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幽寂昏暗的牢房里有丝丝缕缕刺眼的阳光斜射进来,趴在地上的女人只要有一丝轻微的动作,四肢上的枷锁便会哗啦啦的响起来。
阳光刺得女人睁不开眼,她动了动,想避开这光亮,却是无力从心,长久的拷问近乎耗尽她的全部气力。现在的她,伤痕遍布,大大小小的血痕像刀子,舔舐着她的伤口,每一次呼吸都将那火辣辣的痛感加重加深几分,但她却没有一点痛苦的表情,只侧着头死死的盯着指尖的那个字,木。
“四儿!”
待寒的声音闯进耳里,她一抬头,眸子里便映出他的身影来。
“四儿别怕,我来接你了。”
睫间忽然便有温润的液体湿了眼眶,她一眨眼,将头埋在他怀里,贪婪的汲取着他怀中的温度,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眼泪。
耳边是他凌乱的心跳声,他的呼吸沉重。她想象出他踏着慌乱的步子,一路忧心如焚的来找她,脸上还带着微微的红晕,即便是疼得四肢白汗,也是高兴的。
“出来了?现在就送她去边疆!”有人在拿眼剜她,她拧了拧眉,却睁不开眼睛。
待寒一停,侧身挡住那些炽热的光线。“得送她去疗伤。”
“伤?不过是些皮肉伤罢了。公子别忘了,这女人可是要送去充军,披甲上阵的。若是耽搁了行程……”
“我知道了。”
夏日的蝉鸣声嘈杂起来了,吵得她心神不宁。耳边填满了他的心跳声,可她却觉得空落落的,像掏空了心脏一般,难受得厉害。
在监狱里时,无论她受到怎样的折磨,都不曾松口,她相信他们会救她出去。可出了监狱,她竟要被送去充军,像是发落她去送命一样。
她不明白,他们要打发她去边疆,他们……是不要她了吗?
贰
睡梦中,似是有人在叹息,有人轻抚她的脸颊,她想看清那人的脸,可日光逼仄得她睁不开眼睛。
醒来时,待寒正坐在身边,替她更换腕上的纱布。她便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军营。
“公子……我自己来吧。”
他的指尖停了一刹,像是猛然从梦中惊醒那般,猝然一颤,但是转而便继续包扎起来。
他皱着眉头沉默,她便也沉默着,看着他手法熟练的处理着自己的伤口。
指尖的温度与记忆中重叠,仍是那般温暖,就像照耀在冰枝上的暖阳,遥遥的,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
小时候,她也是喜欢着他,那时她跟着他练剑,自恃剑术高超,便意气洋洋的许诺要保护他,却是事与愿违,于是又羞又恼的瞒着自己的伤,以心情欠佳为由打发他,可还是被他一眼识破。
她多想一直保护着他,汲取着他的温暖。可是,既然已经来到了这里,便回不到从前了。
“山有木兮木有枝……公子你知道这下句是什么吗?”彼时四木的伤已好了大半,她为他送行,却说不出离别的话语,反而是赖皮般的向他讨要承诺。
“四儿……等着我……接你回京城。”
待寒自然知道她的深意,抬手拂上她的面颊,含笑望着她,秋水般的眸子里是化不开的温柔。
晚风拂面,带着他颊间的温度。四木觉得,自己此刻的脸,定是红透了的,于是不好意思的笑起来。
“嗯。谢谢公子,我等你。”
塞外有漠漠黄沙和最为壮阔的天色,不曾有蝉鸣的嘈杂,也不曾有车马的喧闹,可愈是宁静,愈是危机四伏。风声鹤唳,草木皆兵。
不久她就见到了将军。那时她正在营帐外看天,一望无垠,晴空万里的湛蓝天色。
“小四儿!”
