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桂花街上,人们津津乐道着老何的往事——一个六十多岁还在发小广告的穷酸老头,却与一个女老板有过一段匪夷所思的过往。她图他什么呢?
1,
桂花苑宾馆大门口的传达室里,人头攒动,一室雍雍。
“老何啊,这一阵子一直见不到你的人影,难道又被抓进去了?”还没等老何坐稳,老方就问了起来。
“没有、没有!我跟人家旅游团去云南玩了几天。”老何答道。
“你有钱去玩,却没钱还我的债?!”
“别急、别急!等下个月的工资一拿到手,我就马上跑过来还给你!”
“老何啊,我们可都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说过的话不能像放屁,一定要算数!千万不能再像上个月那样了……”
尽管遭到好一顿奚落,但老何却无言可辩,毕竟老方讲的句句都是实情,所以他只能一直嘿嘿嘿地讪笑着。
不过,在众人满目含笑、似带讥讽地注视之下,他终究还是感觉难为情,再也坐不住了,不等老方把话说完,便急急忙忙地掐掉手中的烟,站起来说:“我先走了。我还要到别的宾馆发小广告呢。”
等老何一走,有人便好奇地问老方:“他欠你多少钱?”
“钱是不多,也就一千块钱,可他却一直赖着不想还,这个月赖到下个月,下个月再赖到下下个月……”
“你看他的裤子上到处都是烟头烫出来的破洞,一副可怜兮兮的穷酸相。我估计他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还不起的。”
“这你就估计错了,他不是没有钱,而是有了钱以后马上跑出去瞎花掉。他给人家发小广告,每个月有一万多块钱的工资,远远超过我。可每次工资一拿到手,他就会马上跑出去瞎花掉,不是去赌,就是去嫖,好像钱揣在自己兜里,身上会痒得难受一样。有时他甚至在一夜之间就会赌得一文不剩,净净光光,到头来连生活费都没有,还得到处跟我们这些熟人借……”老方愤愤地说道。
“你们也不好好地劝一劝他?!”
“我们怎么没劝?可有什么用呢!我们一有机会就好说歹说地劝他,他每次嘴上都会不停地说‘好好好’,可一转脸,却还是我行我素,屡教不改,该赌时还是会跑去赌,该嫖时还是会跑去嫖,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挡不住他。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老方啊,这个老家伙以前被抓进去过?”又有人好奇地问。
“嗯,他都已经被抓进去过好几次了。”
“他都是犯了些什么事呢?”
“蹊跷的是,他去赌、去嫖倒是一次都没有被抓进去过,每次被抓进去都是因为乱发小广告。可尽管屡屡被抓,但警察好像拿他这种老油条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每次都是关他个三五天,然后就不得不放了他。可话又说回来,他年纪这么大,身无一技之长,在南州这儿既没有固定的住所,又没有别的经济来源,不帮人家发这种小广告,他吃什么、喝什么呢?总不能逼着他去偷、去抢吧?……”
“他没有老婆和小孩吗?难道是一个老光棍?”
“你可以说他是一个老光棍,也可以说他不是一个老光棍。”一说完,老方便嘿嘿一笑,显得颇有些意味深长。
“此话怎讲?”
“此话说来就长了,他老家在苏北,年轻时在老家那儿做过一阵鱼贩子,天天早上从乡下收满一大三轮车的鲜鱼,然后赶往县城卖……”
“鱼贩子倒是能赚到不少钱的。”有人插了一句。
“据他自己讲,他那时一天就能赚到一万块钱。但他一贯喜欢吹牛皮,满嘴跑火车,所以根本不可信!”
