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9月15日参加上海市民文化节中华诗词文赋百强颁奖演出活动,有一个节目是孩子们唱陶渊明的《饮酒》作为背景,一对爱好诗词的母女朗诵。孩子们唱的很好,那种欢快的音律,让我不自觉地去想象五柳先生的生活情境。当听到“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的时候,我有所顿悟。
后来,评委老师出的题目是“悠然见南山”的“见”字与“望”字比较,这在文学史上也是一个比较有名的公案,并且因苏子瞻的“见无意而望有意”一锤定音。子瞻是天人,但才太高,王国维就说他有时会重文辞雕饰,与对象隔膜。他写田园或闲适,模仿陶令,却总有不及,不是才不够,正在模仿。选手和老师都说到了子瞻的意见,以见优于望。这也并不难,毕竟熟悉一些文学史的不会陌生,甚至语文老师都可能讲过。但这里我以为还有一层,子瞻没有想到,他们也没有在子瞻的基础上多想。
陶令的田园诗受到高度称赞,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甚至可以排到超一流,不亚于超凡天赋的子瞻。他的田园诗语言质朴,恰如田园,意境悠远,绝妙地表现了内心对自然的喜悦。语言可以模仿,喜悦的程度却难以企及,因为已入化境,情景之间已无所碍。在这首诗里,表现得很鲜明。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见”字的妙处,不仅在于采菊南山,境与意会,不着有意痕迹。而且是把南山写活了。见者,活物也,近物也。望者,远物也。不用望,而用见字,是陶公不把南山当做远处的一座山而已,即使是美丽的山,而是把南山当做一个活物,近在咫尺,正看着自己采菊东篱下呢。山不仅是山,而有如人。在这种与自然的亲密接触中,他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产生了通情,人看南山,南山也看着人。此情此景,悠然而不孤。活化的自然,还有山气日夕佳,仿佛为自己布景,飞鸟相与还,和自己一同归去,或者飞鸟自己结伴归去,自己也归去。这样的人在自然中,融于自然,相得自然,归属自然,“只可自怡悦,不堪持赠君”。欲辨已忘言,得意忘言?陶公虽在自然,心灵却不孤独,已然融于山水了。当然,造成这一山水审美发展的,也正是那并不太平的艰难时世,有所逃遁,故能别开天地,另造心境。
附上历代名士对陶公《饮酒》诗评价:
宋代苏轼《东坡题跋·题渊明饮酒诗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多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
宋代叶梦得《石林诗话》:“晋人多言饮酒,有至沉醉者,此未必意真在酒。盖时方艰难,人各罹祸,惟托于醉,可以粗远世故。”
元代刘履《选诗补注》卷五:“靖节退归之后,世变日甚,姑每得酒,饮必尽醉,赋诗以自娱。此昌黎韩氏所谓‘有托而逃焉’者也。”
明代钟惺、谭元春《古诗归》:“妙在题是饮酒,只当感遇诗、杂诗,所以为远。”
清代王夫之《古诗评选》:“《饮酒二十首》,犹为泛滥。如此情至、理至、气至之作,定为杰作!世人不知其好也。”
清代沈德潜《古诗源》:“‘弥缝’二字,该尽孔子一生。‘为事诚殷勤’五字,道尽汉儒训诂。末段忽然接入饮酒,此正是古人神化处。晋人诗,旷达者征引老庄,繁缛者征引班扬,而陶公专用《论语》。汉人以下,宋儒以前,可推圣门弟子者,渊明也。康乐亦善用经语,而逊其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