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叶变得暗红,随着风来,开始摇摆。
抬眼望去,脱离了树枝的它们,在熙熙攘攘的街头上空翩翩起舞,在成为泥土的命运来临之前,进行着最后的狂欢。
这是万物凋零的季节,也是等待希望的季节。
这条街上的人们,步伐迈得很紧,显得行色匆匆。很多人脸上都挂着口罩,但还是可以从他们的眼睛中看出他们的表情——那就是没有任何的表情。
杜一宁将落在他头顶的那片残破的枫叶置于掌中,轻轻一吹,便向未知的远方飘去。待枫叶从他眼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后,他也一脚扎进了地铁站,踩在了不知踩过多少次的扶梯上。
不知不觉,杜一宁来到这个城市已经一年,一切就如他预想的那样,没有酣畅淋漓地欢愉,也没有痛彻心扉的记忆。他心中早年的那番波涛汹涌的巨浪,如今已被平息成一面静悄悄的湖水,如同现在的生活一样。
他下意识地朝四周打量着跟他一样身处地铁站的人们,也对如今这样的日子心满意足了。古往今来,有多少人不过来这世间走个过场,然后在时间这条长河的流逝下,匆匆离去。
杜一宁已想到自己的结局,就如同被他吹走的枫叶一样,没有任何波澜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突然,相邻扶梯上的一个身影闪过了他的视野,让那面湖水宛如被掷进了一块石子,激起了一个微小的涟漪。
“是她!真的......是她吗?”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姑娘身上,那姑娘穿着一件毛呢外套,跟站内的其他人一样隐藏着自己的情绪。
她站在另一架扶梯上,与他并列朝着同一个方向驶去。他与她就像两条平行线的两个任意点,即便无限地逼近,但却永无相交的可能。
地铁到站,他也幸运般从拥挤的人群中抢到一个座位。随着地铁轮子与轨道摩擦,隆隆作响,车厢轻微地震动,这条埋藏在城市地下五十米的长蛇开始蠕动,载着不同的人送往各自的目的地。
“现在的她,也在这一列车上吗?”来自内心深处的声音在质问他。
他看向车窗外,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广告牌,被隧道那漆黑一片的墙壁所取代,而他也情不自禁地坠入那名为回忆的深渊。
万香琳,这个深藏在他脑海中的名字被他打捞了出来。
那一年,他与她相遇在万物复苏的春天。
在学校的一颗枫树下,他看着那金灿灿的枫叶入了神,在阳光的照射下,使它们更加的迷人。他虽然知道那是不好的行为,但还是将手伸出,将一片枫叶摘下,想用来做书签。
“你在干什么?”一个女孩朝他喊,“你能不能正常一点,看着一棵树傻笑了半天。”
“请问你是?”杜一宁对眼前的那个女孩感到好奇,向她友好的伸出了手。
“你居然连我都认不得。”她一脸惊奇,但还是跟他握了手,“我叫万香琳,跟你一个班的。”
“那实在很抱歉,上课的时候,我都是去找周公论道。”
“......”万香琳感到无奈。
万香琳对班主任说:“老师,我想换座位。”
班主任戴着眼镜,显得文质彬彬。对于她这样的优等生,他永远都是笑脸相迎,“那你想跟谁坐啊?”
“我想跟杜一宁坐。”
“这......”班主任一下子眉头紧皱,“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老师,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但我敢保证,杜一宁本质上不坏,我去也可以监督他学习”
“快醒醒!”一个熟悉的声音伴随着剧烈的摇晃,将杜一宁从熟睡的状态拉了出来。
杜一宁睁开眼,揉了揉眼睛,看到同桌换了人,吓得跳了起来,“怎么会是你。”
万香琳一脸镇定,缓缓地说,“我啊,是来拯救你的。”
“拯救?”杜一宁满脸疑惑,“我凭什么需要你拯救。”
“你仔细看看你,看起来又呆又傻。现在社会这么凶险,我怕你以后讨不到饭吃。”
“什么?”
