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4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 杏花姑娘

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


                                                                                            杏花姑娘

1938年9月。

从早晨开始天就是阴惨惨的,北风赶着乌云马群似的一阵阵翻卷而过。地里干活的人们三三两两地荷锄而归,吱呦推开木门的声音,洗碗声,锅铲磕碰铁锅的声音,使高庄村有了一些活气,就像被北风拨弄了一天,这会才喘过一口气来似地。

杏花跪在床上,半倾着身子就着木格窗外昏暗的天光剪着“喜”字。

“杏花,先别鼓捣那个!”娘洗完泥手,进屋来找毛巾,“天快黑了,又阴得很厚,说不定今夜有雨,你快去把门口的干草苫上!”

“哎!”杏花响亮地答应着,她刚和娘从地里回来,娘去洗手,她就泥手泥脚地爬到床上,接着剪上午没有剪完的红喜字。

娘涮锅添水的声音传过来。杏花飞快地将大红喜字理开,对着窗格左右端详,真漂亮,大大的方方的,底下衬着两只戏水的鸳鸯。杏花是村里出名的巧姑娘,哪个姑娘出嫁都得跟她讨一副喜字,现在临到她为自己剪了。一想到明天,他就羞得耳根发热,看到床角撂在一起漆成大红色的方桌,她觉得那红色好像变成一簇火苗烧在她的心里。

“要滴雨!杏儿!”娘在锅屋里叫。

杏花飞快地跑出去,果然是滴雨了,大大的雨滴一滴一滴着挺着实地打在磨盘上,瓦盆里,落在地上就小小地腾起一朵土花。

“到门口看看,你爹他们爷四个有人影吗?”

杏花抱着草苫,一边苫着干柴一边向通往田野的大路上张望。干活的人们早收工了,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远远的地里弥漫着一大团一大团的黑,好像黑天就从那里长出来的。

风太大了,杏花苫了这边,风又掀起那边,她按住草苫,回头叫娘。

王婶拿着勺子出来,她抿了抿被风吹得满头飞的乱发,先往远处打望。

“这爷四个摸的什么鱼呀,眼看着天要黑了,”王婶絮叨着,手里麻利地给草苫的四个角打着结,再坠上压风的石块。

“你五婶一会来给你绞面。晚饭就在咱家吃,你爹得陪着人家呀!”王婶进门,杏花脸儿红红地跟在后面。

“娘,”她小声地叫着,王婶背对着她,弯腰在面案上揉面,没听到女儿的叫唤。她没回头,大声地吩咐女儿继续烧锅底的火,锅里的鸡蛋汤已经翻花,掩不住的香气从木头盖子的缝隙里钻出来。

杏花嗅着这股香气从心时激动又兴奋,她大着胆子再叫一声。

这忮生生的叫唤使王婶回过头来,她诧异地盯着女儿,杏花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她赶紧扭过头拉风箱,那红红的火头映得她清秀的脸蛋红扑扑的。

王婶不由得笑了。她拍拍手上的面粉过来挨着女儿坐下。

“杏儿,叫娘做什么?”王婶柔和地看着女儿。

“我是想说,绞面疼不疼?”杏花不敢抬头看娘的脸,她咬着嘴唇小声说。其实她那么想问的,不止这个。

“不疼,”王婶看着这个唯一的女儿,满眼的怜爱。其实女儿出阁,真正牵心动肺的是母亲,那是把心头的一块肉送给别人,虽然春旺是本村的,知根知底,王婶还是好几夜辗转难眠。刚才收工回来,女儿火急火燎地上床剪喜字,王婶就不由得心头发酸,说是高兴也有疼痛。


“今晚绞面,明早上轿前盘头,过了明天你就是人家的媳妇了!”王婶轻声说,杏花撒娇地将脸偎在母亲的怀里。

“姑娘家都有这么一遭,这是个坎,过了这个坎,你就是大人了。娘——”王婶顿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止不住语声哽咽,“就不用再为你操心了!”

“娘,我会天天回来看你,还跟在家一样!”

王婶不语,将下巴颏抵在女儿的头顶上。一时间,娘俩个相偎无言,只听到加大的风声,零零落落的雨声和此起彼伏的狗吠声。

“人哪?大门四敞大开的,家里黑灯瞎火的!”随着一个大嗓门,一个高大的身影径直奔向堂屋。

王婶急忙从地锅前站起来,“这儿哪!”“她五婶,你就这样子光着头淋的!”

“嗤,这点雨!”五婶闪进锅屋,她的大身架立即使小锅屋显得窄狭起来。

王婶把干毛巾递过去,她抹抹头脸,又抽抽裤腿,她带进来的冷气打破了灶前那热烘烘的空气。

“杏儿,过了明天你可就不是咱王家的人啦!”五婶瞅着杏花打趣。

杏花咬着唇低下了头,这样的话叫她觉得扎心。

“凭她走到天边,还是娘的闺女!”王婶将滚烫的鸡蛋汤盛进瓦盆里,又麻利地转身借着灶间的火光做馍馍。

“你忙活什么,我可是吃过了饭了!”五婶说。

“吃过了也得吃,累你手给闺女绞面盘头,你知道,我们也没什么好谢的。”

“瞧你说的,自家孩子,还不是该的?哎,这早晚的,老王哥他们爷四个呢?”

“别管他,说是带着孩子们摸鱼,这天都黑透了,影也傍不着他的,我看是越老越没数!”

三个人絮絮叨叨,结果吃完了饭,碗筷都收拾好了,还是人毛不见。风刮得大门镣子咣当咣当,雨一会大一会小,几只宿在树上的老母鸡挤在檐下,叽叽地叫个不停。

王婶捻亮油灯,高高举在手里,王婶打开一只小蓝布包袱,拈出一根棉线,夹在手心搓了几下,上好劲,对着杏花的两颊和额头嘣嘣有声地绞着汗毛。那细小的绒毛毛随着白线的节奏轻飘飘地飞了起来。绞到哪儿杏花就觉得哪儿被几只蚂蚁蛰着,又疼又麻,过会又辣得冒火。

“咱杏儿要是绞完面,再盘起头,就是个仙女!十里八乡没有比得上的!”五婶手指伶俐地飞动着,看着镜子里杏花春花似地面孔说。

王婶歪着头左右打量着,这个美丽的女儿一直是开在她心头的一朵花。

王婶将棉线捋净,放在布包里包好,“先睡上几更觉,明天天不亮我就来给你盘头。你公公也会查日子,弄不巧明天的雨会更大!赶个喜雨出阁,老天都给你送行哪!”

五婶笑咪咪地站起来,杏花去门后摘斗笠,三个人刚到门前,大门咣当一声开了,那股劲推得门板摔在墙壁上又飞快地弹了回来。

三个人吃惊地站住不动。只见王庆带着三个儿子旋风似地卷进门来,四个人都水淋淋地,带进一屋子的风雨来。

王婶半张着口吃惊地瞪着丈夫。

“抓紧收拾东西!鬼子来了!”王庆上气不接下气,烂泥巴糊了一身,一只裤腿踩在脚底下,一只捋在腿弯间,光脚板被什么东西硌破了,一走一个血脚印。

一阵恐惧的颤栗掠过杏花的心,她紧紧抓住王庆的胳膊,“鬼子到哪儿了?”