“是啊,这个牛皮明显经不住轻轻一戳。你们想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一天就能赚到一万块钱的人,在一个苏北的小县城里,还不是一位远近闻名的大富豪?都可以天天在当地的电视台上露脸了!”有人接口道。
“就是、就是!”老方继续说道,“他要是那么能赚钱的话,就不会一直打光棍打到三十几岁了!……”
此时,恰好有一辆汽车开到桂花苑宾馆的大门口,不停地按着喇叭。老方赶紧跑出去询问了一下,继而跑前跑后地招呼客人停好汽车。
“后来呢,他就不打光棍了?老方啊,你的话不能只讲到一半啊。”等老方回过身来,重新走进传达室时,有人等不及似的,即刻吵吵嚷嚷地催促道。
“后来,也不是说他就不打光棍了。稍安勿躁,且听我慢慢道来。”老方天天在这儿摆龙门阵,故而说话的语气也有点像个说书的。
“后来,他不做鱼贩子,被人家请去看守鱼塘。鱼塘的老板就是我们南州这儿的,还是一个女的。有一年,这个女老板不知道发什么神经,突然千里迢迢地跑到苏北,跑到老何的村上承包了一个大鱼塘。她看老何是个鱼贩子,比较懂行,所以就请老何过来帮她看守鱼塘……”
“鱼塘还要人看守,装几个摄像头不就行了?!”有个年纪轻的人插嘴道。
“那时候哪有什么摄像头呢?每个鱼塘都是有人专门看守的。他们在鱼塘边上搭一个小棚屋,然后蹲在里面日夜看守着。要不然在一夜之间,鱼塘里的鱼就有可能被别人偷得一干二净。没有办法,我们乡下人缺钱,偷到一箩筐的鱼拿到镇上卖了以后,马上转过头来,就可以去买种子、农药、化肥……”老方耐心地解释道。
“话说回来,反正他是一个光棍,天天在自己家里守着也是一个人,还不如像这样去帮人家守着鱼塘赚些钱呢。所以,那个女老板算是找对人了。”有人附和道。
“嘿嘿,她还真是找对人了!没过多久,她和老何两个人就勾搭上了。”老方接口道。
“乡下的大鱼塘一般都是坐落在村子的外面,远离村上人的视线,所以他们孤男寡女的勾搭上也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那个女的好歹也是一个老板,怎么会看上老何的?老何长得那么难看,又是一副贼兮兮的猥琐相,她图他什么呢?!”有人好奇地问。
“图他什么?大概是图他那会儿年纪轻,干起活来格外有力气吧。”老方终于逮着个机会说了句噱头话,便情不自禁地咧开嘴,自己先笑了起来。
“他好像年纪也不轻了,你刚才不是说他当时已经三十几岁了吗?”
“可那个女老板的年纪更不轻啊,她当时都已经四十几岁了。据老何讲,那个女老板整整大他十二岁,刚好大一轮!”
“噢,怪不得、怪不得!”大家都跟着惊叹起来,都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
“再后来呢?”
2,
“再后来,那个女老板竟然怀孕了。等把小孩生下来以后,她把小孩直接扔给了老何,自己一个人回南州了,鱼塘也不再承包了。可没过一个月,她大概是终究舍不得小孩,便又重新跑回苏北,把小孩从老何那儿接了回来。”老方答道。
“那个小孩是男孩还是女孩呢?”
“男孩!”
“这个老家伙倒是蛮有本事的,一分钱不花就搞了个老婆,老婆还帮他搞了个儿子!”那个年纪轻的人不禁感慨道。
“咦,难道那个女老板没有老公吗?”
“有!怎么没有?!可她老公肯定是个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的主儿,现在天上突然掉下来一个儿子肯定也不敢吱声。听说那个男孩的上面是两个姐姐。”
老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等人家娘儿俩一走,老何说他心里空落落的,也只好跟着跑到南州这儿来了。刚开始,他跟那个女老板借了几万块钱,在下面的一个镇上开了个小吃店,可没开多久,就倒闭了。后来,女老板又帮他介绍到一家工厂做工,可也没做多久,他就因工作态度极端马虎,被人家辞退了……”
老方又喝了一口茶,一脸惬意;他显然是特别享受这种“主讲人”、受众人瞩目的待遇。
“再后来,他就跑进南州市里,专门帮人家发这种小广告。这附近大大小小的宾馆,没有一家他不熟悉的,没有一家他没偷偷摸摸跑进去发过小广告的……”
老方顿了一下,又继续说道:“不过,像这种见不得人的小广告,也只能找像老何这样的老家伙来发。”
“为什么?”
