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记忆中的故乡是一座石头垒砌的小村庄，我的童年时光就在这座小山村里无忧无虑的绽放，被时光雕刻成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光盘。

村庄四周被大山环抱的严严实实，抬眼望去，天空让群山围了一个大圈，让儿时的我以为天的尽头就在群山的山头，而世界也只有这么一个圈大。

村庄的北面有一条很大的河流，河水被一条百米长的大坝横腰拦截，大坝下面怪石嶙峋，沟壑纵横，成了孩子们天然的游乐场。

2

我从小就出生在这座村庄里，父亲母亲算是第一批走出山村的年轻人，在当时，走出山村是父辈那一代人的梦想，能在城里有份工作，是相当有面子的一件事。

正因为父母当时在城里工作，我在村子里比别的孩子都“有面子”，时间久了，我自然成了村子里的“孩子王”，各家的孩子都愿意跟着我玩，“六趾姑娘”就是其中一个。

“六趾姑娘”名字叫小花，之所以叫她“六趾姑娘”，是因为她两个脚都有六个脚趾，在当时那个封建闭塞的年代，这种事情人们都很难接受，大人们表面上不说什么，可暗地里都不让自家孩子和小花一起玩耍。

渐渐的，小花被村里的孩子孤立了，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看到她孤单的蹲在她家门口的石台上，头发乱乱的，但却有一双乌黑清澈的眸子，正盯着远处正在玩耍的一群孩子，一种不符合年龄的失落感挂在脸上，那孤单落寞的画面至今让我难以忘记。

3

我问跟在我身边的大毛：“为什么不叫上那个女孩一起去玩？”大毛在我耳边小声嘀咕道：“你不知道吗？”我疑惑的看着他问：“知道什么？”大毛说：“她有六个脚趾，是个怪物，跟咱们不一样。”

年幼的我并不知道六个脚趾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她很孤单，她想和我们一起玩。我不顾小伙伴们怪异的目光，走到她身边，她抬起头看了看我，我注意到她下意识的缩了缩脚，怕我看到她多出来的脚趾，那让她无比自卑的多出来的小拇脚趾，那让她无法享受童年应有的快乐时光的罪魁祸首。

她低下了头，不敢再看我，慢慢站起身向家门口走去，我看着她的瘦削的背影，怔怔的不知道说什么，她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用眸子里怯怯的目光看着我，用她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说：“你不怕我吗？”我当时并没有听到她说什么（后来我问她才知道她说了什么），我只是说了自己想说的话，问她：“一起去玩吗？”

那一刻，她那暗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光华，就像黑夜里一闪而过的流星，她没有说话，只是狠狠地点了点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露出了笑容，走过去拉起她的小手，一起跑到小伙伴面前，对着大毛等人说道：“以后我们一起玩吧，”习惯了听我出主意的小伙伴们都高兴的点了点头。小孩子的世界总是那样简单，结仇快，释然也快，“六趾怪物”的魔咒似乎一下子烟消云散。

4

从那以后，我就经常和小花一起去玩，吃过饭就去她家找她，我们一起去山上摘山枣，抓蚂蚱；一起去大坝下捉螃蟹，捕虎头鱼；一起去果园里偷苹果，摘柿子。那个夏天，小花几乎每一天都和我在一起，那段快乐的时光成了我童年记忆最深刻的一段时光。

山野田园中我们欢乐的奔跑着，青山绿水中我们快乐的成长着。小花脸上渐渐有了笑容，不再像以前那样沉默寡言，变得开朗活泼起来。

我们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直持续下去，直到父母再次从城里回来，他们带来了城里小学的入学通知书，这意味着我要去城里上学了，要离开这座我呆了七年的小山村了。

当我欢天喜地的告诉小花时，小花却一脸失落，似乎一下子变成了当年那个失落孤单的小女孩。我非常不解，我问她：“小花，你怎么了，不高兴吗？”小花点点头，落寞的说：“你走了，又没人跟我玩了。”我拉了拉她的小辫子说：“那你也跟我一起去城里上学啊，咱们一起去城里玩。”小花点点头，说：“好，我回去和我爸妈说。”

下午再见到小花时，我看到她胳膊上有几条很红的印子，我问她怎么了，她带着哭腔说：“我说我要去城里读书，被爸爸打了。”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可能真的要和小花分开了，而我并没有意识到，这次分开将让我们走上两条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

