房眉头逐渐舒缓开来才松了口气。她转身欲走，却感觉手腕被人死死抓住。猛得回头，徐君房神色迷蒙：“阿姐......?”

妖的脑袋有一瞬间是空白的，等反应过来便晓得是午夜梦魇。她尝试挣脱，却还是被徐君房拉进了怀里。滚烫的鼻息喷洒在脆弱的脖颈，血液霎时仿佛岩浆般翻腾，徐君房越搂越紧，嘴唇慢慢滑过妖的耳根，眼角。妖平生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思维无法做出清晰的判断，迷糊间任由徐君房摆布。直到衣衫几近褪尽，妖才留住一丝冷静，她试图推开，奈何梦魇之中徐君房力气较往日大了半倍，嘴中呢喃嘶哑：“阿姐，我的阿姐找不到......”字字叫妖心头颤栗。

妖觉得自己此时的声音一定怂得很：“臭小子，我不会负责的。”

（三）花落京城

鸡鸣破晓，妖腾地坐起身。一旁徐君房还在熟睡，门外已有丫鬟走动的声音。妖赶紧隐了身，穿好衣服打算回去。

路过大堂时，听见徐君房的爹娘提了绿绣二字，妖一下子顿住了。

“前两天对面梁大人家的绿绣回来啦，你可看见了？”

“看见了，那丫头啊，知书达理，还透着股机灵劲儿，我喜欢得很呢。”

“这丫头和咱家那小子好像是同岁吧......”

“想来倒也是般配哈哈哈......”

妖没有继续听下去，她径直从两人面前走过，回到了树上。

她怎么没有想到臭小子也是要娶媳妇儿的呢?世人不似妖，受不住孤寂，这辈子总是有人陪着得好。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妖想像着徐君房和绿绣在一起的样子，和那二人说的一样，般配。

妖忽然很想哭。

徐君房睡了很久，等醒来时，早就是日上三竿。他赤着上身坐起，春日微凉的空气让他慢慢清醒过来。他眼眸低垂，轻抚满床零碎的海棠花瓣，神色黯淡。

“我忘记的，是不是你？......”

从那天起，徐夫人就某些事开始留意起来，时不时就在徐君房面前提及绿绣姑娘，找梁大人办事也总是叫徐君房代为跑腿。梁家也懂夫人的心思，待人接物总少不了叫绿绣出来应对。一来二去，两家就找了个机会提起了联姻这件事。

徐君房是千百个不同意，奈何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硬是把亲事定了下来。可就在定亲的前几天，徐君房独自一人骑马到京城，众目睽睽之下揭了皇榜。

那皇榜是当朝圣上为了治爱妃的怪病颁发的，有法治好升官加爵，无法斩立决。徐夫人得到消息后当场昏死过去。这御医都治不好的病，自己家的小儿子却揭皇榜，任谁也想不到会有生路。这边在各处找关系打探徐君房境况时，妖已经赶到了皇宫外墙。

“这里不是你这个小妖来的地方。”两个把守宫殿的祥瑞兽狻猊和獬豸挡住了去路。

妖翻了个白眼：“我不干坏事，我是来找人的。”

獬豸笑道：“你个妖精来这找什么人啊？我见你沾了些佛光，想必也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速速离去，免得这宫里的龙气伤了你。”

“你这大个儿怎么如此啰嗦！我就问你，这宫里可是有个新来的叫徐君房？”妖掐着腰瞪着獬豸，毫无惧意。獬豸挠挠头：“这我可不知道......”