“就在庄头!天傍黑的时候在南铺烧村子的,啊呀,转风向了,这股子焦糊味!肯定也在烧人哪!”王庆跑到院子里,耸着鼻子嗅那股混在风里的浓烈的气味。

五婶惊叫一声夺门而出!房子后面的大路上逃难的人们的脚步声逐渐密集,房子好像都被震动得颤动起来。王婶抓了半天鸡没抓着,又去赶猪,结果一脚跌在青石板上,跌得半天爬不起来,杏花好歹把她扶了起来,结果起来就腿抽筋。王庆急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就在这时,一阵惊天动地的炮声,在耳边炸响。什么也顾不了了,王庆扯着老婆孩子发疯般地跑出门,汇入逃命的人流。

王庆和老婆一路走一路吆喝着孩子们,杏花收拾好的包裹也没来得及拿,她一手牵着一个弟弟,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爹的后脑勺。

走散了的亲人在嘶心裂肺地呼唤,一个老人拚命地挤出人群,一头栽倒在路边大沟里。

杏花眼里含着泪,她希望这是一个恶梦,一觉醒来,她又躺在她的小床上,窗格上贴着鸳鸯戏水的大喜字,枕边放着她一针一线绣的花枕巾,还有淡淡的环绕在房间里的小方桌上的油漆味儿。

“村南头春旺家的房子给大炮炸了!”后面赶上来的人大声地传递着这个消息。

杏花头脑轰地一声,她以为没听真切,转身往回挤,她去找那个说话的人。

大哥山牛抓小鸡似地把她抓了回来,下面的路程她就被山牛的铁爪抓着。等一家人终于在马陵山的一个小山洞里安顿下来,杏花一下子软成一堆泥。

“我回去看看!”略喘口气,王庆把衣襟系成一个疙瘩,就要钻出山洞。

王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发疯了吗?”

“春旺一家到底是死是活,我得知道个准信呀!”王庆急躁得要挣脱王婶的拉扯。

“知不知道准信没什么用,凭你一个人还想干过鬼子!”

山牛将在嘴角咀嚼的草根拔下来,狠狠地摔在地上。

杏花仰起脸,水淋淋的头发胡乱地披散在额上,脸色白得怕人,一双大眼睛空洞又茫然,她的目光从爹的脸上溜到娘的脸上,又人娘的脸上溜到哥的脸上,她低低地问,“你们都听到了,春旺哥的家被炸了?”

没有人回答她。爹跌坐在洞口。雨不大却在长满野草的洞口形成一个水帘,山风打着哨,每刮过一阵就像过去一群吼叫着的野兽。只听村子里的炮轰一阵接着一阵,浓重的火药味满天满地弥散。

“老天有眼,有这点雨鬼子就别想烧我们村子!”娘掏出火柴摸索着划亮,四下里照着这个藏身的山洞,这个山洞真是小得可怜,小三小四得紧紧依偎在姐姐的怀里。娘叹了口气,开始解包着蒸馍的包裹,小三小四饿得跟狼崽子似地。爹半天吃上一口,却一下子噎住了,他直着脖子好一会才顺过气儿来,娘赶紧去洞口接雨水,爹一连喝了好几口才好了,好了却再没有食欲。他一会侧着头向村子的方向听听,一会长长地叹气。小西屋里刚打下来的新粮!那可是一家人的命哪!他只来得及和山牛将一袋新谷抬出屋门。千不该万不该匆忙中抓破了袋子,那黄灿灿的小米不是明摆着叫鬼子来烧来抢吗?这一点疏忽叫他抓心似地痛。

“就是谷子不洒也好不了多少,你没看到鬼子烧铺里村的阵势吗?我看能像咱家似的逃出命来的,就烧高香了!当晚就给鬼子捉住,泼汽油烧死,房子炸平,剩下的人不还得活命吗?这些狗杂种!”山牛在黑暗中咬着牙说。

杏花求救似地向他哥哥靠靠,“大哥,你说春旺会没事吗?”

山牛转过头来,看着妹妹,妹妹的大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光,可怜巴巴地盯着他。

“放心吧!”只说这一句,可是就是这一句将山牛的心搅得更乱。他心里想问的事情更多,可是他问谁呢?他心中的姑娘小芍怎么样了?他一想起小芍心里就像着了火,这对爱意初萌的青年只是悄悄地相互思念着,村里没有人知道他们的秘密。春旺那边要人要得急,他原本想和小芍把关系挑明了,娶过小芍再给杏花办喜事。可是不仅这件事不如他的设想,他更没想到的是这骤然的灾难!他握住妹妹颤抖的手,眼前不断叠加的却是小芍那双深情款款的大眼睛,他努力地回想着小芍那光洁的高高的额头,那油光光的大辫子,那总是要跳起来似地欢快走路的样子,就好像想得真切,她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似地。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雨点打着草叶,打着岩石,就像有气没力地哭泣声。寒意越来越浓重,衣服铁片似地贴在身上,杏花止不住牙齿捉对儿打架。她闭上酸痛的眼睛,想起下午那锅用来款待五婶的翻花鸡蛋汤,想起那劲绷绷的在她脸上翻飞的绞面线,想起五婶那羞得她脸儿红红的打趣,泪水悄悄地从她的眼角滑下来,她没容眼泪滴下来就用手背擦去,可是她抽动鼻子的声音还是惊动了王婶,她一只手摸索着去擦女儿的眼泪,唉,这样的年月呀,明天的事谁能说得准呢?

这一夜多长呀,杏花都不指望天亮了。就在她昏头胀脑地想打个瞌睡时,一声细声细气地鸟鸣试探似地响了起来。她惊喜地睁开眼睛,呀,果然是天亮了,雨也停了,叶子在发着清亮,风变小了,轻缓地一阵一阵地掠过,吸上一口,全身清爽。

“娘!”杏花伸伸被两个弟弟坐得酸痛的双腿,回头叫王婶。

可是她恐惧地发现娘不见了。爹和山牛也不见了,只有小三小四和她窝在一堆。杏花一个激灵全醒了,她第一个冲动就是跑出去!她刚扒开遮住洞口的野草,就看到娘正窝在一块石头后面。

“娘!”她小声叫着挪了过去。

“别响!”王婶回过头摇手,她从娘的掩护点望过去,立即吓得全身冰凉。她看到她们藏身的小山洞的底下有一队扛着刺刀的鬼子兵正东张西望地走过来。

杏花紧紧抓住娘的肩膀。王婶咬着牙关,脸色苍白地看着鬼子,只见他们小声地嘀咕着什么,接着向她们的小山洞攀登过来。

杏花觉得她有一条腿在抽搐,她想再爬回洞,可半天挪不动一点。

“别怕,闺女,”娘回过头耳语似地对她说,杏花呆呆地看着她娘,她从来没见娘有这样的一副神色,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双颊没有一点血色,却有一种异样的光彩,那一瞬间,娘整个的脸庞被这种光彩照耀得美丽异常。

娘动作敏捷得像个狸猫,她一边死死地盯着爬上来的鬼子兵,一边抓起一把稀泥,看也不看地兜头向杏花抹去,杏花冷不防被娘糊得一头一脸。

“快,闺女,脱下你的外衣!”娘用更低的声音说,看到杏花抖得解不开扣子,她就俯下头一口咬断了扣子线,飞快地和女儿对换了衣服,又灵巧地打散了脑后的发髻,扎成一条大辫子。

“娘,你要干什么?”杏花惊恐地看着娘这一系列异常的举动。

“现在,悄悄地爬回洞里,要快,要快!”杏花刚进去,娘就挪来一块大石头,这块石头大得堵住洞口后只剩一条缝,不知娘的劲是从哪里来的。

“怎么,娘你不进来?”杏花看到阻在石头外面的娘,发疯般地去推石头。

“别动!”王婶严肃地瞪着她,“听我说,照顾好两个弟弟!你爹和你哥进村子了,我去引开鬼子,再回来找你们!记住,千万千万别出声!”