“为什么?一来是因为那些年纪轻的人,一般都不大好意思发这种肉麻兮兮的小广告,怕会被别人笑话;二来是因为年纪轻的人即便好意思发,但一般脸皮都比较薄,一旦被警察抓进去了,等放出来以后肯定就不好意思再重操旧业了。不像老何这种老家伙,脸皮厚得很,死猪不怕开水烫,被抓进去关个三五天,就当是休息个三五天……”
“可一年到头老是被抓进去也不是个事啊,他不能再去做鱼贩子吗?那可是他的老本行啊。”
“哪有这么容易呢?鱼贩子也不是说你想做就做的:一来,做鱼贩子也是要不少本钱的,他现在哪里来的本钱呢?他跟我们这些熟人借点生活费当然没问题,可谁会借几千块、甚至几万块的本钱给他做生意呢?万一亏掉了,他拿什么来还债呢?二来,做鱼贩子每天都要起早贪黑,一天到晚累死累活的,他现在年纪这么大,估计也做不动了……”
“那么,他现在和那个女老板还联系吗?”
“这么多年来,他们就一直没有断过。他也一直恬不知耻地在我们这些熟人面前,把那个女老板叫作‘我老婆’。但人家却一直不让他去看他儿子,说是怕他会去胡说八道,搅乱他儿子的正常生活……”
老方又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据老何自己讲,他曾经偷偷摸摸地去看过他儿子几次,可他儿子每次都立马躲开了,压根儿不愿意跟他见面。所以,你可以说他是一个老光棍,也可以说他不是一个老光棍。反正从名义上讲,他那个老婆和儿子都不是他的。”
“唉,这个老家伙有儿子却见不着,也是蛮可怜的。老方啊,他儿子现在恐怕也有二十几岁了吧?”
“差不多吧。他儿子前几年在附近的一个城市当消防兵。老何当时还特地跑过去看他儿子,可他儿子还是躲着他,不愿意见他。”
“也不能怪他儿子不愿意见他,你叫人家一个小伙子怎么开口叫他呢?两人的关系根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顺嘛。唉,作孽啊!——”有人感慨道。
“老方啊,你说他发的这些小广告,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我曾经在电视新闻上看到有人住宾馆时,打了这上面的电话,结果到头来却是一环套一环设计好的骗局!……”有人顺手捡起老何临走起身时掉在地上的一张小广告,看到上面搔首弄姿的性感女郎,便问了起来。
“这些小广告肯定是有真的,也有假的。老何发的这个倒是真的。据老何自己讲,他们老板的手上有好几个小姐,哪家宾馆有客人打电话了,他们老板就会立即派人用小汽车把小姐送到哪家宾馆去。老何说他们老板已在南州这儿做了好多年了。”
“老方啊,你有没有打过这上面的电话呢?”那个年纪轻的人又插了一句嘴。
“你说的是什么胡话?!就我那么一点儿工资,每天喝两顿老酒都不够,还敢动那种歪脑筋!……”
话还没说完,又有一辆汽车轰隆轰隆地开进来了,好像还是一辆崭新的保时捷跑车。老方只得丢下话头,赶快起身,急急忙忙地跑出去招呼客人停车。可没过一会儿,那辆跑车却掉了个头,贴着老方的大腿,又轰隆轰隆地开出去了。
等老方重新坐下来后,嘴里却有些骂骂咧咧的。有人便问是怎么一回事。
他余怒未消地答道:“刚才那个家伙既不住店又不吃饭,就想停车,说是过一会儿就会来开走。我说不准停,他还偏要停。于是我和他说:‘我们这儿是私家停车场,停一个小时收二十块钱,先预收二百块钱押金。如果不缴押金,我们就会马上通知交警过来拖车!’那个家伙一听,赶紧开跑了。妈的,开那么高档的一辆车,竟然连那几块钱的停车费都舍不得缴。有些人就喜欢到处讨小便宜……”
“老方啊,你工作起来好像还是那么认真负责嘛,真不容易!”
