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不再是文盲
文｜陈昌龙
母亲从广东打来电话:“龙伢，过年回家买点中药给你爸泡药酒，你记下来，药名叫ba ji tian ,嘴巴的“巴”，“戟”字左上是十字，中间是日字，下边也是十字，右边像“我”字的右半边；“天”就是天地的天……”
我张大了嘴巴，惊呆了。因为我知道，母亲是一个大字不识一个的全文盲。那年，她腰部手术，术前，我有事离开了医院，医生要签字，母亲不会写名字，就叫病友把她的名字写下来，然后照着样子往手术单上画，看着十来分钟才画好的支离破碎的签名，医生也无奈地摇头微笑。
“龙伢，妈在广东这半年，开始学认字了，我每天花一个小时写字，算了算，现在能认一百九十几个字了呢……”
噢，母亲不再是文盲了。
母亲今年六十五岁，没有上过一天学，却是一个要强的女人。她一辈子在庄稼地里刨食，她种的庄稼总是比别家的长得旺。她教育我们弟兄的口头禅是“勤有功，戏无益”。三个男孩，从小就被母亲使唤得团团转，喂猪放牛，拔秧插田，洗衣烧饭……，一刻也不让我们闲着，而今，几个孩子也自然学会了勤奋操劳。
母亲喜欢干农活，但有腰痛的毛病，说是七八岁时作精怪（顽皮淘气）被脾气暴躁的爷爷拎起来摔的。这一摔，就注定了她一辈子与腰病的抗争。天气要变，母亲的腰痛就会发作，据说比天气预报还要灵。父亲是手艺人，每天走家窜户地做木工活，弯腰插田，驮谷扛包的重活就全落在母亲身上，她经常一手捶着伤腰，一边龇牙咧嘴地干农活。
母亲五十五岁那年，三个儿子都已成了家，盖了楼，经济上已不短缺。我们满以为，母亲可以歇歇了，养养腰，享享福，劳作惯了，我们也同意她种少许粮菜维持家用，可她闲不住，家里的田地一点也不愿荒废。2007年，我在城里买了新房，接母亲来住，照例带她去看看腰病。她的老腰，我曾咨询过多家医院，脊椎侧歪，间盘突出，腰肌劳损，需要多静养少负重，别无它法。母亲听医生说脊椎手术日臻成熟，她说，疼了一辈子，趁着身体还可以，又不怕耽误农事，如果医生同意她愿意手术。
母亲最终还是做了手术。腰椎用钢钉固定，隔年再取出钢板，历经了两次伤筋动骨的大苦难。腰间盘突出和脊椎侧歪有了改善，毕竟年纪大，恢复慢，医生建议静养。母亲很乐观，经常问医生：我这腰，回家还能干农活不？医生也跟她打趣：老大姐，你不种庄稼不行吗？两次手术三万元，指望你老太太干农活几十年也挣不回来呢，你这腰，要慢慢静养呢……
三年，两次大手术，上了年纪，又伤了元气，母亲的腰病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但好强劳作了一辈子的她，再也闲不下来，她瞒着我们，在家里种了很多田（除了自家的，还种了几块别人家的田地），我们数落她也不听。父亲干了一辈子木工，自然不愿意种那么多田地，母亲的腰不行，重活又必须指使父亲去干。为此，两个老人经常磨牙，每年春节，孩子们回家总免不了为二老评是论非、调和关系。我们弟兄几个总也想不通，只得摇头苦笑。
去年春节过后，母亲又瞒着我们，把家里的猪鸡全卖了，田地也送了人，说是要去广东，到那边工作的妹妹家耍耍，顺便想试着谋一份工作。电话里听到这消息，我头都大了，真是一万个不支持。家里不愁吃穿，不缺钱花，一个目不识丁的六十四岁农村老太太，去广东打工，可能吗？这不是瞎折腾吗？惠州的两个妹妹让我放心，说老人都任性，让她来耍一段时间，我们再送她回去。我无计可施，只得嘱咐妹妹们照顾好她。
过了几天，表妹告诉我，舅妈找了一份工作：在一户条件很好的人家照顾一位实际年龄五十多岁但智力水平只相当六七岁的女患者。我很气恼，农村妇女，没有文化，语言不通，自己到了该别人服侍的年龄还干服侍人的差事，这像什么话呢？母亲电话里劝慰我：龙伢，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得很，我不愁吃不愁穿，只是想体验一下跟家里种田地不一样的生活，干几天试试，心情不舒畅，我马上走人……
