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子的村上,村上的凉子

我们活在人情凉薄的时代。

——[英]安吉拉·卡特《缝百衲被的人》

没有城市,没有遗忘。

隔壁邻居家有一只猫,一只毛色黑的发亮的猫。我是在搬来这里第二年才和他对上话。他的口音像英国老绅士嘴里的味道,悠闲自在,对我爱搭不理的。可能心血来潮了,他就会来敲我那扇木门,趴在有阳光的窗沿边,和我讨论那些旧报纸上的新闻。

租来的房间,是楼下房东常年堆放杂物的阁楼,现在我以每月还算租金的价格让她收留了我这个流浪汉。所以,目前它属于我,我是指这个杂物间、新大陆。我得说明,即使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也得对自己的生活水平负责——干净舒适的暂住。

于是,老相框、残照片,破旧的卷曲的笔记本,一本没有封面的小说以及,那只黑猫——他称自己为洛生男爵——出现。

隔壁,是凉子小姐,常年患有哮喘病的凉子。她和我在同一家编辑部工作,一位自由文字工作者。我和她讨论过非虚构文学方面的问题,的确有很深的见诣。她很长时间都不出门,我想是因为病情,或者工作的使然。

她有一个秘密,是洛生男爵告诉我的,关于她的家庭。凉子是从日本来到中国的,作为交换生,离开了二十年照顾她的江户养父母。她写信,但从不寄出去,都是放在一个上着锁的抽屉里。他看过一封放在她桌上未写完的信——我是指洛生男爵。题名是写给村上,他记得她曾提到过那个人,是养父母姐姐的儿子。凉子的养父母不允许凉子和村上在一起,江户人的观念,大概和我们中国传统的家庭文化相似。

生活最平常的部分,在凉子走向大海的那天被打破。凉子与我,是隔壁邻居,是公司同事,更是生与死再也无法触碰的昨日深夜。凉子说,村上带她去看过深海樱花,坐船的那天,村上把自己随身携带的护身符给了凉子,于是风浪带走了村上,也带走了那个深海樱花刚刚好的深夜。凉子哭了一个星期,也没能参加村上的葬礼。在白杨叶子的夏天,孱弱的凉子,埋葬了所有关于一个凉子和村上的所有记忆。除了那些信件。

信纸上的笔迹与地址是凉子的村上留给凉子唯一的暧昧。告诉她不久前她的村上还在耳边说着甜言蜜语。可这个年纪,是否总有一段无疾而终、痴心绝对的感情,要我们来不及告诉分开后的生活,就断了当时终生难忘的念想。

凉子的大海,在深海樱花盛开的那天与她融为一体。而凉子的村上,至死都安静的生活在那个江户的城市。当凉子离开城市,离开江户,离开村上,所有的以为都烟消云散,但城市在深夜,在大海,在凉子的身边复活了村上。

一个患有哮喘病的凉子,一个英国绅士般的洛生男爵。那个时代是有这样的传说,一只在你身边的黑猫是你虽已死去却不愿离去的亲人的化身。而洛生男爵,和我交流的那天,我便开始相信了这个传说。现在我租住的房间,以前便是洛生男爵——也就是村上居住的房间。原来凉子一直住在这里——村上和凉子曾经在中国短暂一年生活的地方,或许离开了江户,凉子又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

房间里的旧照片后来凉子告诉我,那是她和村上去看海底樱花时拍下的。村上的模样,确实符合每个女孩子哥哥的形象,成熟稳重,帅气绅士。凉子的村上笔直的站在她身边,右手轻轻的绕过凉子的长发搭在左肩上,他们确是像一对恋人。

那本写有村上字迹的笔记本,每一页都是村上记下的关于凉子的生活。“今天凉子想要看樱花,没有樱花的季节。她看过我房间里的那张照片,是深海樱花,确实比普通的樱花美丽的多。我告诉凉子,三天后带她去看深海樱花。只要凉子喜欢的事情我都会努力去做,她的模样总会让我不能拒绝她,伤害她。即使,深海樱花需要用自己最心爱人的灵魂才可以让它绽放。或许这只是一个传说。”

“今天就要和凉子去看深海樱花了,她很开心。我打算将我随身带的护身符给她,算是给她一个挂念。她总是会忘记我,我喜欢的凉子。过了明天,一切又将是新的开始。第五十二次,凉子,你还会不会忘记我?”

患有严重失忆症的凉子,手里拿着那本没有封面的小说——《我的女友,凉子》。

我们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生,但——

我们缓刑的时间长短也同样随机不定。

           ——[英]安吉拉·卡特《缝百衲被的人》

村上的凉子,被迫离开了江户。所有人认为,她是害死村上的凶手。

之后一直陪在她身边的,是洛生男爵。名为洛生男爵的村上,却一直也没有离开凉子。

凉子还是会常常失忆,幸而她每天都会有的几个习惯,在她住在我的隔壁后——会去看看挂在书屋墙上的旧照片,在整个下午,读那本小说、一本关于凉子的村上的泛黄笔记和那些信件。她觉得,是有一个名为村上的人陪在身边,悄然无声而又温文尔雅。

村上一直在凉子身边。洛生男爵告诉我,每次他要和凉子说话的时候,他只能发出猫本能的叫声。这个咒语,在深海樱花之后,就将村上和凉子隔在了两个世界。凉子的漂泊,凉子的脆弱,他都只能默默地看在眼里。唯一能做的,是在每一个下午的几个小时里,静静的躺在凉子的腿上,看她读村上写给凉子的信件、笔记、小说。未来的事情,洛生男爵并不清楚会是什么样子,至少现在他的凉子还会记得村上这个名字。

“第五十二次”,在凉子读完所有关于村上和凉子的故事。她记起了江户,记起了村上,记起了樱花——海底樱花。她寻找到所有关于海底樱花的资料,每一步都慢慢触痛凉子的心。凉子记起了关于所有村上对她的好,樱花下的告白,每一天的陪伴,耐心的照顾,所有的好,却都不敌现在时间催人。她抱着洛生男爵,一如当初村上抱着凉子的温暖,可是凉子,她的村上现在已经不在她的身边。

凉子去看了一场海底樱花。在她告诉是我将它们——关于村上的一切重又唤醒。凉子的村上,在所有人都已经忘记的时候,凉子找回了村上。即使,晚了三年。村上用五十二次新的开始换来的,是他和凉子最挚深的恋情。

有些东西,失去了是为了更好的得到,逃避失去后的痛楚,是短暂却在隐隐作痛。凉子的村上,村上的凉子,当海底樱花绚烂,灵魂得到肉体解脱,相爱的人终将相遇。今天,窗外的阳光落在凉子和村上的照片上,他们的微笑,温暖明媚。


没有城市,没有遗忘。我将《凉子的村上,村上的凉子》写下的时候,也已知道许久后不会有人记得。在人潮拥挤的城市,遗忘是比失忆更可怕的梦魇。

第二天,一只白猫出现在洛生男爵的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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