“马马虎虎,说得过去吧。但老实讲,我现在如果遇到一些特别不讲理的‘刺头’,也不再像从前那样爱较真了。毕竟年纪大了,只剩下一把老骨头,还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呢,所以没必要再去拼命了……”
“老方啊,这边的老板把你挖过来,工资应该增加了不少吧?”
“增加个屁!不过,我们说话应该讲点良心,人家多多少少也算是增加了一点;在小区那边我的工资是两千一个月,在这边我的工资仍旧是两千一个月,但人家免费提供一日三餐。还有,宾馆这边的事情没有小区那边复杂,那种动不动就为一个免费的停车位而吵吵闹闹,甚至大打出手的事情要少得多。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一年不如一年,就想图个清静……”
“是的,身体最重要,我们都要保重身体!老方啊,前几年你的头发还是黑的多,白的少,但现在看上去差不多全是白的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有人感慨道。
“好了、好了,我们今天就扯到这儿吧!老方要吃晚饭了。我们也要回去吃晚饭了……”
3,
老方原先是我们桂花苑小区的保安,工作起来非常认真负责,有一天恰好被桂花苑宾馆的老板给一眼看中了,继而被挖到这儿来做了门卫。
据说那天,几个流里流气的“社会人”硬是想闯进我们桂花苑小区里找人,老方看着面生,便把他们拦下来,让他们按规矩先登记一下。谁知,他们根本不把老方放在眼里,一边大摇大摆地直往小区里闯,一边还骂着脏话。
一般来说,如果是别的保安遇到这些不怎么好惹的主儿,肯定就会睁一眼闭一眼,放他们进去的。事实上,这也是情有可原的,为了那么一点工资,被人家围起来暴揍一顿实在是划不来。
但老方偏偏是一根筋,牛脾气;只见他立马怒目圆瞪,且扬起一只手,凶巴巴地指着当中那个领头的家伙,大吼道:“你们他妈骂谁呢?!有本事就不要动嘴!你们今天是想单挑,还是想一起上,随便你们!……”
那场面颇有些滑稽,因为一个六旬出头、须发皤然的老头儿还雄赳赳气昂昂地跳出来,想跟人家几个年纪轻轻、身强力壮的“社会人”打群架。他真是不要命了!
但就在双方剑拔弩张时,那个领头的家伙却忽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不知道是老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煞气镇住了他,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好意思领头对一个老头儿大打出手。
只见他一脸无奈地说:“老师傅啊,说句实话,我还从来没见过一个像你这么工作认真负责的保安呢。好好好,我们先向你道歉,我们不该骂你。你把登记簿拿来,我们按规矩登记一下就是了……”
当时,看热闹的人群中恰好就有那个对面桂花苑宾馆的老板。没过多久,他便挖走了老方,请老方过去发挥一下余热。
据说他们宾馆原先有个门卫特别懒,特别喜欢睡大觉,不管是上白班还是上夜班,总是歪倒在传达室里的椅子上,开着空调呼呼大睡。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那么困。有人说他在另一家宾馆也兼着一份同样的工作,以至于他总是不能及时地开关大门,故而总是被那些前来住宿或就餐的客人投诉,所以宾馆的老板就挖来老方替代了他。
