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缪四儿
从冬至那天吃了饺子,街上传来一两声的鞭炮响开始,就追在母亲屁股后面不停地问“啥时候过年呀?”
母亲被问得不厌其烦,就指着东面的夜空说“你看到那三颗星星了么?等到它们三个靠在一起了,就要过年了。”
幽蓝的夜空中,三颗星子一线排开,倾斜着挂在东方的天幕中,大小相等,璀璨夺目,不用费力就能找到它们。
现在知道那是猎户座的腰带,有人取了个喜庆的名字,叫福禄寿三星。
每天晚上从院子里过,都要抬头去看那三颗星,果然,它们慢慢地相互靠拢。
入了腊月,水泼到地上就凝结成冰,空气里也是呵气成云。手缩在袖子里,身上的棉衣厚得胳膊腿都打不了弯,帽子护住了半张脸,从衣兜里摸出一个摔炮,使劲往坚硬的冻地上一砸,“啪”的一声脆响。
街上也传来零落的鞭炮声和小孩子的欢呼声。心里一阵的悸动,绽放出快乐的花,也忍不住高喊一声“快过年喽!”
爷爷开始陆续地往家买年货,大葱,姜,藕,土豆,大白菜,芹菜,蒜薹,牛羊猪肉,对联和大料。
大料包在报纸里,有八角小茴香豆蔻桂皮花椒,炖肉或者磨成粉调饺子馅用。爷爷便指着八角教我辨认:八角有八个角,少一个也就是假的,颗粒饱满,香气浓郁,假冒的叫莽草子,又叫红茴香,不但没有香味儿,还有大毒。
腊月二十三开始,奶奶和母亲要开始蒸馒头、包子,打花糕,蒸年糕,用模子刻火烧。火烧是一种加了红糖馅的面团,放在雕刻了喜庆图案的模子里按压一番,印上福禄寿喜等字样,在面板上磕出来,放进锅里蒸熟,代表着新的一年一家人团团圆圆,甜甜蜜蜜。
年糕是用黄黏米加大枣做的,能黏到掉牙,甜到满心欢喜。爷爷最喜欢吃,锅才掀开他就迫不及待地用筷子插上两个,一边走一边吹着气,等不及冷凉些,咬上一口,烫得嘶嘶哈哈,嘴里含糊不清地嚷着“好吃好吃。”
馋得我也赶紧拿筷子去挑一个,连绵不绝地能拉扯一尺长,蒸熟枣子红得发黑,冒着一层蜜似的油,香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口水吞下去,咬一口,烫酸了大门牙。
每天从早忙到晚,厨房里一直热气腾腾,等炸完了丸子和鸡鱼肉,年就真的要来到了。
鞭炮总是最后买来,爷爷是医生,对安全尤其重视。他不主张让小孩子放鞭炮,总是说吓唬我说“鞭炮会崩瞎了眼。”说归说,看到别的孩子放还是忍不住心里痒痒,人家不是没事么,跑得快些不就行了。
用红色外衣包裹的大个头是二踢脚,能响两声,点燃了捻子,迅速跑开,它在身后“嘭”的一声便飞到了空中,然后又炸出一声巨响。片刻之后,它的尸身下雨一样的洒落下来,有碎了的外壳,和两头用来封堵炸药的泥巴。
小鞭炮红纸封成条状,年三十饺子下锅前要放上一挂,出锅时也要放。
三十那天大早就要揉面调馅子,下午忙忙地包上两大屉饺子。三十晚上要吃加点素的,韭菜虾皮,或者胡萝卜羊肉馅,估计是好消化。初一的早上便是肉的,猪肉大葱,或者羊肉馅。
鞭炮声一阵阵地响起,我们家也赶紧地忙活起来。母亲把饺子扑通扑通地下到沸腾的锅里,我蹲在灶下前仰后合地猛拉风箱。母亲吹着气,烟雾缭绕中用勺子把水饺赶得满锅跑。
捉上来一只,轻轻地点一下,白胖的饺子变得极富弹性。
“熟了,放炮!”母亲吩咐一声,我用一米多长的秸秆点燃挂在树上的炮焾,然后以百米冲刺的速度抱头窜回屋里。饺子在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端上桌,热热闹闹的除夕夜就要开始了。
鞭炮声先是稀稀落落,后来就汇集成片,近处的,远处的,轰轰烈烈,整个世界都沸腾起来。好像饺子霹雳扑通的下锅,又好像美军攻打上甘岭的战役。其声势浩大,能让世界为之震惊,当然隔着茫茫大海,外国人见识不到中国春节放鞭炮的大阵势。
我家一条不到一岁的狗就在除夕夜吓得落荒而逃,不知所踪。全国上下都在轰鸣,几乎没有一个地方不过年,不放鞭炮,它还能逃到哪里去?估计是吓破了胆,或者神经错乱,成了一条疯疯癫癫的傻狗,再也找不到归路。
