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冷的月光在玻璃窗上渗进来,稀薄如宣纸,颜色惨白,似蓝若紫的夜空如一张网,等待每一个不眠的梦。小庭院墙角的狗尾草长得很盛。小女儿总喜欢摘来玩,或许是那种毛茸茸的感觉像玩偶一般吧!现在估计有什么虫正在根茎底下趴伏着,半夜总是听到它们起起伏伏的的声响,像是在商讨着什么。他才躺下几个钟便醒来了,床旁边的电风扇依旧响着。他额头上冒着汗,连头发都有着蒸腾的热气。他只是用手臂胡乱地擦了一下。
妻子倒还好,不像他这样受不了夏天。此时她额前的刘海滑到右眼睑旁,夏夜的些许清冷正凝在她的脸上。她或许是白的。嗯,或许吧!他困惑了。他伸出右手沿着她的脸抚下来,触着头发,还是光滑的。这头长发他曾替她梳过,像一把绸缎。当时的妻子在镜子里微笑着看着他,脸颊像绯红的彩霞。他当时也是看着镜子,他看到小麦色皮肤的女人的左眼的眼角处有一颗小小的痔。而妻子是没有的。连他自己也没想到他自己看着镜中的妻子却不可制止地想起了顾缘。那时的他就这样被顾缘的右眼所吸引。她或许不是很漂亮,只是那样一种小小的亮点吸引住了他。长发只是简单的扎了起来,剪了刘海,戴着暗红色边框眼镜,那双有着长睫毛的眼睛好像会说话,有时还充盈着笑意。
啊!真是罪恶啊!男人差点叫了出来。他被自己的意识吓到了。
“怎么了,想什么呢?”妻子看着镜子里的他问。显然妻子没发现他的异常。
“没,我……我想起我们当初认识的情景了。”他笑着对妻子说,顺手把拢起的头发束紧放到妻子的手中,让她自己扎起来。妻子的长发只是简单地扎成马尾而已,但却不是顾缘的那种感觉。
和妻子的相识是缘于朋友的介绍。出来工作六年了依旧单身一人,就连朋友也跟着着急了,便介绍了陈琴给他。或许都是那种沉静的人,相识了一年后就结婚了。生活是面镜子反映出一种缺陷。
他怀疑过自己。结婚和感情是不是要相结合才是对彼此而言的完整?那些说过要念念不忘的最终还是会淡忘的吧!他想起还在学校的时候想过的事。他害怕时光把那些青春年少磨成粗糙的手指和细细的鱼尾纹。他当时在洗衣服,忽然想到这里就停了下来。因为眼前浮现出顾缘的笑脸,只是一种素描般的笑,又像水墨的轻描淡写,只有几抹胭脂的亮色。而现在出现的是妻子在厨房忙碌的身影,左手拢拢了头发,转身切菜又回过身去看看锅里的鱼。他当时感到了一种震惊,一种足以让他感到眼前的画面发生晃动的震颤,那是来自内心深渊处的声响啊!像是一阵雷鸣闪过天际,一瞬的闪光照亮了那深渊处的沉睡,可是又陷入了黑暗中。他蓦然间觉得对不起陈琴,仿佛自己欺骗了她,在消耗她的心,她是他的掩饰,一种不为人知的却又合理的掩饰。他有一种深深的负罪感。
而陈琴似乎没想过她的生活可能仅仅是一种假象,也许他的丈夫爱着她,但是他的感情却不完整,有一块缺失的地方不知在何处?她不知道,而他却是不敢去想起。
人总是希望故事如童话般甜美,但事实上又总会有太多针一样的现实提醒你:童话是编出来的。所以他庆幸自己没有去做那件平常到极点但对自己而言却疯狂的事,这样他的故事就更接近童话,一则专属于他的童话。
有时在路上走着的时候,他看到路上的成年人,老年人以及小孩。他总有些感慨,我以前是像那些欢快的小孩子一样的。可是那些步伐缓慢的老人们看到正在讨论着流行时尚的少年时有没有想起过自己年轻的日子?你也许做过疯狂的事,但现在呢?紧握着自己微不足道的尊严,谨小慎微地去计算柴米油盐酱醋茶。这种变化想想又实在让人受不了。