老方虽然脾气有些冲,动不动就喜欢和人较真,说起话来更是无遮无拦的,常常让人下不了台,但相处久了,大家都知道他为人实诚,从不玩那些虚头巴脑的花样,所以他的人缘还算不错。再加上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肚子里攒着不少有趣的故事,因此我们这条桂花街上的人都喜欢往他这儿跑,坐一坐,扯一扯。
而人一多嘴就杂,什么话都藏不住,因此他这儿的传达室也就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消息中转站。许多关于老何的消息就是从他这儿传开的。
老何常常到桂花苑宾馆来发小广告,所以一来二去的就和老方混熟了。后来发展到只要他的电动自行车开在我们这条街上,就会拐进老方这儿来坐一坐,扯一扯,顺便过一把烟瘾。
老何抽起烟来往往没完没了,一天最少要抽两三包,最多的时候甚至要抽四五包。一天要抽这么多烟,自然不是什么好烟,一般都是那种七八块钱一包的烟。
但老何抽起烟来,不像别的老烟鬼那样吸进嘴巴以后,卷起下嘴唇,悠悠地吐出来,倒吸进鼻孔里,再悠悠地吸进肚子里,享受着这么一种过程。他是吸进嘴巴以后,马上就会吐出去。有时坐下来没一会儿的工夫,整整一包烟就被他这样一口紧着一口、分秒必争似的吐出去了。
老方曾经就此嘲笑老何,说他根本不是在抽烟,而纯粹是在糟蹋烟。
老何听了很不服气:“我自己过一把烟瘾就行了,吸不吸进肚子里无所谓。”
老方继续不留情面地嘲笑道:“既然你没有吸进肚子里,那么又何谈‘过一把烟瘾’呢?你的烟瘾又从何而来呢?你这分明是狗头上偏要挂个角——出洋(羊)相!……”
老何在话锋上争不过老方,只好红着脸嘿嘿嘿地讪笑着。
老方六十岁以前是抽烟的,一天最少要抽一两包。可六十岁那年沉疴竟发,诸病缠身,他一发狠心,竟然把几十年的烟瘾给一下子戒掉了。从此,就一直没有再抽过。后来,他就连闻到那股烟味都感觉很不舒服。
但传达室这儿天天人满为患,烟雾缭绕。老方后来不堪其扰,只好在传达室的大门上贴了一张醒目的告示:禁止吸烟!
一般人都比较知趣,再跑到这儿时便R着不再抽烟,实在R不住了,就会非常自觉地站到门口的院子里抽。只有老何很不知趣,他浑然当这张告示是个屁,每次来了仍旧厚着脸皮照抽不误。
老方提醒过好几次,但他根本不听。毕竟是熟人,所以老方也不好意思真的板下脸来,叫他立刻滚蛋,只好任由他放肆了。
而任其放肆的后果是,他一会儿就能把传达室抽成一个四处往外冒烟的小高炉。
有天老方上班时,嗅嗅鼻子,忽然觉得很长时间没有闻到那股臭烘烘的烟味了。
细细一想,原来是老何很长时间没有在这儿露面了。从上次奚落他“说过的话不能像放屁”的那天算起,至今已足足有两个月了。按道理,他的那份“下个月的工资”早就应该拿到手了。看来,他又一次食言了。
不过,老方也不是太堵心,毕竟对于老何那种说话不算数的行事风格,早就习以为常了。
而等老何再次在这儿露面的时候,已是半年以后了。
4,
有天中午,老方刚喝完酒,忽然看见街上有个人正拄着一对拐杖往宾馆这儿走来,走得跌跌撞撞的。等来人走进宾馆的院门时,老方站起来定睛一看,居然是老何!