“我说你可爱。”
在之后的时光里,每当课堂上杜一宁想要熟睡,就会被万香琳打断。他原先是感到烦躁,但久而久之,他却从她身上感受到了一种犹如母亲般的爱。
爱上一个人,就是那般的没有逻辑。特别是在那段所有人都洋溢着一股热血的时候,每个人都渴望着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与她哭,与她笑,与她在那段充满着迷茫与理想共存的时光里,共同迎接着风暴的到来。
是的,他爱上了万香琳,与此同时,他也感到了自卑。她的身高比他高,她的学习成绩优异,是老师与她父母的掌上明珠,而自己,只是一个沉溺于幻想中的可怜虫罢了,被所有人遗忘,像秋日凋零的枫叶那样,变成泥土之后,仿若从没来到过这个世界一样。
他小心翼翼地对关注着她的一切细节。在一天晚上的自习课上,他看到她在草稿纸上不断地写着数字与字母组成的公式,她的脸上表现出了一种从没有表现出的愁眉苦脸。
这个微小的变动,让他找到了一个突破口。下了晚自习之后,他回到家,从一堆杂乱的书中找到了一本以前感觉极为枯燥的数学书。
那些原本毫无生命力的定理和公式,仿佛就在他眼前活生生的跳动。他拿起笔,一股快感在冲击着他的脑袋。原本那些在他看来很难的数学题,现在却在他的笔下流畅的答了出来。
“天呐!”万香琳诧异地看着他,“这道题我算了好久都没算出来。”
杜一宁表面波澜不惊,心中却颇为得意。在旁人看来,他是学数学学疯了,变得如此的痴迷,但他们哪知道,他之所以如此卖力学习,只是想得到万香琳的赞美。
“你是不是喜欢万香琳啊?”同班的一个女生问他。
杜一宁先是一惊,然后才镇定了下来,“你怎么知道?”
“一个班的人都知道了,就她不知道。”
杜一宁沉默着,眼神一下子恍惚了起来。那个女生见他失魂落魄的样子,趁机对他说:“赶快表白了,马上就要毕业了。万一人家在大学遇到其他人就好了怎么办。”
当晚,躺在床上的他翻来覆去。他想对她表白,但万一表白失败,是不是就不能再同从前那样了。
难眠的他,走到阳台上看向天上传来的皎白月光,一种罪恶感朝他袭来。他从万香琳感受到犹如母亲般的爱,但却又想让她成为他的恋人。他想到万香琳知道他这样的想法,会不会责怪他。责怪他的幼稚,责怪他的懦弱及他那不能独立的灵魂。
考试的前几天,在课堂上,他刻意不去看万香琳,但还是忍不住。
下课以后,他想离开教室冷静一下,万香琳叫住了他,“你这几天怎么变得像以前那样奇怪?”
他转过身,想把对她的想法说出来,但却怎么样也开不了口。沉默了半天,只说出了:“谢谢你。”后,就跑出了教室。
万香琳一个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她看到他的课桌上的草稿本,上面画着两条平行线,线上还点了两个任意点。
毕业以后,他们去了不同的大学。尽管有时还会在微信上相互寒暄两句,始终没有再见面。时间啊,就像一把凌迟的刀,一点一点地把感情消磨殆尽。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就也没联系了。
地铁到站了,杜一宁停止了回忆。他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出站台,又重新面对那用钢铁与水泥浇筑的大楼。他脑内的意识分成了两半,一半在责怪他当初的不勇敢,一半则要求
让他不要再想她。
他刻意压制着自己的情感,走入一栋写字楼,坐在自己的工位上,打开电脑,就一直加班到了晚上。
回去的地铁,车厢就变得空荡荡的。杜一宁坐在座位上,内心也变得杂乱了起来。当他从车上下来后,地铁站也没有了早上那种人山人海,只有零星的几个人跟他一样透露出疲惫。
全身乏力的他,慢悠悠地走着。突然,他的脚步加快,因为他又看到了那个穿着毛呢大衣的姑娘,他那寂静已久的湖面终于重新翻腾了起来,
那个姑娘已经走到了地铁站的出口,他开始奔跑,尽管他还不确定是不是他,但他已经决定要勇敢了,就再也没有后退的道理。
他跟随着她的身影跑出了地铁站,站外的大街竟然多了一个又一个的小吃摊,那些摊位为了省电,用的灯泡亮度很低,在昏暗的灯光下,烧烤和麻辣烫冒着的热气升腾成一团团迷雾,与之伴随的种种香味也在空气中飘荡。
跟早晨这条街上所显示的忙碌相比,现在的街道又多了一丝烟火气。
秋风仍旧凛冽,但杜一宁已经忘记了寒冷。在这个小吃滩组成的临时夜市里,他的脚步又慢下来,他准备仔细的寻找那个姑娘。
几分钟后,他在一家卖关东煮的小摊前看到了她。
城市夜晚的上空,挂着一轮满月,雨露均沾地朗照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他虽然还不确定是不是她,但他还缓缓靠近那个姑娘,说出那个埋藏在他心底很久很久的名字。
“你是万香琳吗?”
在白月光的照耀下,那个姑娘不回答他,只是缓缓地转过身来。
杜一宁不知道,万香琳在看到那两条平行线的两个任意点后,便挥笔在那两条平行线下面写下:“我等待你变得勇敢一些。”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