而如今,身边多出了一个一起生活的人,生活本该更完整才对。但感觉总有不对的地方。赋予一些生活特殊的意义有时真是太累,但如果一切都是心安理得的,那如何说服自己的生活有意义?太多模棱两可的想法,让他一面想着不敢去想的曾经,又对现状抱有愧疚。
窗外传来了一阵徐缓的风声。他转身去看窗户。那些树叶的晃动和声响勾勒出风的方向和形状,夏天的青梅已经上市了吧。
他很喜欢吃青梅,尽管夏天刚上市的青梅酸得不得了,往往一咬下去便觉得牙齿酸得要掉下来一样。但每年都是要买的,吃了十几颗后便将剩下的用糖酿起来,一年之后便是消暑的佳品了。他想,那算不算是自己吃的青梅呢?因为他是自己的主角,或许所有的情絮都是自己的。啊!这是独角戏吗?他的心开始挣扎,身体变得有些燥热了。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到客厅去喝水。
如果现在是冬天该多好!他想着。两个人低着头在桌前讨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书,电影,故乡的风俗,过去的生活,拿过对方的笔在纸上写字画图,也只是为了和彼此分享愉悦的感受。一个个冰冷的夜晚被大段大段的谈话温热,甚至连手机里简单而平常的短信都有特别的意义了。
“你穿得像头熊一样。”
“是吗?好不好看?”她的眼神闪烁如同明亮的火光,让一个阴沉的下着雨的傍晚突然有了灼眼的感觉。
后来离开的时候,他和她之间的话语只有两句。
“祝你快乐。”
“谢谢,也祝你快乐。”然后她拿着伞走进七月中午流火的日光中。从此消失在生活里。
不知什么时候,妻子已经醒来了,倚在卧室的门旁。
“怎么……怎么醒了?”他看到地上的影子,回过身来问。
“差不多也快要亮了。”
“我今天可能要到外地去,应该一两天就回来。”顿了一下后他说出这突然的决定。
一阵沉闷的风,屋里只有模糊的轮廓,不论是家具还是这两个人,连他们的心绪也是模糊的,等彼此的靠近和揣摩。但这样的模糊多少总是有好处的,可以留下一份想象,一份安然,一份可能。也许这样带有残缺,不可否认的是很多的残缺都带来更好的契合。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间,也许是几分钟,他的心在往事和现实,包括对即将开始的未来中徘徊。那样的心绪里,现实的时间是不符合规律的,他的意识才是那个空间的基石。而那些基石之上全是他的雕刻,那些作品是他每个不眠之夜的工作,是他安静下来一个人的工作,仿佛面壁的僧人在石室里凿出的一个个石窟,满壁风动,满壁如银笑声,却始终在洞窟之中。他熟悉每一道刻痕。
终于,有了一个声音,可能也是好几分钟,可能也就是接着他的话从时间的无边中滑行出来。无比平静。
“嗯,再去睡一会吧,天差不多就要亮了,我去煮早餐,待会再叫你。”妻子说完转身回房将头发扎了起来后,走进厨房。
“怎么,天快亮了吗?那……那我……我”男人的身体抖了一下,稍稍偏转身体向厨房的方向说。窗外已见薄薄的蓝紫色的晨曦,夜色已如潮水迅速退去很久了。那种颜色是乱了的妆容,开始卸下迷离的色彩,那些撩人的妆容在光的清洗之下越来越来淡,终于要天亮了。
“我知道,先去睡吧,吃完早餐再去坐车,不要太累了。”妻子在厨房里说,依旧只是一个背影。
他被妻子的敏感打动了,站了起来,转身迈步,看见妻子在厨房的身影。他停了一下,颇多心绪沿着心头爬上眉头,又如云霞渐渐散去。
“其实我——”
“我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