杏花扒着石缝,看见娘像个最灵巧的山猴,爬过一个小山坡,扒开刺槐棵子飞快地向山的深处跑去。

杏花惊恐地听着娘夸张地扒拉树叶及踢飞石子的声音,一颗心好像被猛地撞在墙壁上再重重地弹回来。她拚命地咬紧牙关,鲜血从唇上的咬痕慢慢地渗出和着眼泪流下来。

“花姑娘,花姑娘!”鬼子站在她们藏身的洞口喊,杏花清楚地看到黑色的皮战靴和亮闪闪的刺刀尖,她拚命地捂住两个弟弟的口。

只听到一个鬼子怪叫一声,他们像一群怪兽,疯狂地扑了过去。

娘凄厉的惨叫声在四壁的岩石间盘旋回荡,杏花使劲捂住耳眼,可是那声音充塞在她身体的每一个毛孔,她觉得身体要炸,脑袋要炸,就在一阵近乎发狂的感觉中她昏了过去。

就在那一瞬间,十六岁的杏花长大了,就在她看到娘那血肉模糊的尸体的那一瞬间她长大了。或者说老了,她心里堆叠着累累的皱纹。

乡亲们默默地围着,穿在娘身上的杏花的衣服被扯得粉碎,九月的明丽阳光静静地照在娘的脸上,娘的眼睛半睁着,淡漠地对着高远的有着一队雁群悠悠飞过的高空。全身上下只有一张脸是完整的,身上无数的血窟窿,有的地方还在慢慢地往外流血,溅在石头上的血痕干了,变成了紫黑色。

挟裹着血腥气的空气在人群中流淌,没有人哭泣,没有人说话,几只兀鹰嘎咕嘎咕地叫着,停栖在不远处的山头上。

马陵山很快呆不住了,鬼子一天无数次在山间巡查扫射,就连树皮完好的树都没有几棵。

这一晚他们宿在一条干涸的野山沟里。一家人的衣服都被荆棘刺破了,裸露的肌肤血痕斑斑。杏花摸黑采来一大把血汗头菜,嚼碎了,每人帮他们敷点。

“非走不可了吗?”山牛嚼着野菜,这是鬼子扫荡的第三天,临时带的那点干粮早吃光了,他们得用野菜和山果充饥。

“就这一条路了,你不是也看到了吗?鬼子这回是血洗咱们高庄村!春旺他们几个跑得慢一慢,被鬼子抓去修炮楼了,脑袋也是拴在裤腰带上。咱们家什么东西都被抢了个精光,只剩破屋框子,难道留在这儿等死吗?”王庆语声沉痛又无奈。

“走?去哪里?路上被鬼子抓到了,不还是个死吗?”杏花问,她早已担任起母亲的角色,弄点野菜来很困难,她就让两个弟弟吃叶吃果,她吃怎么嚼也嚼不烂的茎和根,一两天的功夫眼眶就塌下去了。

“好歹有一线生机,咱们就去沐阳,听说那儿有共产党八路军,穷人的日子好过!而且你爷爷当年在那边做过生意,我小时候去过,多少还有点记得路!”王庆有点兴奋地说。

别无办法!杏花默默地遥望着生活了十六年的小村子。小村上方是浓云般涌动的大树冠,在夜幕的笼罩下,这个死寂的村子看起来是平静的,可是杏花知道,小村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可能洒着乡亲们的血,都有可能散落着乡亲们支离破碎的残骸,爹说至少有一半体弱的老人没能及时逃出去,或者怕拖累孩子们,不想逃。杏花又想起了娘,想起那许多个平静的日子。就在几天前,娘还深情地将她拦在怀里,她还以为日子会一直这样过下去:农闲的时候,五婶子她们聚在她家的油灯下纳鞋底,绗鞋垫,扯那永远扯不完的话匣子;爹和哥他们睡在里间的床上悠长地打着呼噜!这不过是几天前的事,可是对她来说已像是一个美丽的梦,离她千里万里了。

娘呀娘呀,扎心的痛,窒息地痛呀!

爹和哥伏在草丛里沉沉地睡熟了,小三小四蜷在一处,才六岁的小四好几次惊恐地唤着娘醒过来。杏花不睡,她仰面躺着,看着黑沉沉的夜色一点点褪尽。她像娘一样,总是在全家沉睡的时刻担任放哨的角色,她时刻警醒着任何的风吹草动。

天蒙蒙放亮了,这是一天中相对最安全的时刻。爹和哥又回了一次村子,他们八月十五新出的地瓜就窖在房子后头,爷俩去掘些回来。他们这样去冒死,是因为小三小四饿得头也难抬,苦涩的野菜使得他们吃得少呕得多。

杏花的心提到嗓子眼。她眼珠不转地盯着东边的天空,天越来越亮了,一道霞光,二道霞光,一片红云,两片红云,啊,太阳好像要出来了。杏花急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爹和哥要是再不回来,她就带着小三小四去找,要死全家人死在一处!

“杏儿,杏儿!”杏花的心正一点点绝望的下沉,身后有呼唤声。

杏花飞快地转过头,她看到两个移动的野草编的帽子。一认出爹和哥,她的那颗心扑通一声落回原地。她想哭又想笑地看着他们。

爹背着半袋子鲜地瓜,哥光着膀子,上衣缠在右腿上,鲜血从上衣渗出来,哥疼得脸色蜡黄,满面大汗。

“怎么了?”杏花扑到山牛面前,急忙动手去解他缠在腿上的上衣。

“你哥是捡了条命!”爹把地瓜拿来分开小三小四。

原来他们家住进了鬼子。掘地瓜的时候被一个起来小解的鬼子看到了,山牛为了掩护父亲,引着荷枪实弹的鬼子跑进了马陵山。山牛仗着路熟,甩掉了鬼子,却挨了一枪子。不过他还算运气,用爹的话说,在鬼子的眼皮底下拣了一条命。

“我要有枪,干他娘的!一个个瘦了巴叽的,空手摔,我一个顶他三个!”火星在他眼里噼叭乱炸,娘的死,使那股辛辣的仇恨流淌在他的血液里,他常常觉的得使劲才能摁捺住自己。

“天一擦黑,立即走!”爹不去挑儿子的怒火,他是把大舵的,他知道妻子的心愿。大儿流的那一滩血,也让他的肉一跳一跳的。什么都不能做呀,除了保住全家的命。他此刻真想哭,看到妻子尸身那天他眼窝干干的,觉得一把火快把他烤干了,可是现在他想不管不顾地趴在地上,嚎一嗓子,像野狼一样!可是一家子期待,信任,依赖的眼光,他能吗?他能用哭声宣告他的惊恐和无力无能吗?天啊!

看着哥哥越来越黄的面皮,杏花摸着怀里的半盒火柴,要是弄点火烧几块地瓜,喝口热水,兴许能帮大哥恢复一点体力!这是山里最荒僻的一条野沟,也许点堆火不妨事?

