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导火索
这样的生活,是从去年六月开始的。
从清明之后,我就没有去看过爸。妈去世以后,诺大的院子就只剩下孤零零的爸,也是妈去世后,我在心理上才对一向强大又冷酷的爸不再那么排斥。性格暴戾的爸,现在柔和了许多,他学会了认真和我柔声说话,而不是粗暴地指责和命令,偶尔也能放下端了几十年的臭架子。所以,失去了妈妈之后,我反而有点可怜强势的他——没有了我妈,他连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因为所有人都和他有说不出的距离,除了妈——尽管我妈的存在更多的是为了供他颐气指使呼来喝去。
清明以后,两个月,我没有去看过他,也没有打过电话。因为从来不亲近,打电话也总无话可说,一般情况就是:
“爸。”
“嗯。”
“最近怎么样啊?”
“还那样,能怎么样。”
然后是尴尬的冷场。
然后便挂了电话。
所以,不想打电话。
但是那天晚上,爸打了电话来,还是一贯的强硬风格:“从来也不知打个电话来,能不能这么长时间连个电话都不打?嗯?”
所以,突然鼻子一酸,我想周末回家看看。
于是我对那个一起生活了十一年并且当时关系还没有这么僵的男人说,周末我要回去看看爸。
他竟不可思议似的说:“现在回去干什么?有什么事?”
我说太久没回去,就是想回去看看。
他说,没有事现在回去干什么!
我一下来了气:两个月没有回家,回去看看怎么了?难道我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一个冬天过来,一个一辈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孤老头子,被褥棉衣总要洗洗晒晒吧?
他说,他没有儿子儿媳妇吗!你怎么不去给他(孩子)爷爷奶奶洗洗晒晒呢?
儿媳妇?我是女儿,是他把我生下来养大,而儿媳妇才进门一年,上班一周休一天,还拉扯个孩子,还住在交通往来不方便的几十里外——要求这样的儿媳妇去照顾吗?作为一个女人,而不是小姑子——只是作为一个女人来说,我认为这对于“儿媳妇”这个角色来说是极不公平的,更何况我爸这样的人对儿媳妇绝不会要求这那。但是对于我身边的这个人来说,当然,不止他,还有“他们”,“儿媳妇”这个角色就意味着天经地义的生儿育女和服侍孝敬,呵呵,我太有体会。然而在我们家里,我妈妈会帮儿媳妇把什么都打理好,也会帮女儿把什么都打理好,但是她自己有事情却只会跟我说,让我做。她没什么文化,却懂得对待儿媳妇和女儿要一样周到,更懂得,对她有义务的人,只有自己生养的孩子才是天经地义的。
当然,周末我没有像平时那样闷在家里做家务,也没有一如既往地陪孩子去培训班,而是去爸那里呆了两天。最终也并没有吵架,他又解释说快放假了为什么非要现在去,可以等暑假了带孩子去住几天。可是我现在就是那么地想家了,而且拖到暑假孩子又一直上培训班,再拖到八月底吗?做为一个女人,只是想回自己生活了近三十的家一趟而己为什么还要左思右想一拖再拖?现在去,暑假再去,也没有什么不对啊,中间可是还有近一个月哪。
周末的天气不好,所以既没有洗也没有晒。以前都是妈做饭,如果妈不在家,就是我做,反正我爸是绝对不会动手做饭的。自从妈去世以后,我每次回家,一辈子什么都不干的爸,却开始像我妈一样给我做饭,不让我做。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为了让孤单的自己忙起来,还是要为我扮演再也回不来的妈妈。
星期天中午,爸早早做了午饭,吃过,就开始催我回家,他说,你不在家孩子怎么办呢?他送我去等车,然后,我就看着他高高瘦瘦的背影渐渐远了。其实除了没有了妈妈,其他的都没有变,但是我又分明感到一切再也不是原来的样子,爸不再是妈妈在时的爸,我也不再是妈妈在时的我,生活已不是妈妈在时的生活,整个世界都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世界了……这一切,让我感到莫名的伤感,茫然,和虚无。