三十晚上出来上厕所,抬头看,东面天幕上的几颗星子果然靠拢到了一起。由原来占据的小半边天的距离,变成了仅有二十厘米长的小尺子的距离。母亲的话说的没错。小时候眼里的大人们简直就是智慧的化身,虽然她们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主妇。
春节晚会一直持续到零点,我负责擀皮,母亲则捏出一个个腆着肚子得饺子。
屋里灯光黄晕晕的,散发着柔和,更显得新年气氛一派祥和。以至于我结婚后许多年都在怀念那种温馨的场面,老家有出嫁女不能在娘家过年的风俗,所以,在一种被伤害的情绪中我慢慢地死了那份心。
深夜,倒计时开始,全国上下开始迎接新的一天,鞭炮声又开始了新一轮的轰炸。一点钟过后,沸腾的鞭炮声终于慢慢地沉寂下来,除了守夜的人们,大多数人要去床上打个盹儿。
新年的兴奋让睡眠变得很浅,凌晨三点鞭炮声又响起来。有个说法,大年初一起得越早,新的一年日子就会过得越好,于是家家户户看谁家鞭炮先响起,又是一轮狂轰乱炸。
新年在喧闹中开始,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火药味儿,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战役。天空灰蒙蒙的,无论是晴天还是阴天,记忆里的年初一永远是灰色阴沉的,现在知道那种天气叫霾。但也仅限于新年的几天而已,过后天依然是瓦蓝的。
起大早吃完饺子,穿着崭新的衣服,跟着大人到处跑着去拜年,其实就是是讨要几块糖,一把瓜子,再听几句又长了一岁的夸奖,那时候总是迫不及待的要长大。
爷爷奶奶会给压岁钱,但爷爷从不让人给他行拜年的大礼,最讨厌别人给他磕头,他说受人叩拜会损阳寿,所以他活了八十多岁。
受人一跪的前提是你须要是个有福气的,一个人福薄命浅最好不要沾人家一跪的便宜,否则你承受不起人家的一屈之礼。依我浅薄的人生经验,发现好多爱让人磕头的长辈都早早地见阎王去了,那大概就是没福气的吧,寿命慢慢让别人的膝盖给折损完了。
饺子好吃,但是也不能多吃。一个人再好的胃口,给他三顿饺子,也立马会出现消化不良,食欲不振,口气腐臭,舌红苔厚。过年的时候我爷爷会给我吃山楂丸,虽然我小时候脾胃羸弱,食量本就不多。
年初一过去,初二又要吃饺子,又要放鞭炮,初二的饺子叫捏小人。那个时候人与人之间相处敦厚,即使有点鸡毛蒜皮的冲突也是摆在明处,没有勾心斗角的算计,当然也就没有什么小人君子之说。
初二吃完饺子要去远路的亲戚家拜年,那时候去姥姥家拜年要过一条河,河面上架一座窟窿遍布的危桥。
我就担心,有次忍不住脱口说出“可千万别给掉进河里去!”父亲当即赏了我一个拧脸的酷刑,那种疼痛一直持续到了姥姥家,脸上的那块青紫乌黑陪伴我过了一个新年。
虽然有过年时大人不责备孩子的风俗,但我爹打人是百无禁忌。
那时候的年,是大初一早晨穿上新衣服兴高采烈地疯跑,是无拘无束自由自在,是无忧无虑散漫放松。不用写作业,还可以得到压岁钱;盼望良久,却又过的飞快,无比快乐,也异常珍贵。
如今,有了自己的小集体,春节就是累得腰酸背痛。要么上班,要么走亲访友,四处应付。忙忙碌碌地准备年货和一家人的吃食,利用休班时间张罗一家人的团圆饭,刷锅洗碗做家务。
为了让孩子有我小时候的那种快乐,特意去为他营造那种过年的氛围,特意给他准备新衣服,给他们做好吃的。同时看着他们的兴高采烈,来缅怀自己儿时过年时的快乐。
转眼又要过年了,春节时的爷爷奶奶已经变成了摆放在门口桌子上的照片。他们微笑着接受小辈们的跪拜大礼,也再不用担心折损阳寿了。我可以大大方方的给他磕几个头,上几炷香。只是他们不会再给我压岁钱,爷爷也不再给我山楂丸,也不会拿着筷子插着一个年糕赞不绝口,嘶嘶哈哈的吹着气,夸张地说着“好吃!”
春节年年有,只是再也没了那时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