老方不觉大吃一惊,连忙拔腿就跑,迎了上去,搀扶着老何磕磕绊绊地走了进来。
“怪不得这么长时间不来我这儿玩了,原来是把腿弄断了。”老方刚把老何安顿在一张椅子上,即刻调侃起来。
“唉,真是倒霉!半年前出了一次车祸,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出院后又在家里躺了三个月,这两天刚刚才能下床走路……”
“是不是你开电动自行车的时候,被人家汽车撞了?”老方急吼吼地打断老何,好像他能未卜先知一样。
“嗯,是的。”
“我就知道肯定是这样的!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开得那么快,不要一直捏着电门不放,像是赶着去投胎一样。也不要动不动就乱闯红灯。你开电动自行车是‘皮包铁’,人家开汽车是‘铁包皮’,你这一次没有被人家汽车给当场撞死,已是万幸,算你命大了!……”老方显得很激动,何况又是刚喝完酒。
“可这一次倒是不能怪我!当时,在一个十字路口上,我看着黄灯刚刚开始闪,但红灯还没有亮起来,就赶紧带一把电门想冲过去。谁知道,我刚冲出去,就连人带车被一辆出租车给撞翻了。那个出租车的司机应该负主要责任,因为他没等绿灯亮起来,就踩下油门冲出来了……”
“你自己讲没用,关键是看人家交警怎么讲。”老方连忙插了一句。
“交警让那个出租车的司机先把我送到医院里抢救,可他帮我垫付了三千块钱的医药费后,就再也不见踪影了。交警让我一出院就和他打官司,说肯定能打得赢……”
“打官司要先请一个律师。你知道怎么请吗?”
“不用我请,那个负责我这桩案子的交警早就帮我请好了。那个律师已经和我详详细细地面谈过好几次了,也已经帮我把状子递上去了。他昨天晚上还给我打电话,说过几天就会开庭审判。”
“这还差不多。”
“那个交警那么热心,那么肯帮忙,估计是得了那个律师的不少好处!”有个跟着老何一起走进来看热闹的闲人听到这儿时,便自以为是地插了一句。
“照你这么说,天下就没有一个好人了,全是他妈汉奸、王八蛋?!”老方愤然地说道。
老方是个退伍军人,最烦别人在他面前这么阴阳怪气地说话了。当然,他自己发牢骚、说怪话则可以另当别论。“我告诉你,我们桂花街交警岗亭上的那个老严就是一个众所周知的好人,你去打听打听再说话。”
“老严谁不知道呢,天天忙前忙后的。可像他那样的人毕竟不多嘛。”那个闲人还是嘴硬。
老方暂时不想和他纠缠不清,转而又问起老何:“你在医院里看病,前前后后一共花了多少钱?”
“十万块钱不到。”
“乖乖隆地咚,那么多的钱,谁帮你先垫付出来的?”
“‘我老婆’拿出七万块钱给我,‘我儿子’这一次还算有良心,总算想到我这个老子了,他也拿出两万块钱给我。另外不够的部分都是那个律师先帮我拿出来的。他说等将来官司打赢了,拿到赔款以后再还给他……”
“真是不容易!老何啊,你想想,人家老太婆也已经七十大几了,现在还把那点棺材本拿出来贴给你。还有,你对你那个儿子只管生,不管养,从来没有尽到一个父亲的责任,可他现在还拿出两万块钱给你。所以说人家娘儿俩对你也算是仁至义尽了。等这一次腿好了以后,你就不要再让人家娘儿俩为你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的了。你兜里若是再揣着几个钱,就不要整天再想着去赌、去嫖了……”
“老方啊,你就不要再说了!难道我老是不长进,老是不晓得好歹吗?!”老何陡然提高了嗓门,明显有些激动,满脸挣得通红。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孩子在长辈面前发毒誓一样。
“那好吧,但愿你这一次能够说话算数。噢,对了,你今天的中饭有没有吃?”
“唉,不瞒你讲,我到现在连早饭还没有吃呢。”
“那你先坐到我这儿来,把这份盒饭吃了。我还没动过筷子呢。如果嫌凉的话,我拿到食堂用微波炉再帮你热一下。”
老方一说完,迅速站起身来,让出那张桌旁的椅子,并搀扶老何坐到上面。
“那你自己呢?”老何问。
“你吃你的,不要管我。我刚才吃了几杯老酒,又吃了一点卤菜,已经不饿了。”
老方站在旁边,看着老何吃了两口,忙问:“要不要拿过去热一下?”