杏花伸头四处打望,东边是收割后空旷的田野,远得和天边相连,连半个鸟影都看不见。西边是通往村子的小路,小路又细又长,尽头是村外的场屋子。忽然她发现从场屋的方向跑来一个人,起初她看不分明是什么人,可那个人边跑边喊,声嘶力竭的,她心惊肉跳地看着。渐渐地,她认出了那个跑过来的人,是五婶!她灵巧地跑着,那高大的身躯就像旋过来的一阵风,她的发髻开了,满头的灰发像要飞起来似地。她怀里抱着个什么东西,血红血红的,那红色不仅染红了她胸前的一大片衣服,还在嘀嘀答答地滴落在她身后扬起的红尘中。

一家人泥塑木雕般地盯着她,她跑到跟前了,他们也听到她喊得是什么:“啊,我的小孙孙!”“皇天菩萨呀,我的儿呀,我的儿媳呀,我可怜的小孙孙!”她说到小孙孙的时候还垂下头亲了亲那团血淋淋的东西!她再抬起头来时,杏花看到她那被血染得红通通的鼻子和嘴,还有那痴呆的目光。

五婶疯了!杏花在心里说,这是疯子的目光。接着她马上又全身冰凉,她一下子意识到五婶怀里抱着的是个什么了,她同时也清楚地看到那个婴儿模样的东西,她甚至看到了小胳膊小腿!老天爷呀,那是五婶还有一个月才能出生的孩子,杏花总是听五婶念叨,还有几天出生,要快了,她在准备尿布小衣服什么的。

啊,莫不是她儿媳——

爹飞快地跳了出来把五婶拽了下来,五婶死死地抱着孩子,不认识似地直直盯着他们。

“五婶,是我,杏儿呀。”杏花抓住她的手,用力摇着。

一认出来,五婶一下子软成一堆,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说个不停,“鬼子把我们从地窖里赶出来了,当着一家人的面,把我儿媳妇脱得精光,活活用刀子划开肚子,这些杂种要看看人肚子里的小孩子。老头子给打死了,儿子也死了,全躺在我家院子里,我的小孙孙给硬剥了出来,出来时候还喘着气,是活的!现在还活着呢,小肚皮一鼓一鼓的,还会笑,刚才就对我笑!”她把婴儿的尸体送到杏花面前,笑得诡异。

杏花伤心地喘不过气儿来,她看着那早已冰凉变紫的尸体,万箭穿心!

冷不防,五婶又一下子跳到大路上,又唱又跳地跑远了。

这条野沟不再安静,而且一连几天几夜伏在潮湿的草丛里,小三小四都有些咳嗽气喘,大哥的伤口可怕地红肿起来,如果不能得到医治,至少也应该保持干燥,大哥没有一分钟脱离那折磨死人的疼痛。

再回望一眼高庄村,杏花泪眼迷离。那里曾经贮存着那么多的温情祥和,许多个夕阳西下的傍晚,母亲站在村头等着接她割得漫过筐梁的猪草,许多个鸟儿鸣唱的晚上,她躲在房间里就着油灯千针万线地为春旺哥做鞋垫。家里做了什么好的,春旺总是把他的那份留给她,有时是滚烫的煮鸡蛋,有时是刚出锅的红豆大馒头,有时是热粽子,每次春旺提着小布包穿过小村时,媳妇们都爱拉着他打趣。有一次,看到人来,慌得他把热粽子揣进怀里,结果胸脯生生烫掉一层皮。这事让杏花伤心好久,她恨不得把那些伶牙俐齿的媳妇们拧上几把。可都成了美丽往事。如今,她宁愿让她们羞,她还想看春旺哥提着小包傻傻地穿过小村,还想让娘把饭菜盛好凉在院子里大杏树底下的石磨上,她还想看看爹和大哥在饭桌上狼吞虎咽,甚至她还想听听小三小四为了一只蝈蝈的吵架斗嘴声——

“再去看看娘吧?”准备动身时,杏花说。

爹遥望一眼埋葬妻子的山头,朦胧中几簇树影晃动,就在那几棵树底下,一家人用手给母亲挖了一个坟墓,用野花铺满了她的身体,不敢大声哭,每一个都在母亲的额头印一个热吻。王庆用一块大石做了一个记号,将来他还要为妻子迁葬。可是现在不能冒险过去了,鬼子盘踞在村里,也是如惊弓之鸟,每隔一会就虚张声势地放一阵烟零弹,零星的枪声这一梭子那一梭子到处乱放,不知是追剿他们认为的国军还是壮胆,停在这里的每分钟还是充满了不确定性。而且一家五口人,除了自己全是虚弱的,这点体力变得那么珍贵。

思忖了半天他摇了摇头,“马上走!”

大哥和杏花深知父亲的意思,他们四个孩子跪在地上朝着母亲的方向叩了三个头。不论去哪里,母亲在的地方是他们的家,永远都是。

高庄村终于在视野里消失时,又一个白天接近尾声。躲在草丛里的秋虫叽叽叽地叫了起来,那悠长平静的鸣叫好像和它们生命中的每一个夜晚一样。杏花恍若隔世地听着。露水下来了,他们专走树荫浓密,杂草丛生,几乎没有路眼的地方。一段路下来,他们原本就没干过的衣服更加水淋淋的,不分头脸,凡是祼露在外的肌肤都被荆棘刺得血痕纵横。当他们又路过一片树林时,十分幸运,他们捉到了一只兔子。这是一只不习惯野外生活的家兔,还算肥!杏花动用了她十分宝贵的半盒火柴中的一根,虽然树叶潮湿,还是引燃了。浓密的树冠做了天然的遮蔽,巡逻的敌机发现不了。一家人围着火堆,嗅着架在火上烤得滋滋冒油的兔肉的香气,连日来第一次舒了一口气。小四直勾勾地盯着兔肉,过一会就咕咚咽一口唾沫,杏花心酸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不远处有一条小水沟,半沟的水!杏花捡来一块瓷瓦片,虽然盛水不多,总有热水温暖一家人的肠胃,还能给大哥清洗一下伤口。当杏花撩拨着热水给大哥洗伤口时,山牛像舒服又像痛苦地呻吟着。平时杏花见血就晕,可如今看到鼓着的脓包,流着血水的伤口她眉都不皱一下。是呀,自从看到母亲在鬼子面前猴一样快速攀爬的身体,放射着夺目美丽的眼睛,最后那句叮咛,照顾好弟弟们,还有太阳下静静躺着的母亲的尸体,这个世界就不再有什么东西让她畏惧不前了!

这顿美味的烤兔肉多多少少让全家恢复了些元气。剩下的兔骨杏花舍不得扔掉,她用半个瓷盆盛上水炖上一锅兔骨汤,这是大哥急需的营养。这一夜一家人就宿在火堆的余烬旁。虽然这儿远离村庄,死一般的寂静,还有伤人的野物出没,可是一家人都沉沉地睡死了。天亮醒来,爹发现不远处有些莫名的蹄印,这才大惊失色,他们就在野兽的眼皮底下睡了一夜,不是有一堆闪着红头的火堆,估计一家都不知怎么死的!