后来，小妹告诉我，母亲跟那家人还真的投缘，她在人家干得很开心。母亲也在电话里说，她一天干的活还抵不上在老家的两小时，然后告诉我她一天都干哪些事情，人家对她很尊重，也喜欢她的勤快，吃得又好，她都长胖了，人家给开每天一百元的工资呢，还有休息日……。每到休息日，小妹和表妹轮流把母亲接过去，有时还带母亲去旅游，从妹妹们的微信上能看到，母亲胖了，也变洋气了。
以后，母亲跟我聊天，还不自觉地夹杂着使用了普通话。再后来，母亲更有见识了，电话里她教我吃哪些东西能调理哪些器官，哪些生活习惯对身体有好处，张口闭口广东这边怎样怎样。妻有时调侃我：广东人来电话怎么说？我拿眼剜她，妻抿嘴窃笑。
妻劝慰我，虽然那么大年纪出去打工，说起来我们当子女的不好看，但对于这样一个固执的老太太，我们又能怎么样呢？只要她干自己喜欢的事，心情高兴，就随她折腾吧。
母亲悄悄告诉我，她一年就挣了三万块钱，她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些钱呢。她还说，回家前，那家人劝她务必再去，答应给涨工资，过年还发了红包，又要给母亲报销来回的车票。母亲跟我商量：人家待我那么好，我还想去呢。我说，你高兴就好，不好干了就赶紧回来，你在外边，我们担心呢。
但母亲从六十五岁开始学认字，真让我出乎意料。今年春节回家，母亲拿出一个作业本，让我给她改作业。本子是她自己用一个旧笔记本裁订的，几十页纸，密密麻麻，工工整整，写满了汉字。
我问她，认字是谁教的？她居然说：哪有人教？我自学的呀？这些字，都是我从包装袋、药瓶、酱油瓶上看来的，我就把它写下来，每天写几遍，读几遍，就会了。有时电视上出字，我就拿笔写下来，但电视放得快，估计有好多写错的呢。
母亲的话，让我唏嘘不已。我看到作业本上果然都是生活用品名称、药名，还有一些广告语。母亲还从手机里把我以前给她录入的亲人的姓名都写下来，每天读一读。有些字写错了，她也浑然不知。我郑重地拿出红笔，把母亲写错的字一笔一划地改过来，然后告诉她错在哪里。我想，这可能是我几十年当老师以来，改得最认真的一本作业。
春节前，我跟弟弟讨论是否要去上腊坟。母亲说，我怨你爷爷呢，都不想到他坟头上烧纸，两个女儿，一天都不让她们上学，后来村里上扫盲班，那时候孩子小，他又不肯让我去，让我们在这个社会成了睁眼瞎……
春节期间，我开车载着母亲走亲戚，街上门面招牌上的字，母亲总要读一读，有不认识的，她就问我。更让我惊讶的是，认不到二百个字的母亲，居然会说文解字。那天，她告诉我，认字真的有意思呢，你看，“明”字，日头也明亮，月亮也明亮，日月合起来就是“明”；你再看“柴”字，把树“木”用“匕”刀砍断，让它停“止”生长，就变成了“柴”……。我不禁刮目相看，母亲不仅是认字，这是要做学问的节奏哇！
昨天，母亲在电话里又问我，她能不能用手机写短信，我说，可以呀，你再认熟练一些字，我再给你买一个大屏手机，你就可以写短信了。我说，你会认字就行了，不一定非要会写，我隔几天给你发几条简单的短信，你猜着读一读，不会读的就打电话问我。于是，我下载了小学一年级课本上的几篇课文，用短信发给母亲，在电话里教她识字，她很高兴。
这爱折腾的老妈，竟成了我年龄最老，学习最用功的学生，我只有真心相待，才不枉她对我的养育之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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