5

就这样，我去了城里上学，而小花去了隔壁村子的学校。那时候每逢周末我都会回老家看望爷爷奶奶，而那也是我和小花可以见面的日子。

小学四年级暑假，我迫不及待地回到老家，问候了爷爷奶奶，就立刻跑去找小花。我们去果园里偷了好多苹果，带着苹果钻进了我们的“秘密基地”，我边吃苹果边用石头在墙壁上刻上我的名字，小花看到了也捡起一块石头，在墙壁上刻上小花两个字，然后我们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过了一会儿，小花对我说：“明天你不要来找我了，我有事不能跟你玩了。”我一下子很失落，问她：“我刚回来，你就不跟我玩，你要去干嘛啊？”小花摇摇头说：“不能告诉你，反正明天你别来找我了。”

回到家，奶奶看我一脸不高兴，就问我：“咋啦，小孙子干嘛一脸不高兴啊，小花欺负你啦？”我点点头，说：“奶奶，小花明天不让我找她玩，”奶奶慈爱的抚摸着我的头，说道：“明天小花要去做手术啊，她长大了，六根脚趾穿不下鞋子了，明天要去你傻子大爷那里做手术割掉。”（傻子是村里医生的外号）我瞪大了眼睛问道：“割掉？那不疼吗？”奶奶叹了口气说：“疼也没办法啊，谁让小花命苦呢，总不能不穿鞋子吧。”我又追问道：“那小花为什么不让我陪她去呢？我们是好朋友啊。”奶奶摇了摇头，眼神眯成了一条线，笑着说道：“小花是不想让你看到，怕你害怕吧，不让你去你就别去了，想想都疼呢。”

奶奶的话，我并没有理解，既然是好朋友，我当然要陪着去了，我怎么会害怕呢，我可是小男子汉啊。

6

第二天，我一大早就偷偷跑到傻子医生的诊所附近，藏在一堵墙后面，等待着小花的到来。一直等到快中午，小花才在家人的陪同下走进了诊所，我又等了两分钟，便急冲冲的冲进了诊所。

诊所里面光线很不好，刚进去眼镜陷入了短暂的黑暗，好半天我才看清楚小花坐在床边，傻子医生蹲在地上，一手拿着镊子，一手拿着个剪刀一样的工具。小花抬起头看见是我冲了进来，颤巍巍的说道：“不是不让你来找我吗，你干嘛要来啊？”说着说着竟然带着点哭腔，我冲她笑笑，说道：“咱们是好朋友嘛，我当然要在你最害怕的时候陪着你了。”我走到床边，蹲在傻子医生旁边，说道：“我就在这陪着你，你别害怕，一会就好了。”傻子医生说道：“你俩都扭过去头，不要看，看了会害怕的，”我对小花说：“大爷让你扭过去别看，你就扭过去，闭上眼睛也行。”

手术开始了，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我看着小花紧紧闭着双眼，脸色有点发青，她眉头紧锁，使劲的咬着嘴唇，我能感觉到她身体在颤抖。傻子医生左手用镊子夹住小花左脚第六根脚趾，右手上剪刀一样的工具小心翼翼地晃动着，不多久，我便看到鲜红的液体泉涌一般地流了出来，我瞬间就慌了，从小到大还没见过那么多鲜血，我鼻子一下子就酸了，我哽咽着问小花：“疼吗？”小花强忍着疼痛，从牙根里硬挤出两个字：“不疼。”

我抓住了小花死死抓着床单的小手，她颤抖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指甲仿佛嵌入了我手背的肉里。

“吧嗒”一声，左脚的第六根脚趾终于掉了下来，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问小花：“疼吗？疼吗？”小花睁开眼看着满脸泪花的我，用几乎没有气息的声音说：“不疼，别哭，”说着说着她眼泪就流了下来，但嘴里还嗫嚅着“真不疼，别哭了，不疼”。

泪眼婆娑中，我仿佛看到她弱小颤抖的身躯中，散发出了无比坚强的光芒，而从她温暖的手掌中，我也感受到了绵绵的暖暖的让我不要哭的安慰之意。

那半个小时是那么的难熬，在我已经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小花的两只脚都缠上了绷带，血已经不流了，但满地都是带血的棉絮，我再也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小花也没有再强忍眼泪，跟着我嚎啕大哭，但嘴里仍然大喊着“别哭，你别哭，我不疼”。