她一回头,绛色戎装入目,那人咧嘴笑得灿烂。
“将军?”她看着他随意的将手往她肩头一搭,憋了满腹的不满。
“小四儿可真是无情,有了新欢就忘了旧爱。”他注意到她眉间的不悦,有些无奈的笑。“我是元胡啊,小时候你可说过最喜欢元哥哥了的。”
四木的脸一僵,凑上前仔细打量起他来,剑眉凤眼,宽额薄唇,落落不羁,那条难看的疤痕也还在,确实是她的元哥哥。
但她却没有心情来叙旧。“嗯,确实是元……将军”
塞外的风声呼啸,已有浅浅斜阳勾勒出疆城的轮廓,元胡见她对自己如此疏离,感伤起来。
“我知道你在责怪我,当初把你扔在那破庙里。我一直以为你已经……”他看着她的眼睛,戚戚然。“现在你被送来这里,你一定很不开心吧,不仅是因为再一次遇见了我,还因为……那个送你来的人。”
“我没有!”四木失声叫了出来,却是避开他的目光,不去看他。“我没有不开心。”
小时候的她,从不会撒谎。元胡知道这是谎话,于是盯着她的侧脸,却瞧不出一点慌张的神色。
只不过十年,他和她,就变得如此陌生。
“小四儿,你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了。”他拂手挥在她眼前,恼得她一瞪眼,却在顷刻间平静下来,低头不语。
“算了,不拿你开心了。总之,我会保护你。”
眸光一闪,她回头看到他乌黑的瞳仁里倒映出她惊愣的脸,有些失神。她以为,他会继续说下去,责问她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事情。可他什么也没问,反而说要保护她。
我会保护你。这句话,若是换作从前,她定是深信无疑的。可是,现在的她,除了待寒,谁也不愿相信。无论是希望还是失望,她都只愿留给他一人。
“谢谢元将军。”
说这话时,四木没有一点表情,显然只是出于礼节的回应罢了。元胡再也寻不出话来,便不再说什么,只微微点了点头,就转身离开了。
残挂枝头的夕阳不轻不重地打在他身上,远方一团一团的营帐连绵至天际,他拖着长长的影子走在沙地上,抬头看到夕阳无限好,苦涩地笑,心里满是落寞。
十年已过,她对他疏离也是情理之中。可他却不明白,看到她明媚秀丽的脸上挂着冷漠的表情,为什么自己的心会隐隐的疼起来,为什么自己要伤心呢?
他还记得,小时候,她总爱黏着他,还说长大以后要做他的新娘,冠上他的姓氏,便叫“元四木”。
可是,他看了看落至掌心的灰暗,想起了偷听到的她和那位公子的对话,无奈的闭眼,这些话,她大概是忘了吧。
叁
秋叶落,秋风起。
元胡率领着军队屡战屡胜,敌军终于抵挡不住,归顺朝廷。新帝收到捷报,龙颜大悦,遂决定召他回京,嘉奖一番。
思前想后,元胡也带着四木一起回到了京师。
他想着,自己或许能求她回京,这样她就不会日日形单影只的,像只落单的孤雁。只是,奈何他百般解释,总有人拿尚书令的死为由来反对他,他争辩不过他们,到了最后,他还是没能帮到她。
来时,他信誓旦旦会帮她回京,那时她只是付之一笑,一点也不相信,他觉得自己受了轻视,便拿待寒来刺激她,惹得她沉了一路的脸。
回到府上时,他才明白,不是她小瞧了自己,而是她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所以不愿揭穿罢了。
夜里推窗望着她住的厢房,他的心总是扑通跳得厉害,像游鱼跌进幻梦的湖泽。这些日子,他总是反反复复的做着同一个梦,梦见她穿着火红的嫁衣对他羞赧的笑。
原来,自己是喜欢上了她吧。
而四木,却在夜里悄悄溜进了王府。她有太多心事想说与待寒听,她总是不由自主的想起他对她许下的承诺。
霜风卷起铺满了一地的枝叶,扑打着,破碎了弥漫回忆的梨香,四木站在窗前,瑟瑟寒风吹得她发抖,她却在此刻犹豫不决。
自己这样进去,定会给他增添麻烦吧。
夜色下,有人孑然独立,有人郁郁独坐,直到浓厚的墨色干枯得苍白,再也容纳不下一点污垢,她到底也没能见上他一面。
四木再一次来到边疆,望着不曾变换的景色,内心一片悲凉。
“这些日子我见你心情不大好,总是忧心忡忡的。小四儿在为回京的事苦恼?”她在营帐里擦拭自己的佩剑,元胡掀了帘子极自然的走了进来。
“没有。”她的眼睑一拉,冷冷的回他。
“又在说谎。”
倒抽了口冷气,她抬眼去看他,瞥见腕上的纱布,倏忽想到这伤是前些日子他为救她所致,于是眉眼一松,关心起他的伤势来。
“将军这伤……”
“不碍事的。这点小伤不足挂齿,我自己包扎一下就好了。”
得到了她的关心,他很是高兴,于是热血沸腾起来。“在你很小的时候,受伤了也是我包扎的。小四儿你还记不记得,有一次你的肩膀……”
四木断是不想听到这些旧事。那时她太过年幼,他和她一起经历的事,已全然忘了,况且,每次他提起,她总是会想到待寒。她总觉得,元胡是故意提起这些事情的,像是在极努力的拉近他和她的距离,让她对自己产生好感。于是她干咳了几声,强行打断了他的回忆。
元胡一顿,低头看了看她不动声色的脸,猜想到她是对这些事厌烦了,尴尬了一阵,便将话锋一转。
“陛下现在被身边的宦官监视着,是王爷在帮助陛下暗中削弱他们的势力。我知道你是一个杀手,领命杀了宦官们的卧底。陛下派你来军营,既是为了掩人耳目,瞒过那位总管,又是为了让你远离朝廷,不被卷入进来。毕竟,在边塞,死亡是很常见的事情。”