“还行。不要热了。”
那天临走之际,老方看着老何耷拉着脑袋,两边的腋下各夹着一根拐杖,活像一个正绑在两根行刑柱之间、即将被实施绞刑的犯人,不觉心下一软,连忙追问了一句:“你身上还有没有余钱?”
“唉,不瞒你讲,我现在身上连买一包香烟的钱都没有。”
“我前两天刚好发了工资,先给你拿一半。”
老方立即拉开抽屉,点出一千块钱递给了老何,随即又把抽屉里那几十支散装的香烟归拢在一起,用一只透明塑料袋包好以后递给了老何。这都是老方平时招呼客人停车时,那些大方的客人散给他的。
“老方啊,等这一次官司打赢了,钱一拿到手,我就马——马上跑过来还——还给你!”
那一刻,老何的眼眶有些湿润了。他大概还从未这么动情过。当然,除了偷偷摸摸地去看他儿子,而他儿子却一直躲着不愿意见他的那几次。
“不急、不急,等你先把两条腿养好了再说。”
等老何的背影渐渐消失了以后,老方这才转过脸来,开始专心对付那个一直不肯走的闲人:“我和你讲,年纪轻轻的,不要一天到晚说怪话!……”
5,
后来,老何的官司终于打赢了,但除掉看病的相关医疗费用和请律师的相关诉讼费用后,最终拿到手的钱也所剩无几了。不过,他这一次倒是没有食言,钱一拿到手,很快就跑过来把以往的欠账都还给了老方。
另外,他还把剩下的几千块钱统统打到了他儿子的银行卡上。
老何的两条腿痊愈以后,便重新上岗了,继续开着一辆电动自行车,携带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小广告,终日奔波在我们南州大大小小的宾馆之间,为那些深夜里辗转难眠的单身男士带去福音,带去春光,带去美景良辰。
可狗改不了吃屎,没过多久,老何的老毛病又犯了,一拿到工资以后,照旧去赌、去嫖。
用他自己的话讲:“老方啊,这些事情都是会上瘾的,就和你每天非要喝上两顿老酒一样,是戒不掉的。我现在也想通了,不想戒掉了。要不然,我一个人在世上干巴巴地活着,不就是等个死吗?!……”
老方当然不会再继续劝说他“从良”了,就连话也懒得再和他说了。后来,老何每次来,老方要么是爱理不理的,要么是叮叮对对地讥讽个不停。
有一天,老何忽然走了进来,他的一张脸竟包扎得像个木乃伊似的。
老方不等他坐定,便劈头盖脸地说:“这一次,你又没有被撞死?!”
“唉,老方啊,你这人说话就是不中听!好像我被撞死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一样!”老何顶了一句后,掏出一支烟,插到自己的嘴巴里。看上去就像冬天那些小孩堆雪人时,把一支烟插到雪人的嘴巴里。
然后,他继续说道:“这一次,我不是被人家汽车撞的,而是和人家打架打的。前两天,我到光华路上的一家宾馆发小广告,另外一帮人却不让我进去发,硬要说那是他们的地盘,于是我和他们就打了起来……”
“你被人家打了就打了,干吗偏偏要说‘和人家打架打的’?你自己倒说说看,你这么一个瘦不拉几的小老头,一阵风就把你刮跑了,你能打得过谁呢?!……”
老何被一阵讥讽,顿时坐不住了,一支烟还没有“吐”完,便灰溜溜地跑掉了。
可没过两周,他又厚着脸皮跑过来了,好像就喜欢被老方讥讽;好像被老方讥讽已上了瘾一样。
这一天,他一坐下来就咋咋呼呼地说:“最近警察抓得真是凶!我们老板昨天也被抓进去了,这一次是一窝端,什么上线啊,下线啊,小姐啊,一共几十号人全都被抓进去了。估计这一次,我们老板最起码要被判个十年八年的……”
“警察真是瞎了眼,怎么不把你也抓进去呢?!”老方现在对老何一出口就没有什么客气话。
“嘿嘿!……”老何继续说道,“这一下我小广告是发不成了。不过,我早就不想发了,每天像个小偷似的溜进人家宾馆里,老是被宾馆的人追着骂。那种滋味真不好受。不怪别人说,做一行,怨一行!……”
“不发小广告,你还能做什么呢?”
