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还没有高铁,我从北京回郑州,乘坐K179次列车。K179晚上10点多从北京西站开,第二天早上6点多到郑州,睡一觉到家,感觉很好。由于是夜间列车,K179卧铺多,票也比较好买。
那次买的是软卧,厢房内四个铺位,我在下铺。我的上铺是一个小伙子,躺在上铺一直着安静地戴着耳机;对面下铺是一位瘦小的妇女,铺位对她来说显得太宽松了,她坐在铺上整理被褥,安置物品,舒展惬意;对面上铺是一位四十岁左右的汉子(以下称“他”),是最后一个进厢房的。他身材魁梧,双手拎着的大大小小七八个包和袋子,侧着身子挤进厢房,他一进来,厢房瞬间被塞爆。他四处打量放置行李的地方,显然已经没有地方可以集中放置他的行李了。
“上面太满了,只能放一件,放在铺底下吧……哦!这里还可以放一件。”他自言自语着,把几件行李分几个地方放置妥当,然后笨拙地爬上他的铺位。他的铺位明显下沉,发出痛苦的吱吱声,他下铺的妇女紧张地看着头顶,担心上铺会不会塌下来。
我判断他是个商人。
他穿一身浅色便装,手上戴着一个醒目的方形茶色宝石戒指。显然,与陌生人打交道是他的特长。他自然地和每个人搭上话。很快,厢房里每个人的身份和目的地都清楚了。正如我的判断,他是郑州附近一个县城的企业主。我上铺的小伙子是个学生,对面下铺的妇女是个会计,我是个律师。大家的目的地都是终点站郑州。
旅途中陌生人之间沟通,去什么地方是彼此最关心的,其次是哪里人、职业、年龄等信息。有了这些基本信息,陌生人之间的交流就有了路径。很快,大家放下矜持,普通话转为家乡话,狭小厢房里热络起来。
我对他有好感,这种善于掌控局势、制造气氛、引导方向的人,放在什么地方都是领导。
夜深了,列车在黑暗中穿行,停靠在某个车站,站台上的灯光从窗帘的缝隙射进厢房,厢房里有一种油画般的宁静。掀起窗帘一角向外张望,远处一大片住宅楼,有些窗户还亮着灯。夜幕下点点灯火,芸芸众生。那一刻,我觉得世事浩繁,人生卑微。
躺在铺上夜行千里一早到家,感谢生活,我带着微笑进入梦乡。
列车员的敲门声把我叫醒,快到终点站了,列车员要换票。
我看到他坐在上铺上,两个胳膊撑在铺位边上,两个腿耷拉下来,望着窗外,一脸倦意。看到我起床,他说他一夜没睡。
“自从我老婆买回家一个床垫,我就再也不敢在外面睡觉。”
我们三个人都表示有兴趣听他讲下去。
大概一年前,我老婆买回家一个床垫,不便宜,花了三万多元。要说这床垫确实神奇,高科技,睡在上面入睡快,睡得好,睡得不累。可是,从此落下个毛病,不敢在外面睡觉,别管多高档的宾馆,就是睡不着,一提出差我都怕。这一夜的卧铺害死我了,我一分钟都没有睡,干躺了一夜,腰疼。”
“三万多一个床垫,什么材料做的,这么贵!”我上铺的小伙子难以理解。
他下铺的妇女噗呲一声笑了,“说不定这是你老婆的手段。”
“是呀!你们夫妻关系咋样?”我说出这句话后感觉有点不怀好意。
“唉!我们关系很好,我这次在北京买了这么多衣服都是给她买的。”
车到终点站,大家互相道别,各奔东西。
自从郑州和北京之间通了高铁,我再也没有坐过K179。但是,我常常想念K179,想念一夜卧铺清晨到家的体验,想念列车载着我在黑黢黢的大地上疾行的感觉,也时常想到那个一夜无眠的男人。
二〇二一年十月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