走出林子他们来到一个村子的废墟。这个村子就像一具残缺不全的尸体,没有一间屋子有完好的屋顶,墙壁到处是烟熏火燎的痕迹,树木烧成了髅髅,这儿一棵那儿一棵黑乎乎地站着。没有半个人影,几只野狗疯狂地撕咬着什么东西,成群成群的兀鹰栖息在黑乎乎的树桩上,等着去收拾野狗丢弃的残羹剩饭。这一家人的出现非但没有驱散野狗,它们反而大模大样地站在倒塌的屋墙上,睁着血红的眼睛狰狞地凝视着他们。不过这么短的时间,它们就忘记了与人类的界线,现在在怀疑人类的权威!小三小四俯下身子拣石头,狗才悻悻地跑了。

虽然残破,一家一家的院落依然可以分得清。杏花翻拣了三家无可收获,在第四家,她在已经散架的床底下发现了一袋小米子,袋底被老鼠咬了个洞,洒出去不少,可是依然是个可喜的收获。接着爹在小卖铺似地屋里发现了一坛酒,这只坛子打破了一半,还有一半盛在坛子里。杏花立即找来一只空瓶子把酒全装了进去,有了这点酒,山牛伤口的消毒就不成问题了,杏花高兴地把酒揣在怀里。

小三小四找到了一包腌萝卜和一只小耳锅。腌萝卜变味了,杏花吃了一口,干呕了老半天,可是那只小耳锅是非常宝贵的东西,天气越来越冷,用小耳锅煮水喝,就不会闹痢疾了。他们什么保证都没有,唯有尽可能地预防。尤其是两个小弟。

他们不知鬼子就在附近还是走远,呆在这儿是不安全的。临出村之前,杏花去一家锅屋的断壁底下找锅灰,娘情急之下用稀泥来掩饰她如花的青春,她现在要用锅灰,她将脸糊得严严实实,又把长辫打散,掩在母亲老灰色衣服的领子下面。就在杏花半跪在灶间做这一切的时候,冷不防身后一声细弱的呻吟,杏花紧张得头也不敢转,全身的关节变得僵硬。等了一会,身后的呻吟声又起,这次杏花有点听清楚,这不是什么怪物,好像是一位老人的呻吟。她慢慢地转过脸,可不是吗,在墙角的破烂堆里坐着位老人,看不出是老头还是老太太,一头的乱发遮住了半张脸,这是一张层层叠叠的皱纹堆砌而成的脸,五观就淹没有皱纹里。

杏花定定地看着他,她断定那声虚弱的呻吟就是他全身的力量所在。她慢慢地移向他,老人的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抖抖索索地抬起一只手,手里是一只肮脏的碗,他用耳语般的声音说,水。

杏花走近他,她忽然发现他双腿间聚着一堆白花花的东西,这堆东西不住的涌动翻卷。她纳闷地想看个究竟,老天呀,那是成堆的蛆虫,老人已死去大半,脚烂了,露着白惨惨的膝盖骨,蛆虫在疯狂地啃食他剩余的躯体。杏花的脑袋阵阵发晕,她扶了一下墙才没有倒下。那股刺鼻的腐臭味让她喘不过气儿来。她觉得自己快要疯了,这是她亲眼看着自己的同类在一点点烂掉。

杏花弄来一点水,爹和小三小四帮忙给老人洗了一下,然后把他挪到一个有点遮蔽的屋角,把所有能够找到的布片拿来覆在他的身上,又把一只破缸盛满水移放在他的面前,杏花留下了那袋小米的一部分。这就是他们所能做到的全部了,谁都不知道自己的明天会怎么样,也许这样静静地腐烂着死去倒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正在死去的老人并不痛苦,他已经失去了知觉,痛苦的是看到他的人。

他们心中的乐土是沐阳,可是爹只在童年时随爷爷去过,记忆太模糊,而且平常一小时就能走到的地方,他们要东躲西藏走上一天,又没有人问路,因此,他们终于迷路了。偏偏那种不紧不慢了无头绪的秋雨又开始了,已一连下了三天了,每一个都像在泥水中打过滚。天空终日灰暗阴沉,秋风像刀子一样尖利。这一晚天没黑严,一家人还是决定在这间荒野的小园屋里休息下来。杏花千方百计保有一副旧草席。她就点起火来,一边烧几块地瓜一边用耳锅炖小米粥。爹和哥坐在门前看雨,托老天的福,哥的伤口在奇迹般痊愈,扔了拐杖,已能很好地走路了,这对全家来说是个莫大的安慰!小三小四一边一个偎着杏花的肩头。忽然杏花发觉左肩烫得慌,她纳闷地转头去看,小四的一张小脸已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出一道血口子,眼睛紧闭着,样子昏昏沉沉。

“小四!小四!”杏花转身把小四搂在怀里,惊慌地大声叫唤。

可是小四脑袋软软地,听到大姐叫,眼睛睁开一霎,又慢慢无力地闭上。

杏花急得哭了起来,她将唇抵在小弟的额上,“是发烧了!”

爹和大哥也是急得直搓手。杏花加大锅底的火,把小弟的湿衣服扒了下来,让爹架在火上烤,她解开衣服贴身把小弟搂在怀里。

小米汤翻花了,杏花急忙盛了一点给小弟灌下去,刚吃了几口就一阵翻江倒海地呕吐,小弟的脸憋得紫红发胀,最后吐出的几口是青黄色的胆汁。杏花把小弟平放在草席上,用衣服沾上冷水覆在他的额头上,然后就跪在他的面前,握住他的手。她无可求助,只有祈求神灵开恩,祈求老天爷睁睁眼,祈求母亲的在天之灵显显灵验。高烧使小弟睡得很不安稳,他的脑袋转来转去,口里模糊不清地嘟哝着什么,时间长了,杏花听清他是翻来覆去地叫娘。泪水从杏花的眼里涌出,滴滴答答落在小弟的手上。才五岁的孩子!她是那样地自责与内疚,要是娘在,她决不会让小弟发高烧,她有成千上万种办法来保护他们。她眼前又浮现出生死关头,娘那熠熠闪光的眼睛,脸上夺目的机警与美丽!杏花已无数次地更换被小弟烫热的覆盖物,她又将自己的脸贴在小弟的额头上,她尽量不让自己的抽泣声吵到已疲倦入睡的爹和哥他们。外面的风那样地大,好像有个嘶心裂肺的声音围着小屋啸叫,雨也加大了,这是夏天的那种可怕的暴雨,竟然秋天也有。杏花紧挨的那面墙被雨水浸透了,一直湿到屋山头,她真担心这间风雨飘摇的小屋可否庇护他们到天亮。

杏花打了一会盹,半夜又被一个可怕的噩梦惊醒,她醒来一身冷汗,心通通通地一阵急跳。她赶紧去摸小弟的额头,烧不仅一点没退,反而又升温了。她刮了一根火柴照照小弟的脸,满脸是细密的汗珠。杏花再也不敢合一下眼,覆在小弟额头的衣服被烫热,她就及时再湿透。

这声暴雨和小弟的高烧使他们在这间小园屋子耽搁了下来。爹每天冒雨出去捋树叶拔野菜掘田鼠。这已是第三天了,小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虽然全身滚烫,面皮却渐渐显出黄色来。

“我去附近的村子找大夫!”山牛一瘸一拐地钻进雨幕。

“大哥,这样危险!”她担心大哥新愈地伤口,又担心村子里有危险,更担忧小弟的病,她跑进雨地里抓着大哥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杏儿,在这儿等着,只有能找到,我硬拉也得拉一个大夫来!”山牛挣脱杏花的手,缩着肩消失在迷蒙的雨地深处。

一家人守着小四默默无语地等着,等一个谁也不知道的结局。

下午,小弟的咳嗽加剧!小手老是无力地抓挠胸口,每喘一口气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喉咙里呼噜呼噜地响着,眉头紧紧地皱着,看起来每一分钟对他来说都是折磨。

天快黑的时候山牛回来了,身后跟着一个青年,全家人迎接天神一般。不料青年只是在中药铺子里干过几个月的小工,药铺的大夫在鬼子扫荡的当天就给炸得片骨无存,他是去山上采草药才得以保全性命的。这还是山牛拖着伤腿走了近五十里山路才找到的。好歹懂些医理,爹恭恭敬敬地把他让到小四跟前。

“看样子是肺炎,已经十分严重!”青年察看他的脸色,又把把脉。

“没大碍吧?”爹紧张地问。

青年蹙起眉头,就着燃着的麦草的光亮拨弄一下小四的脑袋。

“我说不准!”他踌躇着,“不过我倒是知道几味药可以一试,可惜天黑了,没法采!”