一旁狻猊插嘴道：“就是那个叫徐君房的。当时我正好经过偏殿，听了一句来，说是什么时候治好什么时候放他走，看样子也快了，那小子还挺有一套......哎！你个小妖怪给我回来！”

妖化了小宫女的模样专门往人多的地方走企图混淆妖气躲开追赶，仓皇间和一人撞了满怀。

“你还好吧？”

妖抬头。徐君房一如平日身着白衣，衣带飘摇，发色如墨。那双清亮的眸子带着忧色直直戳进妖的心里。妖觉得自己的笑定是穷尽了妖媚之术：“奴婢贪玩追蝶，冲撞了公子，还望公子莫要责怪。”

徐君房呆呆望着妖，忘了放手。那张陌生的脸不知为何是那么熟悉，熟悉到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眼泪，他张张嘴，喉咙发涩什么也说不出来。而妖始终是在笑，千娇百媚，誓要把自己印在徐君房的眼里。直到狻猊追上，她落荒而逃。

几日后，徐君房治好了妃子的病，皇帝龙颜大喜，赏绸缎十段黄金百两特封为御医，并在京城寻了处宅邸一并赠与。

妖觉得这样也不错，一天天过日子，看他春风得意飞黄腾达娶妻生子过完一生，之后便是各自安好。

可天不遂人愿，也很少顺了妖的心意。

徐君房的父亲轻信奸人犯了事，入了死牢。本是株连九族满门抄斩的大罪，可徐君房是圣上跟前的御医，皇帝念其以往有功便留了一命。

行刑的前一晚，徐君房回到老院门口，一屁股坐在海棠树下，哭着睡去。

妖从树上下来，入了徐君房的梦。

梦里，徐君房站在树下，一地海棠花。

“徐福！......”妖喊道。

徐君房回头，眉眼间含泪带笑：“阿姐，我是不是又可以记得你了。”

妖没说话，走上前，拂走徐君房鬓角碎花。

我娶不了阿姐了。

皇上命我去东海寻仙求长生不老药，死罪以免活罪难逃，可皇命难违。

阿姐你说我还能再看见你么？

妖从头到尾未说一字。

徐君房最后笑了笑，“阿姐，你别哭了。”

（四）空折枝

妖知道离了本体，法力会大幅削减，可当徐君房临走回来折了枝海棠枝时，她鬼迷心窍般附上去，来到了海上。

海上的日子并不好过，惊涛骇浪，暴风骤雨让跟随来的身经百战的影卫都有些经受不住，更别说徐君房一介文官。

徐君房水土不服患病数日，上吐下泻，面如黄蜡，命悬一线，任是自行诊断也未有疗效。

妖急了眼。她飞到空中，看着脚下翻滚的海浪，咬咬牙，扎了进去......

过了一天，徐君房的病居然开始减轻，随从啧啧称奇：“怕是有佛祖保佑哦......徐大人挺过鬼门关，想必仙缘也是好的啊！皇上的任务肯定可以完成了！”

妖躲到盛树枝的小匣子里，啐了一口：“去他的佛祖！”

东海底下，龙王把玩着手里的粉色珠子。

“拿自个儿的仙缘换条人命倒是难得一见啊......可就算这仙缘多值钱，这命，大半也是看自己造化啊，走一步算一步喽，本王也只能三更死换五更啊.....”

海上的时日显得比陆地上要长的多。前望是海，抬眼是天，无花无草，船也飘摇。徐君房在中虽说是个领头儿的官，但年岁也摆在那，船上的其他人无论是年龄还是经验都长于徐君房。幸亏徐君房个性谦逊，天生做事机警灵活，也没什么作威作福的派头，船上人也没什么异心，各司其职，一片祥和。

妖也很少从匣子里出来了，她觉察到自己异常的虚弱感。

某一天，和平常一样的海和天空，风和日丽，海风微咸。

妖在匣子里睡得昏天黑地，梦里边徐君房还是个毛头小子，爬上树梢朝隔壁二丫吹哨子，气得妖抖了两下枝杈，全拍在徐君房的脸上。

忽听船头有人惊呼：“仙岛！”

众人均是一惊，纷纷跑向船头。

妖揉揉眼，搭上徐君房的肩，跟着凑热闹去了。

只见海面五百米处，雾气缭绕中一座青山若隐若现，不时有仙鹤惊鸣而起又徐徐落下，一派祥和宁静的景象。

徐君房喃喃道：“看此景，定是仙人之居所了。”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寻了个靠船的岸口，上了岛。同时徐君房命几名手下先行探路，自己则负责整顿队伍，以备特殊状况，