“做什么?我跟你讲,现在这个社会,一个人只要肯动脑筋,就不怕混不到一碗饭吃。我这几天已经想好了,准备找人合伙去开个投资公司。你看现在大街小巷到处都开着投资公司、理财公司,别人能开,我也能开!等将来赚到钱了,我还要帮我儿子在省城买一套大房子呢,他现在在省城那儿工作……”
听老何吹起牛来这么不打草稿,这么振振有词,老方一下子火了,立马吼道:“滚蛋吧你!你懂个屁投资,现在都已经失业了,还一天到晚瞎吹牛!‘在省城买一套大房子’,那么我问你,你知道现在省城的一套大房子要多少钱吗?……”
不到一支烟的工夫,老方又骂走了老何。
很久以后,老何再次出现了。但这一次他没有开电动自行车,而是安步当车,慢吞吞地走过来的。
“最近,‘投资生意’做得怎么样啊?”老方问道。
“嘿嘿!……”
“恐怕那一辆电动自行车都被你‘投资’光了吧?”
“嘿嘿!……”
那一天,传达室里恰好有个人也认识老何,他便顺口提起了一件陈年往事,问老何当年那个女老板在苏北承包鱼塘时有没有赚到钱。
老何答道:“‘我老婆’没有赚到多少,因为前前后后统共才养了两年鱼。可签的合同却是五年,承包费用也是一次性缴清的。有的鱼还没有来得及养大,就被卖掉了。不过,‘我老婆’也没有亏多少。当时,幸亏是我帮她联系了我们县城的几家大宾馆、大酒店,价钱卖得高一些,要不然卖给那些鱼贩子,她连本钱都回不了……”
“你就不要再瞎吹牛了!就你这种上不了台面的鬼样子,能认识几个大宾馆、大酒店的老板?!”老方说话向来是直来直去,不留情面,而现在对老何更是变本加厉,毫无分寸了。
老何大概是最近走背字,混得很不如意,所以脸上顿时挂不住了,嗓门即刻高了起来:“怎么不能呢?谁吹牛谁他娘就是小狗!那几个大宾馆、大酒店的老板,都是我以前做鱼贩子时认识的!……”
“我就是不相信你说的话!你这辈子说的全是大话,全是牛皮,全是放他娘臭狗屁!……”
“你这辈子就没说过大话,没吹过牛皮,没放过他娘臭狗屁吗?!怪不得你现在混得这么出人头地,替人家做一只摇头摆尾的看门狗!……”
老方听到这儿时,再也受不了了,胸中的一腔怒火犹如大江出峡,势不可挡。
只见他霍地站起来,猛地擂了一下桌子,又猛地把传达室的房门一拉,而后双目圆睁,怒瞪着老何,爆吼一声:“滚!你赶快给我滚出去,有多远滚多远,以后永远不要再跑过来了!”
那一刻,老何脸色铁青,立即从椅子上跳下来,一言不发、目不斜视地冲出了传达室。
那个挑起话头的人赶紧打起了圆场:“好了、好了,老方啊,今天是我不好,挑起了话头。可我们是没事跑过来瞎扯扯,打发打发时间的,又不是跑过来挑拨你们吵架的。唉,你看看你们两个老头子,真是越活越像小孩了,说翻脸就翻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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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何这一次倒是显出了一点志气,从那以后,竟真的再也没有跑到老方这儿来了。自然,我们桂花街上的人也难以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偶尔有人问起老何时,老方总是一脸气不忿地说:“不要再和我提那个老东西!他娘的,我把他当个人,他却把我当只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