她，终于不再是“六趾姑娘”了。

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村里的医疗条件，是没有麻醉药的。

7

初中以后，学习压力渐渐大了起来，我不再是每周末都回老家，可能一个月也回不了一次，到后来，一个学期可能才回去一次，而每次回去也不一定都能见到小花，因为她们也可能要补课。

初三毕业后的暑假，我回到老家，一进门就将书包扔到床上，向奶奶问了声好，转身准备跑出去找小花。刚跑到门口，却突然听到奶奶在厨房喊我，我又返回到院子里，问道：“奶奶，什么事啊？”奶奶从厨房探出头来，说道：“别去找小花了，她已经不在村子里了。”我一脸迷惑，问道：“什么意思啊，怎么不在村子里了？她们不放暑假的吗？”奶奶摇摇头，叹口气说：“放不放假我不知道，她嫁人了。”我脑子一下子就懵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怔怔的问：“嫁人？怎么可能，她才多大就嫁人？不上学了吗，还有高中，还有大学啊！”奶奶从厨房走了出来，拉着我坐在院中的小板凳上，长叹一口气，说：“咱们村里的女娃娃，哪有钱给她们上学，到这个年纪就都找个人家嫁了，结婚生子过日子，上学对她们来说都是奢望。”

“奢望？上学是奢望？她结婚为什么不事先告诉我？我一定不会让她结婚的，她必须上学，怎么能十七岁就结婚？怎么可以这样？这是犯法的啊。”我咆哮着，歇斯底里，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心里隐隐作痛，眼泪随着咆哮声飚了出来。

“犯什么法啊，村里都这样的，她怎么告诉你啊，你在城里，她哪有机会告诉你，她快结婚的那一个月，每周末都来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可你就是没回来，现在你回来了，她也嫁到别的村里去了。”

8

在那个没有手机的年代，我错过了见小花最后一面的机会，在那个封建闭塞的年代，没有知识就不能改变命运，农村的女孩没有选择人生的权利，那个年代，让多少“小花”被迫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我至今都无法想象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一个正值花季的女孩，是如何在家人的逼迫下嫁人的，在她还有自由的最后一个月里，她来找过我数次，我不知道她当时找我是不是把我当成她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又或许她已经认命，只是想跟我说一些什么？而我，终究是没能见到她，也不知道她找我是为了什么。她就像那个年代众多农村女孩一样，没能逃过包办婚姻的悲剧。换句话说，就算我当时在老家，我又能做什么，我能对抗的了一个时代的陋习吗？

再和小花联系上的时候，已经是我大学毕业两年以后了，我从一个堂哥那里得到了小花的微信，那一天，我很开心，也很难过。

小花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她的男人大她五六岁，三十多岁了还一事无成，每天酗酒，偶尔还会拳脚相加，她说她想离婚，但又舍不得孩子，只能期盼着她的男人知错能改，能顾及一下这个家，顾及一下两个孩子。

她说其实她男人还挺好的，虽然每次喝完酒骂她打她，但第二天就会道歉，就会保证好好努力挣钱，她觉得他总有一天会改正的。

她给我发了她和孩子的照片，她的孩子很可爱，眸子和她小时候一样乌黑清澈，只是她却已经变得成熟多了，眸子里多了些许生活的沧桑。

我说，你一定要幸福，要自己努力，不要指望男人，女人要独立一些，要有自己的圈子。

又说了什么我忘了，我只记得，小花说：“我没事，我挺好的。”

9

前几日，我再次回到久违的家乡，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只是山不再像儿时那样高大，水不再像儿时那样平静，大坝被加固了好几层，大坝下的沟壑也都被安装了护栏。

我一个人来到儿时和小花的“秘密基地”，那是一个拱桥下的桥洞，周围已经杂草丛生，曾经我们铺在桥洞里的玉米杆麦秸秆已经都化为了泥土，墙上刻着的名字已经被岁月风干，只留下淡淡的划痕。

那一刻，我闭上双眼，脑海中却仿佛看到了两个小家伙，愉快的吃着苹果，在墙壁上刻上了他们的名字。

岁月无痕人静好，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