“不过你放心,上阵杀敌本不是女人们该做的事。我不会让你留在这儿的。”
说这话时,他神色凛然,想让她安心。而她虽是对他弯眸浅笑表示感谢,却是惴惴不安。
她本该满怀期待的,期待着新帝恢复势力后待寒会来接她回京,可是,正是因为知道了如今的现实,她才明白,那些期待原来该是她的奢望。
兔死狗烹,一将功成万骨枯,无论是怎样的结局,他和她,都不会有与子偕老的未来了吧。
元胡却没有注意到她黯淡的神色,看到她笑,他便很开心。他想起了自己在府上时同管家说的话。
“细水长流,她在我这里,总有一天,会喜欢上我的。”
那是他说的一番气话,他自是心知肚明自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可看见她,看见她的笑容,他总是会生出期待来。
肆
待寒又想起了和她的初见。
那时他正在暗中为王爷组建一批杀手,疲累间,看到了规规矩矩坐在破庙台阶上的她。
“你叫什么名字?”他蹲下身来,好看的眉眼一弯,笑着问道。
“四……木。”她在沙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下自己的名字,“诺。四木。”她仰脸学他微笑,却掩饰不住见到人时的喜悦,上扬的弧度没有温润儒雅的感觉了,但却别是一番生机盎然。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他想。
之后的谈话中,他得知她已在那儿等了未归的哥哥几昼夜,猜想出她是被遗弃了,便提议带她去王府。那时他本以为她会拒绝,像所有乖巧而执拗的小姑娘那样,但她却拉住他的衣角,睁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看他。
那一年的桃花,明艳胜春,恣意盛放,可若没有她,便是开得再好看,也是索然无味。后来,他总是这样想。
大雨瓢泼,檐下雨幕飘摇,却不减半分闷热。待寒和王爷临窗而坐,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宦官已除,新帝已恢复朝中势力,两人却皆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陛下重新掌握朝政大权,眼下也是我退出朝政的时候了。”
王爷单手托腮望着窗外,缓缓开口“待寒,那批杀手可以解散了。以后,你便安心在府上做管家罢。”
“那四木怎么办?”待寒也望着窗外,那些被雨水打落了的花苞,良久才开口。
“四木……怕是再也回不来了。”王爷转过头来,静静的看着待寒愁眉不展的脸。 “现在她已成为了军队的一部分,若是求她回来,陛下定会猜疑我们的。”
王爷看见待寒的身体一颤,系在腰间的铃铛也跟着动出了声,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定是沉重的,转而屈指点了点额头,眼神专注的看着茶盏上的青花,像在思考些什么。
“前几日,将军发来急件,需要朝廷派出一些兵力前去支援。或许,你可以去求一求陛下……”
“多谢王爷相告。”闻言,待寒的眼一亮,像得到了希望,“待寒愿结草衔环……”。
“不必。”王爷淡淡的开口,打断了他的话。“四木即以养妹身份住在我府上,便也算作是自家人。愿作深山木,枝枝连理生。若你能如愿,便照顾好她吧。”
语罢,王爷便起身离开。待寒抬头,五色璎珞玉佩入目,那是王爷逝去的爱妻的遗物,他一顿,屈身行礼,握着四木送给他的铃铛,目光深深。
伍
临行前,待寒站在四木的房前,久久的凝视着那些阳光下的梨树。
他知道,冬日里,她喜欢站在梨树下,承载着闪闪发光的白雪的枯枝下,装作赏雪的样子来偷看他。那时他会开着窗子在有阳光照耀的木桌上练字,四周的空气都是冰冷的,可他们互望着对方,即便有凉凉的白雪冷却了视线,也是暖至人心。
他突然想起她儿时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杀人之后的模样。
“公子,我,我今日就不去逛庙会了。”小小的她坐在台阶上,怏怏的将脸埋在双膝间,不让他看到。
“怎么了?”他挨着她坐下,看见她的双肩抖得厉害。
“我”她歪头,露出一只泪眼朦胧的眼睛“我有些害怕。他说,我会遭报应。”
“四儿别怕,若真有报应,我陪着你。”看着她平静下来,他安下心。“好了,我来给你上药,这伤……很疼吧。”
他的话一字一句钻进她心里,他本以为她会笑,微笑着点头告诉他一点也不疼。可她却侧过脸来,露出一双微红泛肿的眼睛。
“我不要公子遭报应。四儿一定会保护好公子。”
和她在一起,他的一整颗心都是温暖的。
他还记得,她为他抓了一夜的萤火虫。那时,他握着她的指尖,指尖萤火飞扬,明明灭灭的,像星子。
“嗯,真好看。”
她笑了,款款深深,像春回大地,星子都了无生机,变得暗淡无光起来。
即便习惯了那样漫长的枕冷衾寒,冰清水冷的日子,他也是一个索取温暖的人。若漫漫余生没有了她,还有什么温暖呢?
