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园西南角的苑囿,长着一棵葡萄。它主茎壮硕,有大人胳臂粗,显露着它的苍老的年纪。没有所谓屈曲盘桓,也说不上遒劲沧桑,更没有玉树临风的姿态,它很平常,普通似校园里任何一株花草。
它蜷着腿,扭歪身子,伸展躯干,攀援到两三米的葡萄架上,分蘖成几枝,肆意蔓延,开枝散叶。整个水泥架子好似专为它支起的床铺,而它也毫不客气,将支架整个占为己有,瘫软平躺在架子上,犹如午后慵懒的猫,舒服惬意地享受着秋日的阳光。
每次从它身边过,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放慢脚步,情不自禁望向它;只要不急着赶路,一定驻足端详。在离地大约三十公分的扭曲的茎上,一个拳头大的节疤,吸引我的目光,总有一种魔力,让我无法挪开视线,心生痛惜与爱怜。
1997年夏,为庆祝母校七十华诞,学校进行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一次建设。在校园西南角原先的厕所所在地,平整出一块景观绿地,新建的贵运亭掩映在绿树花草从中,亭西搭了一个白水泥架子,造型很别致,很儒雅。
第二年开春后的一天,我漫步林荫小道,偶然从葡萄架边走过,惊喜地发现葡萄架一端种了一株葡萄幼苗,高四五十公分。我猜,它一定是负责校园绿化的刘师傅栽种的。刘师傅很细心,特意给幼苗套一个篾笼,护住嫩绿的小苗。蹲下身子,看着这株幼苗,我满脑子想象葡萄迅猛攀缘、蓬勃生长、枝繁叶茂的画面,满脑子是紫红葡萄成塔成串、密密匝匝、晶莹剔透的画面,那一刻我简直被自己的想象力陶醉,感动到不能自已。
从发现它的那天起,我有空散步都刻意走近它的身旁。看着它一天高比一天地生长,心里无比欢畅。因为复习迎考,隔了几天没去看它,有一天,我忍不住前往,惊奇于它旺盛的长势,我兴奋地踮起脚尖,跟它一比高矮——它居然高过我的头了!
惊喜来得突然,悲哀也来得太快了!次日黄昏,当我再见它时,发现幼苗离地三四十公分的地方,拇指粗细的茎杆不知被哪个手贱的顽童用什么东西给打折了——仅剩一点皮肉连着,部分叶片因失水而耷拉着,我猜也许是用竹篾梗子,因为护苗的竹笼被拆卸了,我十分愤怒。怜悯之心促使我设法拯救这棵幼苗,我立刻找来一坨潮湿的黄泥巴,弯下腰,将它受伤处复位,用湿黄泥包裹住伤口,再摘一片别的植物宽大的叶子裹紧,用塑料绳缠上。这一切做完,对于它的未来,我不敢想象。只觉得自己没有理由见死不救,它还没爬上过架子呢!那些曾经在我脑子里想象的美好画面即将化为泡影了么?如果它的生命就此走到终点,是多么可悲的一件事,我不忍心,不允许,绝不!转念一想,又为自己一厢情愿幼稚可笑的行为苦笑。我为它祈祷!
几天里,我散步不愿涉足那块地方,不是不想,是怕!这简直是对我的煎熬!有几次,我安慰自己说,命中注定,随缘吧,苗苗即便死了,刘师傅也一定会补种一株葡萄苗的。精神胜利法和强烈的好奇心驱使我鼓足勇气走近它。万万没想到,我看到了奇迹!那颗葡萄苗竟然长好长高了,那天见到的蔫蔫的叶子,如今重获翠绿。这真是奇迹,简直令人难以相信!这个黄昏,我兴奋不已,步履轻快如风。
至今二十年过去了,我依旧习惯傍晚散步,每当从它身边走过,我都要会怜爱地多望它几眼,有时还摸摸它曾经受伤的节疤。心里漾满复杂的情感。有一回和妻子一起散步,走过它的身边,我把我与葡萄的这段往事告诉她,她打趣说,也许将来它会化为葡萄精,变成类似《聊斋》中的美丽女子来报恩呢!我说,我还真把它视若情人了,若与葡萄仙子有一段缠绵的故事,也挺美好的呀!
一年一年,冬去春来,几十年中,那个当初在脑海里想象的第二个画面,从来没能遂愿成现实。早些年,当它还在青壮年时期,每年都结下累累硕果,可是不待成熟,总被淘气的孩子糟蹋,太遗憾了,可我依然等待它金秋熟透的果实高挂枝头的那一天。所幸,虽然它逐渐变得老态,春夏两季,满架的翠绿景色,我还能年年享有,能弥补内心的缺憾,也是不错的享受啊。
曾经,我在葡萄树生长的地方学习,大学毕业后,我又回到这里工作,生活,成家立业。三十多年了,一步也未曾离开过校园。葡萄树老了,我也慢慢老去,对这里的一草一木,有难以割舍的情怀,更何况是这棵葡萄树。每个人匆匆从世间走过,在天地宇宙间有无数个遇见,无数种机缘,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件物,也许是一幅景,也许是一件事……在这个不算太大的校园,我遇见了无数个遇见,感怀于无数的遇见,也感恩于许多的遇见。能够遇见,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啊!能享受一份遇见的美好,满怀期待憧憬另一份遇见,又是多么值得珍惜与感恩的事情啊!
生命里有了这样一种遇见,冥冥中注定存有一份机缘,感谢上苍!感谢有你,我视若情人的葡萄树。只要你不死,我不死,我就会经常来欣赏你的美色,摸摸你的节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