杏花看看黑洞洞的依然滴答不止的天空,那一刻心中是充满仇恨的,她切齿仇恨这浓黑的天空,它像一只黑色的巨掌扼着她的喉咙,不给一点活路。

无可奈何地等待,是最痛苦不过的事情。天放亮的时候小弟的胸口微弱地翕动着,他没有力气大声地咳嗽了,只是偶尔咧咧嘴,做出想要咳嗽的样子。

爹和哥在青年的引领下出门了,杏花带着小三生起一堆火,小米子还有最后一小把,她全放在小耳锅里,虽然小弟一直是滴水不进,她每次做饭喂他之前,心里总是满怀希望的。

将烫滚的小米汤盛好,她让小三端着,转身来扶小弟。这时她惊恐地发现小弟一直紧闭的双眼半睁开了,眼珠一动不动地定住了,就像那天躺在马陵山上的娘一样,冷漠地呆滞地向上望着。

杏花惊叫一声扑在小弟的身上,她将脸埋在他的胸口,胸口依然是温热的,但是那微弱的翕动停止了。她再吻一下额头,额头在逐渐地冷下去。

那种要窒息的眩晕!那种钻进四肢百骸的痛!连日来心力交瘁的杏花昏倒在小弟的尸体旁。

小弟被埋在了这所小园屋的后头,可是一家人依然得耽搁下去,因为杏花又病倒了。

等一家人终于又上路时,节气已到冬至,这是一个早冷的冬天,一天到晚地刮着寒风。

他们一家早就失去了目标,只能说走一步看一步,不能说想去哪就去哪。

让他们想不到的是,在远离故乡的异地居然碰到了村里的瘸腿老汉,他比他们还惨,背着个油花花的布袋子,拿着要饭的瓢,打狗的棍。

老汉见到他们就像孩子见到亲人似地大哭起来。爹问到村子里的情形,才知道除了及早逃走的,剩下的都死了,尸体堆满了马陵山的沟洼,被鬼子泼上汽油烧了一天一夜。据说鬼子怀疑村里窝藏了八路军。春旺和几个青年修完炮楼,被鬼子送往关东挖煤去了,千里万里,现在不知死活。

“芍子她们呢?”山牛问。

杏花飞快地看了大哥一眼,她早就猜大哥和芍子姐好上了。现在看到大哥急切又担忧的眼神,她的心也不由得揪了起来,她紧盯着老汉胡子拉茬的嘴,她真怕那里再蹦出什么话来,她不相信有什么好消息会来可怜他们。

“没有信!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杏花长长出了口气,这就是好消息!她坚信芍子姐就活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她在等着山牛哥和她团聚。

杏花咬咬嘴唇,抓住大哥的手用力一握!山牛转过脸来感激地看着妹妹,这之间有种心灵相通的默契,他总觉得和这个妹妹之间有根看不见的线,许多话不用说。

他们一家就这样不停歇地走,尽量远离村镇,远离人类。山牛的身体完全康复,要提防鬼子抓丁,保不准前面就会突然窜出一伙人,改变一家人的命运。杏花正十六,虽然打扮得像个老太太,家人还是心里犯虚。

他们专拣没有路眼的荒郊野外走,他们目前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能找到块水草丰美,至少能让他们度命不死的地方,哪怕像爬虫一样地活着!

十几天后他们闯进一个深山里的小镇,他们完全不知道这儿位于中国的哪块版图。这个小镇就像漂洋过海的鸟儿衔在口里的一颗种籽,既不知它是何时跌落的,也不知它是怎么发芽的,这个小镇就这样孤零零地位于高于天齐的重山之间。

这天恰逢山集,满满一街筒的人。女的一律黑红粗壮,头顶鲜艳的红头巾,男的一律腰系青草绳,面庞紫黑。个个满口俚语。

多久没有见过这样平和,这样繁荣的集市了呀。杏花一家跌跌撞撞地闯进人群里,立即成了众人围观的怪物。父亲的长裤被荆棘刺得成了齐膝长的散着边的短裤,大哥光着膀子,只在腰间束一块干兔皮,杏花倒是衣裤齐整些,可是没有鞋子,脚上是一大团绑在一起的野草,一只脚上的草团磨破了,她站在地上,脚上伤痕累累。小三尤其滑稽,里面穿着爹的大褂子,外面套着哥的马夹,脚上穿着姐的绣花鞋,谁看谁笑。

杏花透过糊在脸上的泥垢看着人们,他们都是干净的,虽然没有一个人眼中流露讥讽的意味,她还是倍感羞愧。

一位老年妇女把一块黑乎乎的什么东西放在小三面前,小三飞快地抬头看了爹一眼,爹没言语,他就抓起来狼吞虎咽。陆续有人送些水,送些干粮,一家人就席地而坐,连日来第一次安安心心地吃了顿饱饭。杏花虽然觉得在众目瞪瞪之下进食难为情,但看到小弟满意地打着饱嗝,她还是心情舒畅。

不久他们就弄明白了,原来这是四川境内,这个丁点大的小镇占了地处深山之利,虽然土地极为贫瘠却没有鬼子来过。换句话说,这是个被遗忘的角落,不仅被较为文明一些的生活遗忘,还被战争遗忘。但是这早已高出他们最初的设想,尤其让他们感恩戴德的是,他们居然在镇上找到一户沂蒙山区的老乡。

家主名叫马强,带着老婆和一个二十二岁的儿子。他们早来了几个月,也是误打误撞闯进来的。他们家在小镇的东北角,依山而建,不论房子和院墙都用的是山里质地坚硬的青石。

“房子一定要建得非常牢靠,地基就用这样的巨石垒,院墙也要非常高。这山里的风很怪,一旦刮起来跟野兽似地,得防止它把房子拆成一堆乱石!还有山里的野物,墙头略矮一点,它就能跳进来!”

马强指点着说给王庆。

“这地方白天还蛮好,遇上风雨之夜,连风带野兽,一夜鬼哭狼嚎的,胆小的一吓一个死!”马婶弯腰在面案上撖面条,杏花挨着她切葱花,她已洗过澡换上了马婶的衣服,大辫子黑油油地垂到腰际,刘海蓬蓬松松地覆在前额上,一张白净的脸透着青春的红晕。

“凭它怎么鬼哭狼嚎也强过遭鬼子的罪!”王庆叹息着说,他眼前掠过妻子,五婶的婴儿,小四儿。

“王庆兄弟!来,喝一碗自家酿的黑莓酒,味儿是淡了些,可到底是酒呀!”马强说,呶呶嘴示意大儿子大柱将王庆面前的酒碗斟满。

“喝!马大哥!不死就得活!你看我这三个小的!”王庆指指杏花他们。

他的话使得马婶迅速地抬起头,很快地看了马强一眼。再垂下头时,杏花看到一滴泪落到面粉里。

“怎么了?马婶?”杏花丢下菜刀一把抓住马婶微微颤抖的手。

“你有三个小的,是福气!”她抬起头,“我也有三个小的——”

大家都抬起头盯着她。马强的脸色变得铁青,他五指狠狠地扣在酒碗上,抓起来一饮而尽。他放回碗的时候劲儿大了些,黑碗炸裂成碎片,咣啷咣啷地掉在地上。

一时间房间里静极了,此时已是入夜十分,山风围着屋子低吼,秋虫躲在屋角窗前叽叽叽鸣成一片。松明就像一个跳舞的精灵,它将一些千奇百怪的影子映在山墙上,忽明忽暗。松烟的痕迹袅袅上升,就像一个长长的虚弱的叹息。桌椅碗筷都沐浴着这样的寂静。一声压抑的哭声打破这一切。

“他们不许我提起,一直以来都不许!”马婶跌坐在地上,抖着一根手指指着马强和大柱。“可是我一时半会也忘不了——”

“娘!”大柱眼睛红红地走过来,挨着他娘坐下,“我们不让你提,是怕你提起来会伤心。你很厉害地哭一次,就会昏迷一次,我和爹真顶不住!”