他骑在马上,快马加鞭,山长水远,奔赴一场气息奄奄的约定。
可是,一只长剑嗖的刺入了他胸前,两眼一黑,他落了马,有人要杀了他。
那时黎明将至,天边已开始亮起来了。他没有想到,自己竟会被人暗杀,那一瞬的诺言,他和她盼望了那么久,期待着它成为预言,可终是,变成了谎言。
军营里,四木听着远方的豺狼呼啸,不祥的预感笼罩在她心头。
“若我此战遭遇不测”她转过身来与元胡目光相接,手里多了一只檀木盒子。“还请将军将此物交给公子。”
元胡心下一惊,对上她平静的眼,嗫嚅了一下,接过那盒子,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不会有那一天的。”
这一战及其险恶,元胡带领着军队陷入了长久的苦战。
边塞的天,仍旧是蓝得澄澈,碧空如洗。四木手里的剑染满了鲜血,她的手指颤巍巍的,鲜血不断的从胳膊上流下来,蜿蜒了一路,像一条不知归途的孤舟。
元胡也是陷身于敌军的包围中,他顾及不了她,只能盼望着援军能快些到来。
只有这一战,只要这一战胜利了,失地便能全部收复,那时,他功高望重,便有足够的理由带她回去。只要能让她远离这里,哪怕她不爱他,也是值得的。
可是,若是她在这一战中死去,那些便只是幻想。他多想去救她,可眼前的现实总是让他爱莫能助,无能为力。
他也受了伤,鲜血溅了他满身,疼痛蔓延了全身,他却不敢倒下。直到,薄暮沉沉,晚霞弥漫至天穹时,大大小小的血窟窿中血流如注,他摇摇欲坠。
“援军来了!”
身后是震耳的战马声嘶鸣,元胡“啊”的大喊出来,蓄力斩杀四周的敌人,连疼痛也感觉不到了。
这一战,他终于获得了胜利。只是,当他撑着伤痛疲惫的身躯寻找四木时,却怎么也找不到。战场上血色蜿蜒流动,像一朵朵盛开着铺满了漫山遍野的红莲灯盏,尸体堆着尸体,处处都是愁云惨淡,阴森骇人的景象。
他再也找不回她了。
忽然便有雨点落了下来,边塞一直以来都是晴朗炎热的天气,极少下雨,而此刻大雨磅礴,打在脸上,竟是凉凉的。
有士兵撑了伞护送他回军营,雨脚敲击着伞骨,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他一滞,凉意顺着脸颊滴落下来。
他忽然想起她的名字,四木,原来那是一个“困”字。
陆
四木永远也没有想到,自己还有再见到待寒的那一天。不是在黄泉路上,也不是在忘川河边,而是在一片素林青山,满目银霜里。
“公子。”四木站在高处,手指着不远处一树一树远荡出的微涟。“原来这里的树,也会开出梨花来。”
待寒细心地将外袍系至她下颔,握着她的手,柔声道:“我们能有今日,到底是陛下成全。那日我中了剑,以为陛下要杀我,却只是昏了过去,醒来时,便看见了你,四儿。”
四木愣了愣,看着轻风过处,树梢摇曳,在阳光下泛出点点绿意,心头微微一颤,莞尔一笑,转身与待寒一同回去。
梨花开了,枝繁叶茂的季节也将会如期而至了吧。