妖已经确定这是座仙岛，那常人看不到的金光刺得她眼睛发痛。真是把仙缘剔了，从此仙妖两道，竟是半分也容不得。

妖撇撇嘴，索性看起了徐君房。

徐君房此时正指挥着影卫修缮船只，烈日当头，他一边扯着宽大的袍袖遮挡，一边目不转睛盯着影卫手里的活儿。他的眼睛乌黑晶亮，又深邃得好似身后那片海，他紧抿着嘴唇，汗珠轻挑勾勒过他的下颌，消失在沙粒间。不曾想，那小孩子能长成这般俊俏的模样，妖微眯着眼，不禁笑出了声。

这一笑，就见徐君房愣在当场，头竟然朝妖的方向转来，目光猝不及防相撞。时间凝滞，两人一动不动。

海风渐渐大了，徐君房衣带飘摇，凌乱的发丝掠过眼角，缠绕着温润的目光。妖内心早已波涛汹涌，可无数话语挤在嘴边只换来嘴角微颤和沉默。而徐君房，只是压下心底席卷而来的不明所以的痛楚，兀自转过头。

妖苦笑：“你当是一梦黄粱，我又在此纠结作何？”

正在此时，忽听远处一声惊雷。

妖朝声源望去，只见先行小队中一人正跌跌撞撞而来，大叫道：“快跑！”

众人皆是一惊，也不知发生什么了，就全都跑去迎那人。

那人跌进其中一人的怀里，满脸血污混着眼泪，异常狼狈。他语无伦次道：“冲撞了仙家！叫......快跑！”

徐君房拨开人群，冷声道：“到底怎么回事？！”

“弟兄们...进了一座庙...那仙家炉中随火星迸出几粒仙丹，我便伸手去接，哪料青牛哞叫，仙家惊醒，竟以为我是盗贼，要拿我性命，我慌不择路，伤了几个仙童，这该如何是好！......”

话音未落，远处霞光生色，漫卷天际，间中夹杂滚滚雷声。徐君房接过仙丹，咬咬牙：“跑！”

一队人东西都不要了，拼了命往海边跑。身后霞光怒现，妖胸口一阵钝痛，嘴中腥甜，体力不支扑倒在徐君房背上。她朝后望去，只见霞光中仙袍飘动，剑气凛然，赫然站着几位仙家弟子。

徐君房等人上了船，扬帆，却也只速度不抵仙人，不免心生绝望。妖看着越来越近的霞光，叹息一声，伸手扳过徐君房的脸，在耳根处蜻蜓点水般一吻，纵身飞进了霞光。

徐君房只觉得背后一沉，自己脸不受控制地转到一边，余光中一张美艳绝伦的脸凑近，耳根处一凉，有人轻唤自己名字，继而所有感觉同时消失，恍然若梦。

呆愣间，就听一人大喊：“你们看天上，好多花瓣！”

徐君房抬头，鼻翼间异香弥漫开来。

雷声渐小，霞光也开始变淡，只有无数海棠花瓣缓缓飘下，像是一场淡粉的鹅毛雪。徐君房喃喃道：“都说海棠无香......”他摊开手掌，片片花瓣落于掌心碎裂成点点星尘，前尘往事，霎时尽收眼底。

“阿姐？”

花瓣散去，妖静静躺在甲板之上。

徐君房疯了一般拨开众人，扑倒在妖身边。

“阿福啊......”

徐君房眼眶通红：“我道是南柯一梦......”

人妖殊途.....过了年岁，有些事就是梦，你不必想不开。

徐君房手一直在抖，他发现妖嘴角的血怎么也擦不净,身体也越来越冷。妖看着这个心心念念的人，感受着逐渐远离的魂灵，竟然有种说不出的释然。

我们认识好久了，你出生时我刚刚从梦中醒来，

那么多孩子里你最喜欢隔壁的二丫，你说她漂亮得像花儿一样。

你老问为什么桂花糕那么香，我开花却什么也闻不到......