一声粗犷的男人的哽咽,可怕而突兀。大柱捂着嘴走了出去。

“你们多傻呀,不知道当娘的心呵。口里不提,我哪夜不梦着她们两姐妹,你们看看我的枕巾。”杏花接过来,浸满了泪水的枕巾结成厚厚的痂,触手处粗糙坚硬。

杏花伤心地看着马婶。

马婶轻轻地抚着杏花的头发,“闺女,你十六?”

杏花点点头。

“几月?”

“三月!”

“那你比我的丫头大两个月,我的大丫二丫也是十六,她们是双生!生她们的时候,接生婆说,哟,两朵花!把她爹喜得——”她抬头看着马强,酒劲使马强的脸变得紫红,他像个雕塑似地坐着,“他抱着磨棍一气推了两大盆地瓜糊子!整整烙了六十张煎饼,她奶奶数着呢。”

“我的大丫二丫长大了,远近闻名的一对姐妹花!又乖巧又能干,她们是娘的小棉袄。可是,她们没了——”

泪水涌上来,马婶擦湿了手心又擦湿了手背,仍然满面是泪。

“遭千刀的狗杂种呀,他们把我的丫呀——”马婶一只手握成拳头捶着心窝。

“逃出村子时,我们一家还是齐全的。可是在村外的小道上,碰上了鬼子兵!他们围着我的两个丫,啊,啊,她们是活活——我这当娘的心哪,我这当娘的心哪!她爹上前拚命,被鬼子一枪托砸得晕死过去,挖好坑了,老天可怜,又缓过来。我的大柱兜着一兜的山杏回来给他的两个妹妹吃,可怜正赶上她们咽气,是鬼子嫌反抗得狠了,糟蹋完又打死了——”

那种挖心刺肉的痛呀,杏花的眼前现出娘的尸体,那种眩晕,心被撞到墙上又猛烈弹回来的感觉又袭击了她。她丢开众人,跌跌撞撞地奔进西耳房,一头倒进草堆里。

这是一个凄惨的夜。

王庆家的房子很快盖好了,与马强家相隔不远。一连刮了一天一夜的北风,第三天今年的第一场雪飘飘荡荡地下来了。

杏花把火头烧得旺旺的,小黑锅吊在火头上,让爹和小三守着火烧水。这样的天气哪儿也不能去。杏花就坐在床上绣一块头巾,这是山里的女人很喜欢戴的那种颜色鲜艳的头巾,她再绣上些花鸟虫鱼,在集市上竟很好出手,几块头巾就能换回一些干粮。

“爹,等天好了,你和哥把这个窗子糊糊,嗖嗖地往里灌凉风,”杏花缩缩脖子,拿一块破布塞在窗上的小洞处。

王庆走过来查看,洞口正对着杏花的床头。

“不必等天好,你大哥回来咱就和泥!”王庆背着手踱到门口,闪开门看着搓棉扯絮的天空,“你大哥怎么还不回来,这一大早上哪儿去了?”

“是呀,他去哪儿了?我起床就没看到他的人影。这样的风雪的天气!”杏花停下针线,担忧地说。给他留在桌上的饭菜早凉透了。

过了晌午,雪骤然加大,硕大的雪片扑天盖地。

王庆拿过蓑衣,走到门口,“我去你马大伯家看看去!”

杏花送他爹出门,强劲的北风几乎掀她一个跟头。忽然她看到远处缓缓移来两个雪人。

“爹,那不是哥吗?”

王庆将手搭在额上,眯着眼张望,来人正是山牛和大柱两个。

这哥俩浑身上下挂满了厚厚的雪片,像两只大白熊,进门就奔火塘,冻得唏嘘嘘的。

“你倒好,一大早一声不吭地出了门,叫我和妹妹替你担了一上午的心!”爹一边把两个人抖在地上的雪扫出门边抱怨。

两个小伙子都皱着眉瞪着火苗不接他的话茬。半晌山牛回过头来,“杏花,家里还有酒吗?”

“还是大柱哥给的那一坛!”

“拿来!”

杏花起身去拿酒,王庆纳闷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两个人的表情严肃地异样。

“我记得还有块腊肉!”山牛到门后找了一下,将一块挂在墙上的干肉拿了下来,插根干树枝,架在火上。

一会的功夫,腊肉的香气扑满屋。

“你们俩搞什么名堂?”王庆有点着恼了。

“爹,你喝了这碗酒。”山牛将小黑碗斟满酒,端起来递到爹面前。

“杏花也来,小三也来。”一家人团团围住小桌,山牛动手分割腊肉,斟酒,“杏花喝这碗!”

“哥,怎么了?”山牛的反常使得杏花不安起来,她不喝酒,看看大哥,又将询问的眼神转向大柱,大柱垂着头,喝干了一碗酒,又自个儿斟。

“我们俩有个决定!”山牛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决定?”杏花和爹同时问。

山牛看了大柱一眼,又抬起眼睛平静地盯着爹和妹妹。

“我们俩决定出去寻找八路军,寻找抗日队伍,去打日本鬼子!”

“你们,你们是什么时候决定的?”王庆觉得腿上有根筋嘣嘣地抖了起来。

“昨夜我想了一夜,今早起来就去找大柱!马大伯和马大婶已经答应了!”

“他们都答应了?嗯,好!”王庆一口将酒喝干,“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

“那,爹,你也答应了!”山牛兴奋地大声说。

“还要问我答不答应吗?去问你娘好了。她是怎么死的?咱们就找个安生的地方躲起来就算了吗?我原来倒想自个儿去找抗日队伍,把这条命和鬼子拚掉算了,可是有你们兄妹——”

“爹,不用你去!我和大柱年轻力壮,上战场的该是我们!”

几碗酒下肚,山牛和大柱都兴奋起来,两个人的面颊红红的,那种青春的烈焰在他们的眼中燃烧着。

杏花给他们盛上热粥,将菜饼子烘热端上来,然后拿一只凳子一个人悄悄地坐在门口,对着飞雪的天空。

这是个重大的决定!不管是对大哥对全家还是对她!刚才大哥让她也喝点酒,她不知什么意思,可是真的,眼下的她就有痛饮一番的豪情。她从来不知道他们还可以去打鬼子,她一度以为他们只要安全地逃出敌人的掌握,只要找一块安静的地方过日子就千恩万谢了!他们只有挨欺负的份!她心中有仇恨有愤怒,但鬼子有的是大枪大炮,轰鸣不止的飞机炸弹,她亲眼见过鬼子的一排火力扫射过来,数以千万计的乡亲们死成一堆!她所有的情绪都显得无能为力。一直以来,她胸中淤结着冰砣一样的块垒,不论这个小镇给她一份怎样淡然与祥和的生活,她都难以畅快地生活。她常常被一口吐也吐不出去的气噎得好难过。她还一度找不到只所以这样的症结。哥刚才的一番话,“找抗日队伍,打鬼子!”让她的心头轰鸣,不错,就是这话呀,她忽然发觉她那么强烈渴望的就是这件事——杀死鬼子,把这些无缘无故欺负人的禽兽赶尽杀绝,血债就用血来偿!