回到家,儿子照例像八爪鱼一样粘着我尽情发泄他的思念之情。第一次这样为了自己的心情把他们扔在家里,我稍稍有点愧疚,于是把莫名的伤感压在心底,陪他们在客厅看电视。等儿子腻歪够了,终于去一边继续造反大计了。他又凑过来,开始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没一会,他嬉皮笑脸地说:“这么坚决地突然回家,到底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去见了哪个相好的?”对于他这张贱嘴,我可是生生地受了十一年啊,一时气不打一处来:“见的人多了!”以为可以呛住他,没想到他顺势欺身向前,没下限地嬉闹:“真是贱!过来,我要检查一下,你这里有没有被人**?那里有没有被哪个男人**……”他一边上下其手,一边开始说些不堪入耳的污秽。
若是平时,总是我和他争吵无果,气了几天就自己安慰自己算了。但是我心情真的不好,妈妈去世半年多,我还没有从失去至亲的悲伤中解脱,加上刚从老家回来,空荡荡的家、孤单的爸以及辗转两个小时的车程带给我的触不到的哀伤还在蔓延,却要在此时承受这种羞辱。
是的,从妈妈病重的一年,到去世后这半年,心力交瘁又无助的我,从没有感到得到安慰。尽管他的一些行为很差劲,但是我不能否认他本质上是一个好人,或许他也有过要安慰我的想法和行动,但永远都不是我能感受到安慰的方式。我从来不会用痛哭或倾诉表达哀伤,只是偶尔在难眠的晚上无声流泪。有时他发现了,嘲笑似的说我莫名其妙,一次在他嘲笑后,我说,我想我妈了。我企图通过明确的表达来获取安慰,结果他用那种浮夸的语调说:“哎哟乖乖,想你妈了?来,到哥的怀抱里来,哥来安慰你!”不管我是什么感受,他便一伸手把我拽过去把我的脑袋按在他肩膀上,不一会儿,他便呼声震天。而更多的时候,尤其是每次生理期前几天我总是莫名地消沉、抑郁或易怒的那些更沉默的日子,他总会对我难以容忍,说我是有意甩脸子,和我无休止地吵闹。
我本来以为没有了妈妈就像崩塌了整个世界,该怎么过下去,但是真是想不到,在这种痛苦和那种痛苦同时存在时,我竟然仍然好好的、若无其事地活着。有时候我特别佩服自己的坚强,不,是顽强。
可是这次,不想忍了,吵得很凶。他惯用的那一套套又用上了。有两套于我最深刻,其一,“你若没做对不起我的事,急眼干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其二,“不就开个玩笑吗有什么大不了?夫妻之间还要很严肃吗?哪家夫妻不开玩笑……”到最后,反倒是他气愤不已,似乎受委屈的人是他。我不知道,哪家的男人,会时时刻刻的无中生有说自己的老婆被别的男人怎么怎么,又或者哪家的男人会无所谓地拿自己老婆的清白来开玩笑并乐此不疲。我不知道别人家的夫妻是怎样相处的,若真像他说的那样,那么就应该是我心理不正常太过敏感;但别人若都不是那样,就一定是他的心理不正常。就这样,我认为他不正常,他骂我不正常,然而我们谁都没有去求证过,到底谁才是不正常的。我只知道,再也不想忍下去了,11年了,我再也不想忍受一个用同一种方式伤害我十一年并永远无法沟通和改变的人。那天起,我开始不理他,而他仍然和以前一样——先不理我,然后嬉皮笑脸的求和,再气急败坏的吵闹,大体意思就是说他给了我台阶就应该和好,而我不接受他的求和就是不知好歹。呵呵,这个程序,他整整用了十一年,一步都没变。大概一周左右,他又闹起来, 说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你还有完没完?大不了以后不开这个玩笑不就行了?这些屁话,我早就听腻了,你永远都不知道这个男人一出口能随意到什么程度。我拿了纸和笔放到他面前,我说,写保证,写了保证,马上就和好,如果再有一次,就离婚,我受够了一直被扣屎盆子。没想到他立马恼羞成怒,一甩手把纸笔扔在地上指着我就骂:“妈的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滚!我不写,也保证不了,别不知好歹,你看着办!……”那一刻,真是彻底心灰意冷了,随口说说“以后不开这个玩笑就行了”,但是“保证不了”,那就是自己承认所说的仍然是敷衍的屁话了。那天我没有争吵,任他叫嚣,我一句话、一个字也没有,说什么?对这样一个人,说任何一个字都是浪费。
这一次,我再也不想善解人意,再也不想委屈求全,再也不想让自己假装释怀了,我开始放任了自己在心里恨这个人。
因为我的“不知好歹”,在接下来,我经历了十一年来最阴暗的婚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