这已经是我第四次看你哭了，还有啊，那天清晨我听你念叨了好久的诗，可是我不太懂，只记住了一句,

未见君子，我心伤悲。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夷。

妖闭上了眼。

（五）长相思

孙悟空驾着筋斗云来到东海岸边，他左顾右盼，只有海水茫茫。想着水帘洞等着自己拿兵器回去的猴子猴孙们，念了个避水诀就要窜入水中。

忽见远处似乎有淡粉的一抹人影，他停下来仔细翘望。

悬崖峭壁下是惊涛拍岸，崖边坐着一位穿着粉红长裙的姑娘，长发飘飘，赤着一双光洁的脚。孙悟空翻了个跟头来到姑娘身边：“请问这位姐姐，一个人在这里作甚？”

姑娘上下打量他一番，指了指大海：“看风景啊。”

“这海水无边无际的，有什么好看的？”

“这得看你看着海，能想起来什么。”

孙悟空纳闷：“你本是海棠，来自内陆，看着这无根的海水，能想起来什么？”

姑娘眉梢微挑“你这猴子倒是厉害，竟然一眼识破我真身。不过我现在内丹受损，本体无处可寻，早就是无根无萍了。”

“那姐姐可知这东海龙王那里有什么宝贝吗？”

“当然有，还特别多，不过这东海龙王唬人的把戏挺多，谎话连篇，他若不肯交付，打一顿便好，不要有顾忌。”说这话时，姑娘眼神阴冷。

“那多谢姐姐了！”孙悟空说完驾着筋斗云欲走：“这里风大，还望姐姐早些寻个安稳的地方。”

等孙悟空离开后，姑娘久久不能回神。

很久以前似乎有人说过同样的话，在她濒死之时。

自古万事两难全，救阿姐为情，此番赴死为忠义……阿姐，徐福希望你岁岁年年平安，寻个安稳的地方等等我...

妖想起了很多事。

想起徐君房喂自己那几粒仙药，想起徐君房为了不拖累船上众人受责罚纵身跃入海中，想起他亲吻自己时眼角的泪痕。

“自古万事两难全，救阿姐为情，此番赴死为忠义。徐君房幸为人可以入轮回道，自诩此生未做过昧心之事，不必担心入了畜道，只盼无论平民百姓帝王将相家，勿相忘。阿姐，徐福希望你岁岁年年平安，寻个安稳的地方等等...”

（六）人约黄昏后

  正月十五，花市灯如昼。

“相传这个上元佳节啊，是汉朝的诛吕之战平定后，汉文帝深感太平盛世来之不易，特地定为与民同乐日呢。”一位提着花灯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小姐和身旁陪同的丫鬟说着。

丫鬟应道：“是了，可不知那个时候的过法，和现在有什么不同，想来，不也会有这么漂亮的花灯和夜景。”没等小姐回话，旁边呢一人笑着接过话茬：“那时候啊，这么美的灯也不少呢。”

两个人转头。灯火摇曳处，树影婆娑间，轻罗小扇，纤腰玉带，那女子垂眸一笑，即便同为女儿身，惊艳也少不了半分。妖接着说道：“那时候太原河东最好看的是闹花灯，不管大院小户还是寺观茅庵都是红灯高挂，灯月交辉漂亮极了，到了南边的钱塘县啊，灯的种类就更多了，什么宫灯啊，龙凤灯啊......”

那个丫鬟噗嗤笑了：“这位姑娘说的这么详细，跟自己亲眼见过了一样，真是有趣。”

妖挑眉：“我当然是亲眼见过。”

这下连小姐都忍不住跟着笑了起来，“你若是见过，怕不是有百岁了呢。”

妖也不恼，摇着扇子转身欲走。

下一秒，女子顿住，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目光温润，嘴角带笑，“从太原到钱塘，姑娘到过不少地方。”

“......”

“我刚到此地不久，正在寻一个人，很久之前说过要娶她回家，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

妖还是不说话，就那么定定得看着他。

“......阿姐，跟我回家吧。”

“谁要和你回家啊...臭小子......”

徐君房咧嘴一笑，伸手将妖抱进臂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