她眼前闪过娘那呆滞的仰望苍天的目光,闪过五婶疯癫的身影,闪过窝在墙角慢慢腐烂的老人,闪过遍布满地的白骨,闪过小弟那小小的尸体——她想叩问,苍天呀,你为什么许可这一切发生!到底是谁恶贯满盈?

她觉得心头热烘烘地,转身走向桌子。

“哥,我也可以去打鬼子!”杏花声音洪亮,因为激动,还有些打颤。

“你!”大哥先是仰头看她,然后哈哈大笑。

“怎么,不行吗?”杏花被笑得脸通红,“我就想亲手杀几个鬼子,看看他们的血是不是红的?”

她的话让山牛的笑嘎然而止。

他站起来拍拍杏花的肩膀,“不是不行。家里离不开你,还有爹和小弟。我只是听说八路军领着人们打鬼子,在哪儿,还要去找哟!”

“那,你们何时走?”

“哟,开始催了?”大柱调皮地挤了挤眼“你可得有个思想准备,说不定这一走,你和你哥就再也见不到了!”

看着杏花瞬间变色的脸,山牛责备地给大柱使了个眼色,“瞎说什么,乌鸦嘴!听说八路军有毛泽东共产党领导,神勇无比哪!我们要去找一一五师,去找罗荣桓!”

“对对对!”大柱自忖语失,赶紧附和。

“哥,大柱哥,不知你们信不信,要是有机会,我宁愿让我的血洒在战场上,我宁愿与吃人的恶魔同归于尽!”杏花说得很慢,却掷地有声。

两个人都敛起笑容,肃然起敬地看着她。

“杏花,你叫我们不由得要去尊敬你,有一天,你会成为了不起的人!”山牛认真地说。

“你是灯塔,照耀黎明前的海洋;

你是舵手,掌握着航行的方向。

年青的中国共产党,你就是核心,你就是方向,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我们永远跟着你走,人类一定解放。”

大柱轻轻地唱起了一首语调昂扬的歌曲。杏花被那种慨慷激昂的气氛感染,她轻轻地和着,她好像就看到了黎明,看到了方向,也看到了解放的那一天!泪水溢满了眼眶,第一次觉得这泪不再苦涩无助,凄苦无依。

“这首歌的名字叫《跟着共产党走》,我是在山外跟人学会的。山外八路军建立了抗日革命根据地,很多背井离乡的人们都回去了,耕田种地地过起了日子。有共产党八路军给人们撑腰哪!”大柱的话使全家振奋。

“真的吗?那我们的家乡要是成立了革命根据地,也可以回家了?”王庆问。

“当然了!在根据地里,乡亲们协助八路军挖战壕修军事基地,造炮楼,杏花这样的女孩子也能纺线织布,纳鞋底做军鞋,烙煎饼呢。”

“啊”王庆无限神往地看着云天深处,家在千里万里之外,又近在咫尺。

良久他叹了口气,“要走,也得等雪化化,山里的沟沟坎坎太多,行路危险!”

这一夜,杏花梦见了春旺,她梦见春旺成为一名飒爽英姿的八路军战士!他扛着一挺机关枪匆匆从她的面前跑过,她拚命地叫他,可他来不及停下,只是边跑边喊,“我要去打鬼子,我要去打鬼子!”她兜着一兜的煮鸡蛋站在路边,失望地看着大部队过去后掀起的黄尘淹没了他的背影。

这个梦好几天在她的脑海里徘徊不去。终于大哥和大柱却身的那天,她嗫嗫着和大哥说了。

“找到八路军,你们一定要打听打听春旺!”她红着脸。

“放心!等咱们胜利了,把小日本赶出中国,我一定领着春旺一块来接你回家!”大哥满怀信心地说。

大哥和大柱的身影消失了,他们又和马强大伯爬到一个小山头,可是迷蒙在大家眼前的只是重叠的山峦和纵横的树影。

再也没有他俩的消息了。每年春节,两家人一起过。马婶都要给他们俩盛上两碗水饺,絮絮叨叨地说上许多话。

一年又一年,日子平淡也艰苦。八个年头就在这无尽的辛劳中过去了。

1945年深秋的某天,杏花在路边摊晒庄稼。三个穿着军装的人从远处走来。

杏花手搭凉蓬,纳闷地向他们张望。

她隐约觉得他们并不陌生,可是她不敢想。她就那样木雕泥塑似地站着,就那样目瞪口呆地看着。

“啊,那不是杏花吗?杏花——我们胜利了,我们回来了呀!”走在最前面的人惊喜地大叫,一手抓下军帽使劲地挥舞着向这边跑来。

一股巨大的电流击中杏花,她半痴半傻地看着这三个人将她团团围定,由着他们把她紧紧地拥在怀里再高高地抛起来。

接下来的这个节日——八月十五团圆节,在这两个家庭里显得空前隆重。

马婶一天到晚地磨面,炸油糕,杏花忙着做月饼,剁肉馅,煎羊排。肉香新谷香煎油香混成一股喜气洋洋的味道,溢满小院,再飘出来,氤氲了半个小镇。

山牛,大柱,春旺把砍来的小山似地一堆柴禾堆在院子里,三个人光着膀子比赛劈柴。独臂将军春旺最为凶猛。

小三长成个高挑的小伙,他里里外外地跟着他们,他们穿军装的样子,他们黝黑健壮的肌肤,他们战场上练就的特大嗓门,三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听力下降,彼此说起话来像大雷,就是这也使小三心生羡慕,他不止一次的抱怨,当初为什么不把他一起带走!

八年来他们经历了无数次战斗,而每一次战斗如今都成了他们家茶余饭后的娱乐。马强和王庆这两个老头都听得有瘾了。主讲人当然是口齿最为伶俐的春旺,他还是八路军中威名远扬的敢死队的队长!那只胳膊就是他带着队员们偷袭敌军后方时失去了。

每个故事杏花都听过许多次也听不够,她最为感兴趣的是春旺带着几个弟兄从煤矿中智逃出去,参加八路军和他亲手押着战犯头子游大街的故事。

关于这后一个故事,使大家又格外对春旺多了一屋崇敬!在大家的强烈要求下,他得一再地讲述并且加上表演,他高高地举着他的独臂,说他是怎样把高举着双手的俘虏押进看押所的,是怎样把那个罪大恶极的战犯头子推上囚车的,又是怎样在夹道欢呼的人群中摁住战犯的脑袋,向中国人民谢罪的!

那种强烈的喜悦经久不息地笼罩着这两个家庭。

杏花常常想起若干年前的那个梦!她相信人世间是有个无所不知的神灵,他褒奖该褒奖的,惩罚该惩罚的!丝毫不爽!

他们动身回老家的那天,正是秋天中最为明丽的一天。秋阳和煦的照着,风儿若有若无,干青草热烘烘的气息弥散在空气里,山雀落在路边的树篱上,天空无比地高远澄净,一队排成人字形的雁阵悠长地鸣叫着掠过云端,向南飞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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